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应该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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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起了搬家的念头的时候,你已经三十好几了。有句话说三十而立,但这个年龄对你来说却是个总算可以毫无愧疚感地颓废下来的年龄。因此按理说你不应该再有瞎折腾的心思,然而有天当你回到家,再次被玄关处某块受潮翘起的地板绊了一跤之后,你便突然生出了搬家这个想法。你一边思索起来,一边抱起腿靠着鞋柜坐在玄关处,直到她拎着小号盒回到家,一脸不明所以地看着你。
她对你的提议兴趣缺缺,沉默地把切好的青椒和洋葱放进碗里递给你。你将蔬菜倒进热好的锅子,看白烟一下子噼里啪啦地从锅里蒸腾而起。透过浓烈的烟雾,阳光模模糊糊地照进来,黄昏时刻的厨房总是热闹非凡。狭小的厨房瞬间被呛鼻的油烟味填满,你捂着鼻子盖上锅盖,又把火关小了一点,嘟囔着再次抱怨起现在住处的不便。她对此仍旧置若罔闻,溜到你背后把手在你眼睛上轻轻抹了一下。你顿时痛哭流涕起来,险些抄起锅子砸到她头上去。
一直到晚饭后你还是窝在沙发上抱着靠垫生闷气。她自知理亏,心虚地在厨房洗碗。你的视线来回在电视新闻和她的背影之间切换着,最后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你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她在你背后熟睡着,手臂轻轻搭在你的腿上。你转过身,搂住了她的腰。
第二天早上你再次和她提起搬家这件事。她点了点头不可置否,不紧不慢地喝着牛奶,翻起手边的报纸。你瞥眼瞄到了夹在报纸里的账单,突发奇想。
是因为没有钱吗,难道其实早就被乐团开了?你一本正经地问道。她白了你一眼。搬家这事,这不太像你的风格啊,你不是很怕麻烦的吗?她如此反问道。你解释说是因为现在的住处麻烦更大,还用了昨日在玄关处摔到的例子举例说明。她摇摇头,说这不过是因为你一贯毛手毛脚而已。早餐时关于搬家的讨论也就此不了了之。
这间公寓是你们两个刚毕业时搬进来的。你掰着手指算了算,才发现从那时距今也快要十几年了。曾经崭新的东西有些如今尚且能算干净,但绝对算不上新鲜了。你皱着眉头盯着洗手间镜子上的污垢,和镜子里那张不再年轻的脸。你弯下腰从水池下摸索出清洁剂,喷到镜子上,徒劳地来回擦拭着上头的暗色印迹。她拉开洗手间的门,瞧见你吭哧吭哧地喘着气,正和镜子过不去,熟视无睹地拿起牙刷牙膏。她洗漱完毕以后,从你背后抓住你按在镜子上的手,搂住你的腰吻你。你呼吸着她嘴里的薄荷味,手指摩挲过她柔软的脸庞,终于庆幸起这镜子还好不是那么干净;哪怕时至今日,不经意瞥见你和她在镜中的模样,还是会让你面红耳赤上好久。
因为工作的缘故,你接触的总是些年轻的生命,于是你对自己的年龄慢慢在意起来。看着学生们圆润稚气的脸,朝阳将他们脸颊上细细的绒毛染成金色,你也会对着一教室的人叹起气。而她对于年龄似乎总不甚上心,对于时间也是。你的苦恼总无法与她分享。每次感叹起年轻的魅力,她总连安慰都懒得安慰,一言不发地把你按在周围任何光滑平坦的平面上。一开始这招还能堵住你的嘴,随着时间的推移你逐渐发现自己已不太能身体力行了。你委婉地和她提出过你的腰似乎逐渐无法驾驭硬梆梆的桌面和地板了。她或许是没有听懂,总而言之你的话并没有太大效果。
地板。是的,这是另一个让你不满的地方。有次厨房的水管莫名其妙爆掉,带着铁锈味的自来水张狂地在客厅地板上铺了浅浅一层,然后缓慢地渗进木板之中,并盘踞于此;从那以后那些木板就没有一天安分过。不少的地方踩上去都会发出嘶哑刺耳的声响,最叛逆的当属玄关处那一块,整块木板一半都翘到了水平线上。
其实那次水灾影响的不只是地板,据说地板下面铺了些电线,那次之后客厅小半数的插座都成了摆设。墙角也掉了漆。你有想过要找人来修理,最后因抗拒生人堂而皇之地踏入自己的居室而作罢。这样得过且过下来这么久你也习惯了,但你总会手忙脚乱地在客厅给马上就要自动关机的手机插上充电线,再手忙脚乱地拔下来跑进卧室,次数多了也不免恼火。
你因为这事发起火来,总会把她也惹怒。那就别玩手机了。她放下手板着脸教训你。那我玩什么?你理直气壮地反问道,随后自顾自地坏笑起来。她往往一愣,恼怒的神情转为无奈,叹着气瘫倒在沙发里。
家里维护最好的房间应该就是她的练习室了。冬暖夏凉,窗明几净。她每周都会把那间房间认真打扫一遍,你则负责家里剩下的区域,你几乎就要相信若是哪天一定要她在你和小号之间选择一个,她一定会不假思索地把你踢出门去。
你越想越气,当晚你抱着毯子和枕头,在她一脸惊诧的注视下走到了练习室的门口。
你想干吗?她的语气里满是戒备。你冷笑了一声,指着练习室宣布说你今晚就睡在这里,这所廉价公寓里最豪华的房间里。你甩上门,感叹起练习室的温暖,正要躺下时,你想起了不对劲的地方,蹲下去盯着脚下吸音吸水的地毯。
思前想后你还是抱着毯子和枕头回到了客厅,在沙发上坐下。她听完你的顾虑以后捧腹大笑起来。你居然还嫌弃我这个吗?她捏着你的脸问。你躺下,用脚踢了踢她,跟她说你今晚要睡沙发。
半夜里你才意识到如今的你实在是不应该拿自己的身体任性。还是自己平时实在疏于锻炼呢,你坐起身扶着腰思考着。腰上的赘肉最近好像也多了起来。过了会儿客厅里传来她的脚步声。她走到你面前蹲了下来,瞪大眼睛盯着你,拉了拉你的衣摆。
你最后还是回卧室去睡了,然而腰酸却已是不可逆转的事实了。她按摩着你的腰,把下巴靠在你肩上。
为什么突然这么想搬家呢。她认真地问你。你叹了口气。
因为想搬去个年轻点的地方看看。
她没有再说话。你在她的抚摸下睡了过去。
前一夜没睡好的缘故,第二天清早的你比平时更加疲倦。一上车便迷糊地睡了起来。离你的目的地还有半程,列车却把你颠醒了。你睁开眼,侧头看向戴着耳机的她。她转过头来也盯着你,稍稍伸展了下垫在你脖子后面的手臂,扶着你脑袋的手轻轻在你脸颊上拍了拍。她说这是多年实践下来能让你睡得最安稳的方式,尚未从睡梦中彻底挣脱开的你却对此没多大感觉。她伸手抹了抹你的嘴角,你微微起身,拽下她右耳的耳机,塞进自己的耳朵里,靠在她肩上再次沉沉睡去。
晚上她抱着电脑坐到你旁边,屏幕上是各式各样的公寓介绍。她把电脑递给你,一蹦一跳地跑进厨房洗苹果。你蜷在沙发上,视线飘到她电脑屏幕后面,看着她站在水池边,绑起的黑色马尾在她脑后晃着。不知为何她今天似乎心情很好,脸颊微红着,眯起眼睛擦拭着手里的苹果。有那么一瞬间你以为这是十七岁时的她,但她眼角温润的笑意出卖了她。
十七岁的她是不会这么笑的。你在内心默默做着比较。十七岁的她笑起来更坚硬一些。
这所不甚宽敞公寓还是有一点好的。你突然想到。她拧上水龙头,水流声戛然而止。
你怎样都能看见她。
你们之后陆陆续续去看过几所公寓,总是不满意。具体是哪里不对劲,你也说不太上来。你不禁沮丧起来,一直说着要搬家的是你,什么都看不上的也是你自己。你对着干净敞亮的房间摇头的时候,有一刻担心起她是不是会耐烦。但她只是点了点头,拉起你的手放进口袋里。
回家的路上你再次小心翼翼地确认过她是否有生气。她诧异地摇了摇头。
不喜欢就不喜欢啊。她理所当然地说。你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你跳到路边草丛的边缘石上,沿着窄小灰色砖块如履薄冰。快走到头时,你一个踉跄跌了下来,她接住了你。
你想顺便去楼下的便利店买支新的牙膏。相熟的店员看到你们牵着手走进来,冲你们笑着。你径直走到生活用品区,随手挑了支牙膏;走回柜台的路上你发现她正站在饮料柜前,双手各捧着一瓶麦茶。
这两瓶有什么区别?她紧皱着眉头,盯着瓶身上的商标发问。
你接过来看了一眼,向她解释说只是换了个包装罢了。她半信半疑,你草率地走开了,以为她会马上跟上来;然而在付账的时候你才惊觉自己仍是一个人站在柜台前,你回过头正瞧见她依旧一脸凝重地站在原处,不肯放下手里的任何一瓶。
你朝店员道歉。她似乎对于麦茶总有非比寻常的执念,这点你到现在都没搞清楚原因。店员笑起来,将手肘撑在桌面上,捧着脸看向你。
你们这样挺好的。
你耸了耸肩。十分钟以后,你还是不得不跑到饮料柜前把她拉了过来。
最后你们两瓶都买了。她将一瓶递给你。你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又同她手里那瓶交换。喝完后你咂了咂嘴。果然味道一样嘛。
你转过头,告诉了她你的理论。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又喝了一口手里的饮料,长长地呼了口气。呼吸在初冬的空气中凝结成白雾。她的眉眼在夕阳之中更加清晰起来,你清楚地看见她眉毛弯起来的那一点点小动作。她似乎是发觉你一直在盯着她看,转头咧开嘴冲你笑了。你侧过头吻住她,阳光在她嘴角融化。
小公寓还有一点好。当晚你在抱着她快睡着时模模糊糊地想起。这儿真的很暖和。
搬家的事情之后因为你们工作都忙碌起来而暂时搁置了起来。你再想起此事是因为拿回家的信件不小心掉到了餐桌底下。你俯下身去找的时候,才发现地板有一块陷了下去。估计又是因为水管那次。当你再度考虑起搬家一事时,却记起这块凹陷是怎么来的了。和水管没有半点关系,完全是你的错。
有次你从桌边起身时,不当心将她立在桌上的小号碰了下去。你回过神来想接住时早为时已晚。金属撞击地面发出的巨大轰鸣声震耳欲聋,早已传到了你的耳朵里。你还愣着的时候,她已急急地从卧室里跑出来查看。
你本来以为那次你会被骂得很惨。这么多年来她似乎都没有真正冲你发过火,这大概会是头一次,你心想。最后她终于站起来,转身揉了揉你的头发。
就算是你情敌也不能这样啊。她叹着气,把你逗笑了起来。
你用脚蹭了蹭那块木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听上去可能是快撑不住了。你不知十年对于木头来说是短是长,但十年终究是过去了,这房子里的一切都在渐渐老去,还有住在这房子里的你和她。
十八年了呢。你认真地从开头算了一遍。十八年足以让一个初生的生命长大成人。你不知在这十八年里你是不是有长成另一个人的模样。你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你抬起头看向墙上的挂钟。她快回来了。
晚餐你说想喝冬瓜汤。她会意地点头,从冰箱里取出之前吃剩的半个冬瓜。有一次切冬瓜的时候你切到了手,场景惨烈。之后你便总是躲在她身后看她操刀,内心祈祷着她别也失了手。你大拇指上的伤疤已经很淡了,只有浅浅的一道。
冬瓜块晶莹剔透,在锅子里上下起伏着,水泡噗噜噗噜地往上冒。你把厨房门拉开了些,让满溢的香味飘到客厅里去。
明天下雪。你突然想起天气预报这么说。
她搓了搓手,手指抵着下巴想了想。明早起来看雪吧,她如此提议道。你点了点头,疑心自己明早是否真的起得来。你继续沉默地盯着锅子。
我喜欢这里。
你突然脱口而出。她一愣,然后走过来,捧着你的脸吻了一下。她尝上去似乎是害羞了。
她回过身,拿起灶台边上的汤勺,搅着锅里的汤。你走上前去,从背后搂住了她的腰,感受她放心地将全身重量交由给你。
你突然觉得就这样老下去的话可能也挺好。和她在一起,你觉得做任何事都挺好的。厨房里升腾起的水汽模糊了你的视线。你低下头,再一次吻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