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有你在身边

“舞衣，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小奈又不是成绩不好，这两年她一直很努力的。她又那么乖，怎么会弄成这样呢？”学校会议室外，奈绪的妈妈握着舞衣的胳膊，一叠声地问。

舞衣当然没办法回答她，刚刚回学校上课就听说这个消息，她简直惊呆了。可是赶到这里，连门也不让进，找夏树也找不到，真是心急如焚。可是面对这个清寒憔悴的中年妇人，她只能呆在这里安慰她，即使她知道这种安慰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可能是因为奈绪的母亲总能让她想到自己已经过世的母亲，那同样的爱女心切和无能为力。

“没事的，伯母。”舞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笃定，“这件事和奈绪关系不大，而且医大这么有名的大学，也不是蛮不讲理的地方。”

她可没想到，和她只隔着一道厚重的红木大门的会议室里，正吵得不可开交。

“医大是日本名校，应该有容人之量。总得给她个机会。”声音清亮的杉浦碧准教授恳切地说，“我了解结城奈绪。”她把目光转向从头到尾一直低着头、嘴唇咬得紧紧的奈绪，“她家境不好，考上医大很不容易，而且她功课很好，为人也很不错……”

“杉浦老师作为医学部的教授，对我兽医部的学生这么了解，我应该说你是博爱呢，还是多管闲事？”兽医部的部长石上亘教授打断了她的话，“我看你应该管好自己，喝酒什么的就算了，跟学生也没大没小，简直丢教授的脸！”

“这和我个人的操行无关！而且我也没觉得我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杉浦气呼呼地说，“可是石上教授身为部长，难道不应该爱护学生，帮助学生成长么？出了事就往外一推，断送学生的前途，是为人师表应该有的行为么？”

“什么学生应该留，什么学生应该走，我心里有数的很。”石上亘傲然说，“兽医部向来最重纪律，武田将士这样的学生能够主动举报，这就是兽医部的楷模。而结城奈绪这样有害的杂草，就应该铲除！”

猛然被教授点名，呆立在奈绪旁边的武田懵然一惊，本来就黝黑的脸色涨得通红。他承认他的确讨厌结城奈绪，讨厌她傲气刁蛮的样子，更因为夏树的事……可是千真万确，他举报奈绪只是想让她吃点苦头，万万没想到会被叫到学校委员会上，还要弄到结城被退学……

此时他看见石上亘推了推眼镜，咄咄逼人地对杉浦碧说：“医学部和兽医部培养的都是医生，都在入学时背过希波克拉底誓言，知道要尊重病患。我请问杉浦教授，还有在座的诸位。”他把目光转向会议桌旁的一干委员会成员，“医学部、齿科部和护理学部的教授们，你们会放任自己的学生去玩弄病患，把病患当做取乐的工具么？”教授们——包括医学部的迫水开治在内，都沉默了。

“我不是不同意处罚，但我不同意退学！”杉浦碧仍在坚持，她对奈绪说，“结城，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相信你是这么瞎胡闹的人。”

结城奈绪抬头看了杉浦一眼，杉浦老师的真心维护让她眼眶一红，可她随即埋下了头，倔强地不出一声。

“我认为一定要开除，让她退学已经是宽大处理了，且不说她违反了校规……”石上振振有词，“而且自从上次欧美媒体揭露我国渔民屠杀海豚的事，动物保护组织还把这件事闹上了联合国，日本政府压力很大。这次兽医部主动收治受伤的海豚，本来可以成为很好的宣传，改善我国在这方面的形象，可是被结城奈绪一搅和，如果这件事捅出去，医大兽医部一定会陷入舆论的漩涡，所以……”

“所以你为了讨好政府和媒体，塑造日本人爱海豚的虚伪形象，不惜把一切推给一个学生。我就知道，你坚持开除结城，是为了推卸责任！就算开除了结城，日本渔民还不是以屠杀海豚为乐，日本政府还不是支持这种行为？”杉浦冷笑道。她已经不想理石上，而是痛心疾首地对奈绪说：“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还不说话，难道要等着被退学，让你母亲活活气死么？”

提到母亲，奈绪像是被重重一击，向后退了半步。母亲是奈绪最大的软肋。从小被父亲抛弃的母女俩相依为命，靠一家小小的杂货店维持生计。从小她就发誓，要让母亲过上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后来拼命学习考上医大，虽然没能进心仪的医学部，可是母亲仍然乐坏了。还记得发榜的那天，母亲抱着一堆糖果，分发给商店街的每一家店，听着别人说恭喜、夸女儿有出息，她脸上是止不住的笑容和泪水。那是结城奈绪从小到大，最骄傲的一天。

想到母亲鬓边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还有整天忙碌在窄小的杂货店和家里的多病之身，她就禁不住泪盈满眶。如果今天被退学，母亲恐怕真的会伤心至死……

“我……我……”奈绪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你们不用逼她，一切责任在我，我来承担！”大门被“轰”地推开，一个高挑的身影如旋风般裹挟着冰寒之气冲进来，昂着头站在校长面前，神态凛然，毫无惧色。

“夏树！”一直沉默的迫水教授跳了起来，失声道。而武田将士则是张大了口，惊得目瞪口呆。

这个矫矫不群如青松磊落的少女，正是玖我夏树。

这个变化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校长缓缓站起身，他是个身材高大气度威严的老人，沉声问：“如果我记得没错，你好像是玖我纱江子博士的女儿。”

“是。”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对这位著名科学家的女儿，他的态度明显温和了许多，“不会是为了朋友顶罪吧？”

“不是！”夏树昂然道，“是我从结城奈绪那里抢走了海豚池的钥匙，也是我半夜去海豚池玩，弄响了警报。”她停了一下，又加上了强有力的一句，“不信的话你们可以看学校的监控录像，全是我做的！”

校长似乎有一种骑虎难下的困扰，他按了按太阳穴：“你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我知道。但我也知道自己做的事就要负责，不能连累别人。”夏树看到奈绪想要说话，立刻瞪圆了碧眸，厉声喝道，“你闭嘴，整件事都是我做的，跟你无关！你也要负责，为你母亲负责！”

奈绪随着夏树的视线转到门口，刚才大门被夏树强行推开，舞衣和妈妈以及其他围观者都站在门边。她看见妈妈不安焦虑的神情，瘦弱的身躯若不是舞衣搀扶着，恐怕已经站不住了。她心头一酸，想说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夏树目视着校长，朗声说：“我想为结城奈绪求情，这件事和她无关，如果对她有什么处罚，就让我来承担好了。”

还没等校长回答，迫水已经费力地从会议桌旁挤了过来，他像是一个孩子犯错的父亲，满脸怒容又带着想挽回的恳请表情，冲着夏树说：“你胡说什么呢？半夜跑去那种地方，总有个理由吧！”

夏树踌躇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实话：“我有个朋友想和海豚游泳，我就……”她不再说下去。

迫水暴躁地说：“什么朋友？你是不是傻？是不是她逼你的，还是别的什么？”他是真的急了。

此时的夏树和刚才的奈绪一样，选择了沉默。她不能说出静留的名字，更不能说出静留的状况。不但如此，她还环视了奈绪和舞衣，用眼神告诉她们：不能说，绝不能说！

还没等迫水再问什么，石上教授已经得意地长声大笑：“迫水，你教的好学生啊。医学部的人以为兽医部是游乐场么？这么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他的声音愈加严峻：“校长大人，美国记者正在东京采访有关海豚的事。如果他们知道这件事，那么在亲爱的美国人民眼中，日本的顶级大学该是什么样糟糕的形象啊！这件事得有个人负责，我建议开除玖我夏树！”

石上的声音并不大，却震惊了全场。迫水连忙说“不行！”杉浦碧也狠狠地瞪了石上一眼，讥刺地说：“对您来说，开除学生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吗？”

刚才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校长终于开口：“玖我夏树，你的名字我很熟悉。我记得从大一开始，你旷课的次数比上课的次数还要多，有好几门考试不及格，校委会要处罚你，每次都是迫水教授和其他老师保你下来。而且我还不止一次听人说，你公开宣称，你根本不想学医，想要从医大退学？”

夏树只能回答：“是。”

校长双眉蹙起，已经有了怒容：“我是医大的校长，也是从医生做起的。我一直认为做医生最要紧的，不是成绩，而是对医疗事业的热爱。玖我夏树，也许我能容忍学生犯错，也欣赏你能主动承担责任。但我不能容忍一个医学生不爱医科，不遵守规则，滥用医疗资源，甚至为了朋友的玩乐就可以胡作非为。如果医大培养了你这样的医生，那我就是对未来的患者不负责任！”他顿了顿，周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静，“既然如此，我可以成全你，看在你母亲的面子上，我不开除你，我让你退学！”

“请不要这样！”

“校长，还请给她一个机会，她近来表现很好……”

迫水和杉浦，还有几个和玖我纱江子交好的教授都上前解释，希望校长收回成命。而一直低着头的夏树，眼睛里只有脚下毛织地毯复杂的花样，心里茫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退学”，这个词她好熟悉，这两年来她一直挂在口边，不情不愿地呆在医大，过得那么难受，一次次的犯错一次次地被教授们强行保下来，退学一直是她期待的一个结局，她甚至都已经想过了，收到退学通知，她会意气风发地走出这所大学的大门，从此不再回头……

退了学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开始学习热爱的机械学，退了学就可以有时间驰骋在机车比赛的赛场上，退了学就可以不再承受那么大的压力，甩去她两年来的沉重的心理负担……

今天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她为什么并不开心？

“夏树，你快向校长道歉啊！”舞衣也趁乱冲了进来，她握住夏树的双肩，不住地摇晃她，希望能让她醒醒，“快向校长说你其实想学好医学的，昨晚你不是对我说，你帮不了静留小姐，觉得自己很没用么？”

是的，静留！

她终于知道，自己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却为什么那么的失落。

如果不学医，她拿什么来帮助静留？当了两年医学生，针也不会打，药也不会用，甚至在刚开始的时候，连ALS这个词都不知道，还不如奈绪这个兽医部学生！

玖我夏树，昨天晚上在昏睡的静留身边流下眼泪，在舞衣面前自责自己的无能时，你是多么想成为一个有能力照顾静留，甚至治好静留的人啊！今天清晨你面对鸟居江利子铿锵有力地说自己会一步步做好，可是你凭什么去做？凭一个不学无术的无业游民的身份和能力？

夏树猛地抬起头，看着校长严厉的眼神和杉浦老师焦急的表情，嘴唇颤抖着。迫水见状又赶紧说：“夏树，你快道歉！为了你妈妈，你也要留下！”刚才杉浦和夏树对结城奈绪说起妈妈，不就成功地软化了她么？

可他万万没想到，“为了妈妈”这句话，刚刚对奈绪来说是最大的动力，可是夏树听到，却在目光复杂地看了舞衣一眼后，收回了想要说的话，倔强地闭紧了嘴，转过了头。

看到夏树抵死不改的样子，校长也叹了口气，就当他要说出那句决定眼前少女的命运的话时，就听见门口一个轻柔的声音：“请等一等。”

这个声音，你说她轻，可是却能穿透一片纷乱嘈杂；你说她柔，却听得出坚决如铁的态度。

如此的柔婉又如此的震撼，这只能属于一个人……

“静留！”夏树看到那心心念念牵挂不忘的身影，真的是慌了。静留来这里干什么？是来替她承担责任的么？不，不可以！她最不愿意让静留看到她狼狈不堪的样子，更不能让静留在这里承受众人的非议和责难，如果是这样，还不如让她死了算了！她不顾一切地推开会议室里的人群，冲到静留面前，压低声音吼道：“你为什么要来？你走，你回去！”可是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潮热，鼻子发酸。她是多么不希望静留在这里，又是多么感激能在这里看到她。

而静留的身后倚门而立的，却是夏树最不想看到的人——鸟居江利子。是这个混蛋送静留过来的吧？此刻的她仍然是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眼神放空，好像这里乱成一团的局面根本不存在，手上盘着一支烟，总算卖医大一个面子，没有点燃。

静留微微一笑，握住了夏树的手，比起夏树冰凉潮湿的双手，静留的手温暖坚定，如同她此时的眼神。她也同样低声对夏树说：“别担心，相信我。”

这个苍白孱弱的少女，在众多高高在上的权威云集的场所，却从容不迫，毫无惧色，她能让夏树在此刻相信，有静留，她还担心些什么呢？有静留，就算天地都崩塌了，她也能去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