6、酒壶
她含了一小口酒,眼睁睁看着天空从微蓝变成漆黑。
工作时喝醉缺乏职业道德,她出发前特意换了个5盎司的小酒壶,只装了五度的果酒,打算无聊时提提神。但现在这是她仅有的,哦侧边口袋里还有两块甘草糖,一种厌倦人生的味道。
该死的天气预报,从新纪元前就从来没有准过。好吧这不公平,预报里说可能性百分三十,其实蛮高了,只是她没法用这三十的可能当理由请假不上班。她摘下围巾用阿拉伯方巾的系法重戴好,只露出一双眼睛,换上夜视镜,天一黑下来,风会很快刮起来,地面晒了大半天的沙土滚烫,打在脸上很疼。
虽然在这地方好看没什么用,但挡不住她就喜欢晚上下班回家好好洗个澡然后站在镜子里欣赏一下靠这半年体力活锻炼出来的好身材,黑了点也瘦了点,一年前还有小肚腩,现在整整齐齐八块腹肌,线条分明。用旧纪元的话讲,这好像是因祸得福。当年失恋一个想不清楚,正好公司的小行星项目出了点问题,需要一个工程师常驻,为期十九个月,负责这个项目的另外两个人,一个老婆怀孕一个刚求完婚打算蜜月,她非常不客气地吃了两顿大餐,接下来这个活。
这颗行星真是小,她开着工程车一天就能走完四分之一,偶尔想起小时候读过的童话书,据说有个星球非常小,一个人可以搬椅子绕整颗星球追着看夕阳。书里说看夕阳是表示一个人很伤心,她也经常开着车出门转,当然这边很难看到夕阳,要么白得明晃晃的不戴护目镜几乎会瞎掉,要么黑得一塌糊涂还有夹杂着地表沙子的风暴,非常单调。
离开地球让人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回忆有强大的滤镜,欢乐和痛苦都好像不值一提,就像去博物馆看过很久以前的人的生活照片。她再含一口酒,把酒壶塞进背包,准备找个地方将就一晚上。一入夜就乌漆麻黑的,没谁会出来找人,反正天亮她就能自己回去。虽然今天黑得早了一点,也就最多十三四个小时,不要自己走进风暴中心就死不了人。至于工程车,那就看它自己的运气了,她亲一下后视镜,“哦老伙计照顾好自己。”
工程车瓮声瓮气回答她:“好的,丽萨,也请照顾好自己。明天天气好了,燃料也够的话,我会给你发个消息,过来接你。如果没有消息的话,你就直接联系总部,让它们重新派车过来接你。”
“好的,明天再说。”
这颗行星的生存条件稍微差点,工程车的燃料都是限定一天的,它现在得赶紧给自己找个地方休息,留下足够的燃料好等明天能找到路回去。一入夜电磁场什么的也统统跟着乱了,任何古老的现代的方法都失灵了,别想找得着方向。 当时选这颗行星最重要的一点是它有大气层,有足够呼吸的氧气,虽然稀薄一点,但和西藏差不多。单这点就好过其他诸多行星了。
她拿着登山杖,朝预定的遮蔽营地走去。刚天还微蓝的时候,她就试着定了一下方向,幸好那会儿风暴还不大,离她最近的营地只有两点五公里的路,虽然这边引力大点,但走快一点,一个小时也能走到,按往常的话,真正的夜晚要在两个小时以后才会到来,那时候她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通往营地的地面每隔五十米就有一个坚硬的金属地标,登山杖上有金属探测仪,发现地标时会滴滴作响,避免被沙土掩盖人眼难以识别。这是她主导的项目之一,将来会依据这些地标修建道路,而她现在要前往的营地将来也会修建成可居住的区域,说不定看在她吃了不少苦头的份上,能取名叫个丽萨区什么的。
这营地也就一个三星级酒店的标准间那么大,当然是在地下,现在可没有多余的钱和人力浪费在这里。她听到登山杖发出一连串滴滴滴的声音,甚至还亮起了红灯,知道自己已经抵达营地。用登山杖敲击地面,在听到回响的地方摸索,打开一个方形的小盖子,她从脖子上摘下金属片放在识别区,“我是项目工程师丽萨,请求入住。”
“滴。通过验证。欢迎入住。”
方形盖子自动合上,地面重新打开一道可容一人钻入的小门,里面是一条滑道,“请在三分钟以内进入。”
丽萨把背包先扔进去,自己拄着两边滑了进去。
滑道不长不短,正好够她适应明亮。这营地建成以后还没有人入住过,她刚好成了头一个体验自己设计的人。房间地面泛着柔和的白光,也比较暗,营地依赖太阳能,习惯以最低标准供应。
营地很小,也就七八个平方大小,没有桌椅床和卫生设施,她翻了一遍,也没找到食物和饮水。不过也对,平常大家都愿意回营地,至少能洗个热水澡,统一提供的盒饭也不算难吃。
她拿出睡袋铺好,非常高兴自己遵守规则还是有用处,虽然只是照规定塞进背包里就没有拿出来过。脱掉外衣叠起来当枕头,背包翻过来当桌子,拿出便携电脑开始写今天的工作笔记,写完看一眼时间,距十九个月只有一个礼拜了。
时间过得真快。刚到这边的时候,她很乐意终于不再和某个人共同呼吸某一个地方的空气,不再有什么分子交换,当然更不想要再见面。失恋是一件非常丢脸的事,尤其像她这样错估情况甚至准备好鲜花和戒指打算求婚的。另外一个家伙和她一起挑选的戒指和鲜花,但他成功了,得意洋洋打电话了来报喜时发现她居然失败了,那边沉默很久,“丽萨,我早说过,她不适合你。”
“是,我也早就说过,她很适合你。我是说你的未婚妻。”
丽萨摸出甘草糖,初入口还不错,很快就不得不去翻出酒壶,这回不用省,可以大大方方喝一口。现在已经找到营地,睡一晚,等明天工程车的消息。不过5盎司还是少了点,她晃晃酒壶,听听里面的回响,舔舔舌头,忍住再喝一口的念头,等起来再说。
这个酒壶是前任送的。表面有层防锈漆,为了怕刮坏,她还特意缝了个布袋装起来,怕脏,选了深蓝近藏青的布料,但据前任看了以后说是和她本人一样沉闷的颜色。
“你活泼就可以了,正好互补嘛。”
她想起当时自己傻乎乎说这话的样子简直忍不住要再喝一口酒,但只是握着酒壶,没有拧开盖子。
“你很好,只是我们不适合。”
要说分手的话就不能再有创意一点吗?
“ 你看你这个酒壶成天装在袋子里,保护那么好有什么意思?日常用品就是要有生活的痕迹才会美,你懂吗? ”
好吧,这很有创意。
她本来把戒指藏在酒壶的盖子里,只要拧开来就能看到。她试图讲一点什么话缓和一下气氛,对方已经起身,“我想,我们还是分手吧。”
尴尬的小提琴手走到餐桌边,“很抱歉,那现在表演要取消吗?”
她看一眼对方,拧开酒壶喝了一口酒,“我请你吃饭吧。反正订餐不能取消,我一个人吃不完,太浪费。”
姑娘坐下,冲她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好吧,我就当作收了笔很美味的小费吧。”
她觉得当时自己还是很处理得很好的,吃完饭主动提出送那位小提琴手回家,对方说还有事情拒绝了,然后她打电话请那位刚求婚成功得意洋洋的先生和其未婚妻送自己回家,毕竟还是喝了点酒,不多,大概一瓶左右。但这两位甜蜜得让她后悔自己这个不经过大脑的举动,本来是想当个特别亮的大电灯泡,没想到人家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但她感觉自己还是保持住了风度,“那个活我接了,你们安安心心去蜜月吧。”
就是回家之后情形急转直下,她打了二十几个电话哀求,直到被拉进黑名单再拨不通,连社交软件也是一样被拉黑,任何消息都发不出去。她在浴缸里睡了一晚,第二天照样人模人样去上班,等下班找酒吧喝醉再请人送回家,直到有天上班时昏倒,被上司警告,“你这样的身体状况根本不可能离开地球表面,你要再放纵下去,我只能把工作交给别人了。”
她勉勉强强锻炼了一下,出发前刚刚能达到能离开地球的标准。飞船上的工作人员盯着她的健康报告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虽然体检报告是打了合格,但我要提醒您,宇宙中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您确定要前往编号××××行星吗?”
“是的,我确定。”
她当然不可能直说自己有点自暴自弃,甚至想象了一下自己死在太空里的样子,浑身爆裂从内到外炸得一点不剩,嗯是有点难看。但航行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大半个月她几乎都在昏睡中度过的,下飞船时她才知道那位工作人员担心她的安全,特意给她的订餐里加了镇定剂,而且这是合乎飞行安全条例的。虽然这导致她才到小行星的时候,昏睡了差不多一个多礼拜才算倒过来。
酒壶空了。
在她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一口一口抿完整壶酒,大约太晚了,回忆又太累,这五度的酒居然还真的带来了一点醉意。
当时送她酒壶的时候,前任是怎么说的来着?
“希望你人生有一点别的爱好。旧纪元有句话,叫人无癖不可与之交。一个没有爱好的人,是理智得无趣也危险的。”
她忘了自己当时怎么说的。但她现在盯着微光中的酒壶,她已经培养出了喝酒这个爱好了,但对方还是离开了。而且,她不是没有爱好的,只是她的爱好在大家眼里就是那么无趣而已,是她喜欢自己的工作,不只是为了挣钱或者合适,她是真的喜欢这份工作才做它的,她喜欢看见自己的设计变成真实,能给人提供必要的帮助,比如像这样的夜晚有一个可容身的地方。
前任还一句一句读过《小王子》给她听。
和其他的东西不同,她是真的非常喜欢这本书,甚至买了很多周边。前任走的时候也带走了这些东西,有一个小狐狸的毛绒玩具她是真的很喜欢,分手后试着要回来,被误会是找借口见面。她是伤心,但伤心同时也很舍不得那个玩具,她没法判断这两件事的先后顺序,也提不出优先级,结果更是被误会,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对方冷冷告诉她,“我已经捐给贫困地区的儿童,她们比你需要这些。”
——其实我也很需要。
当然没有说出口。
说出口就好了。她捏着酒壶想,要是当时直接拧开盖子说我要求婚的话,会不会不一样?告诉对方,她的喜欢不是假的,会不会改变什么?
也许什么都不能改变。
酒壶只能装5盎司,就不会再多一口酒。前任对她的喜欢只有那么一点儿,就不会再有任何可能。
分手以后她丢了很多东西,唯独留下了这个酒壶。她已经很习惯它,也很喜欢它。虽然出发前大家送了她很多酒壶可以随便选,但她还是带上了这个,已经习惯的东西就不想再换。
习惯以后,酒也变成了好东西。幸好工地里不止她一个爱喝酒的,大家都要喝点什么打法时间。好像温室已经建好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种点水果,她可以自己泡点酒。
收信器滴滴作响,“丽萨,我是工程车318号,我可以过来接你,请再确认一遍你的具体方位?”、
她看一眼时间,嗯天该亮了。
她发送了GPS信号,从滑道爬出去,又把系好攀登绳的背包给拉出来。对了,当时没考虑要出去的问题,还是得改一改,还有最好有沐浴的地方,那么水的循环利用也要考虑……她拿出便携电脑记下来,再摸出剩下的那颗甘草糖,皱起眉头,这回可没有酒帮助削弱这味道了。
……好吧,人生本来就这么个味道。
工程车风尘仆仆赶来,“丽萨,你还好吗?”
“……我想喝酒。”
“上车吧。我也想,如果我能喝酒的话。”
“下次我倒一点在燃料箱里?”
“那得纯度很高才行。”
漆黑的天空已经变成淡蓝色,万里无云,一眼望得到行星弯曲的地方,像世界的尽头。据说那里是仙境,是想象之地。
“……但我只想好好洗一个热水澡。”
“什么?”工程车没有听清楚,“请再重复一遍?”
“我想赶快回去洗个热水澡。”
“对,我也需要洗个车。坐稳,我加速了,说不定还赶得上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