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返校当天夏记给吴楚发短信，推说自己时间难以调整不能和她同去，女孩儿表达了自己的失望后元气满满地说下次再聚，她看着那条信息冷笑一声，将手机塞进兜里。

去班主任办公室拿成绩条，长长窄窄的白色一横，各科成绩全省排名清清楚楚，夏记夹在食指中指间漫不经心地转出一百种花样，听班主任絮絮叨叨地叮嘱些注意事项。

隔着门她听见吴楚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似乎是有人问她去哪儿读书，女孩儿软糯天真的声音脆生生传来，雀跃如小兽：“J大。”

“外面的是吴楚吧？”班主任推推眼镜，“这丫头超常发挥，你们俩关系这么好，你啊，要是多个两分多好，不就同一所大学了吗？我记得你当时也喜欢J大来着……”他推开窗，冲窗外喊一声，“吴楚，进来！”

穿着碎花洋裙的女孩儿蹦跳着推门而入，看见她的瞬间睁大眼睛，夏记无路可逃地看着那个人向自己扑来，树袋熊一样勾住脖子，欢欢喜喜地对上她的眼睛：“夏记！”

夏记将女孩的手从自己脖子上解开，一缕带着椰香的长发轻飘飘地掠过她的鼻尖，吴楚伸手揉乱她的头发：“这么冷淡，嫌弃我？”

“哪敢啊，大小姐——”她故意拖长尾音，退后两步离女孩远点，“注意场合啊亲爱的。”

“老李不会介意的，对吧老李？”女孩儿亲亲热热地喊班主任，笑嘻嘻地伸出手，“成绩条，麻烦老师了。”

“没大没小。”班主任笑着白她一眼，将纸条重重拍在她手上，“拿去，小不省心的。”

“痛痛痛——老李你不会在报复我带着你的课代表一天到晚搞事情吧？”吴楚夸张地呲牙咧嘴，一把揽过立在一边的夏记，“借你的好学生一用啦。”

“别玩太疯注意安全！大学收着点！”

又来。她想，投降般任由女孩搂着自己兴高采烈地问接下来去哪儿有什么安排暑假要不要一起出游，像一条被捞到空气中濒死的任人宰割的鱼。

她老是这样——她为什么老是这样？这么久不见，她的头发里还是有椰子和阳光的香味；她换了条裙子，蓝色碎花的，真好看，虽然她不穿裙子穿校服也好看；纤细白皙如嫩笋的手腕新戴上碎光闪烁的银手链，可不由分说地箍住自己走路的样子分明未变。

高三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她以为自己已经厌倦了这些，就像早该厌倦这些特质的主人一样。她天性不适合冒险，并不需要坐在后座的女孩儿歪头求她收作业时少点一人，不需要晚自习下课那为数不多的十分钟被疯丫头拖着跑去天台看星星，不需要大扫除时被人拉着翘掉扫除跑到校外的音像店买碟，也不需要临近高考的盛夏因为一个大胆妄为的狂想就被拉去爬校史馆覆满爬山虎的墙壁。

她该厌倦的，就像现在，她该甩开女孩儿的手声色俱厉地警告她离自己远点自己并不想见到她，让她有多远滚多远从此消失在自己的世界。

可她只是沉默着任女孩儿在自己耳边喧嚣。

“唉真热，夏天果然不适合到处乱逛，墙就不爬了吧，反正我们以后有的是机会，要不去我家坐坐？马上就要搬走了所以有点乱，不过冰箱和空调还在的，我请你吃冰淇淋好吗？”

吴楚口中的“家”她去过，靠着学校租住的房子，只是暂住三年的地方被装修得堪称富丽堂皇，一望便知她远在家乡的父母有多担心女儿受委屈。

清净，自由，个人空间，她每天晚上回来时，面对的就是这样的房子。

“好。”

坐了不足一分钟的电梯，吴楚拿出钥匙打开门示意她进去，夏记对着空旷的客厅说声“打扰了”换过拖鞋走了进去，女孩儿拿起搁在茶几的遥控器将空调温度调到最低，又拉过一个纸箱翻得哗啦哗啦：“看电影看电影，你想看什么？过来自己挑。”

箱子里都是她的收藏品，用吴楚自己的话说是“花了大价钱”的，花花绿绿全是电影，高三时女孩儿老是借口生病翘掉晚自习，躲在房间里一部接一部地看电影。

夏记羡慕她的洒脱，却只能咬咬牙看她背着书包走出教室，自己埋头继续与函数导数作斗争。

她对电影一向没什么研究，少得可怜的课余时间大部分奉献给了吴楚层出不穷的鬼点子，余下的可怜的一小块顶多看看二十三分钟一集的动画，电影的长度简直成了奢望。

“这个吧。”她从箱底随手扒拉出一张碟片，递给弯腰在一旁看着的吴楚，“乱挑的。”

王家卫的，《花样年华》。

电影的奇妙之处在于两个小时内可以营造另一个世界，吴楚将窗帘拉得密不透风严严实实，夏记抱着抱枕坐在她身边，大屏幕上苏丽珍眼波流转袅袅婷婷，周慕云的香烟升腾灰蓝的雾，时钟的指针一格格移动，雨水顺着灯泡流淌汇聚成墙角潺潺的小溪，张曼玉的二十三套旗袍过眼烟云一样埋葬在吴哥窟的树洞里。

“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电影结束后灯光打在她年轻的侧脸上，吴楚看着夏记突然戏谑地开口。

“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带我一起走？”夏记避开女孩子的眼睛，若无其事地反问回去。

“当然，你可是我最亲爱的啊。”女孩儿咯咯笑着去揽她的腰，“私奔吧。”

片尾字幕已经播放结束，屏幕黑了下去，随着仅存光源的消散，视网膜上吴楚的残像短暂停留了两三秒随后消失，她垂眼看向无边的黑暗，轻笑一声：“你说的啊。”

带我走吧。私奔吧。你说去哪儿我便去。

千山万水，千军万马。劈波斩浪，披荆斩棘。

带我走吧。

“你知不知道，有段时间港媒一直在传梁朝伟和张曼玉的绯闻，都被他俩否认了。”吴楚打开灯，托腮看着她，“你说，到底有没有过啊，一段往事之类的？”

“当事人都否认了，能有什么？”夏记伸手去拍她的脑袋，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你们这些文青啊，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电影不圆满就千方百计要给人家在现实中编个happy ending。”

“你看看你，一点也没有浪漫精神……”吴楚嫌弃地掐她一把，兀自转过头去，赌气一样不看她，“我想想还不行吗？一个长成张曼玉那样的漂亮妹子每天穿着旗袍和你对戏，整整十五个月，是人都把持不住好吗？”

“你这话把张曼玉换成同时代的任何人如林青霞王祖贤张敏邱淑贞钟楚红朱茵把旗袍换成任何一种装束如古装纱裙西装都毫无违和感。”夏记冷静地吐槽，“那把持不住的可多了去了，她们还能互相把持不住。”

“救命互相把持不住……”吴楚别过脸笑得不能自拔，听到天大的笑话一样蜷成一团，半晌才回过神正襟危坐，“……可是，可是不是和她们配戏的每个人都像梁朝伟一样眼神含情脉脉啊。”

“你跟一个看玻璃杯都能含情脉脉的男人能说什么？”

“……你说得好有道理可我仍然不想和你说话，夏记你这样子会嫁不出去的，一点幻想都没有！”吴楚痛心疾首。

“看到好看的人就情不自禁地想给人家凑cp的幻想我宁可没有。”

“我感觉你今天处处针对我。”

“我只是想让你面对现实。”

“万一呢？万一真的有过，只是当时已惘然呢？”

“那就让往事如烟去，”夏记看着她明亮的眼睛，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只是当时已惘然，而现实就在这儿，明确、坚硬，石头一样不会随风飘。”

而所有关于“我爱你”乃至“你爱我”的幻想，就像纸飞机撞上恒星，螺丝钉嵌入黄铜墓碑，纱网玫瑰扎进心脏，头破血流，鲜血淋漓。

004

开学后的日子不好也不坏，和吴楚隔着五百公里，电磁波穿越星辰大海作为信物，她在陌生的地点陌生的校园里上着陌生的课程结识陌生的朋友，极偶尔地想起来给女孩儿打个电话，电话另一边的声音清亮悦耳，笑意盈盈地跟她说着最近看了什么电影加入了什么社团参加了什么活动去哪儿约了饭。

你来J市找我啊我招待你学校附近新建的购物广场一应俱全那家东南亚餐厅的青柠海鲜饭特别好吃我们可以一起去登山在天文台看星星夏天学校的老楼爬满爬山虎和高中的校史馆一模一样你快过来啊。

好的有空我就去一定抽空去看你说好是你请客的不准赖账我们学校附近也有个购物广场呢不过我不太喜欢东南亚餐厅登山就不用了吧太累天文台倒是真想去你能给我发张你们学校老楼的照片吗我想看看。

大学里夏记过得愈发拘谨，离开吴楚后好像失去了到处疯闹的理由，宿舍教学楼食堂图书馆四点一线，沉默寡言社交能力又弱，开学时磕磕绊绊加入的几个社团后来都退了，多次被母亲敲打新闻是需要实践的专业却一心窝在宿舍图书馆整日对着电脑，能说得上话的朋友一只手便能数过来，算不上郁郁寡欢独来独往但离周转自如如鱼得水相差甚远。

临近期末她和两三好友去江滩，裹着厚重的大衣，晚风料峭，远处有人在放孔明灯，一盏盏地升上天空渐行渐远，苏杜蹲下开始唱滚滚长江东逝水，夏记小心翼翼地用手去触碰江水，波纹从指尖划过，轻软如丝绸。

她仰头寻找暖红的孔明灯，心不在焉地和着苏杜念念有词：“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夏记皱眉去接，没有看来电显示，语气很不友好：“谁？”

“你猜？”对岸灯火辉煌，女孩儿的声音像鹿在耳边雀跃。

“大小姐有什么事吗？”她于是笑了起来。

“我交男朋友了，下午的事，想着要第一个告诉你，所以就打来了。”

夏记于是想挂断这个电话——男朋友，她当然会有男朋友，她那么漂亮、年轻、天真而无忧无虑，像四月雨后的丁香，她定然会有男朋友的。

“……恭喜啊，寒假带回来给我见见？真好奇怎样的男孩才能骗到我们大小姐的。”

对，是骗到，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不怀好意地接近，抹着蜜的花言巧语蛊惑她的丁香，不谙世事的女孩儿怎么会知道这些？她只见行为的体贴语言的甜蜜，全然不考虑背后的不含好意。

一定是这样的。

“大二的学长啦，也是我们系的，篮球队队长，学生会副主席，长得很帅哦。”

“……那可真是……太好了。”

“不过啊，”女孩儿的声音突然上扬起来，像是恶作剧一样染着笑意，“我不喜欢他。”

你不喜欢他，那你又为什么会答应他？你这个骗子。

“喂，玩弄感情吗？”

“嘿嘿夏记你别这样说嘛我最亲爱的——你看，他向我告白了，我又觉得他人很不错，就试试喽。”

“你还真是随便得可以……这么说来我向你告白你也会同意喽？毕竟我人很好嘛。”

“那当然！”女孩儿眉飞色舞，夸张地对着话筒大叫，“你可是我最最最亲爱的啊。”

“吴楚同学，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Yes,I do.”她大笑起来，轻快地答应。

你这虚伪的骗子，你这轻浮的小怪物，你这狡猾的演员，你这杀人不见血的刺客。

你这恃靓行凶的吾心所爱。

夏记挂了电话，D市冬天的冷风迎面向她扑来，一万把刀在脸庞切割，她紧了紧大衣，重新坐会江滩边，脚下的水声千百年前那样循环往复。

“今晚没有月亮。”苏杜突然说。

林昭晖漫不经心地蹲在江滩边玩水，闻言抬头看了眼天空，点点头：“星星却亮。”

对岸仍是万家灯火辉煌，霓虹高高撑起另一片白昼，夏记脱下鞋将脚浸在江水里，冰针一样的触感冻得她瞬间蜷缩起来，为了转移注意力她抬头看向月亮，低声唱《沧海一声笑》。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