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落》

赵曼荻对宋饴清的第一印象来自于新闻。

彼时高考分数刚揭晓，一群人敲锣打鼓地在Y中门口挂横幅，分管高三的副校长乐呵呵地点烟放鞭炮，噼里啪啦声震苍穹，学校的大路上满是炸裂的红色碎屑，隔着三条街都能听见爆竹声，Y市本地媒体的记者仗着地理优势扛着长枪短炮采访状元榜眼，各路媒体上路神的冷淡脸每天循环出现，纵是对女儿放任自流的赵家家长都免不了在晚餐餐桌上指点江山：“我 们曼荻要是也能像路铖一样就好了，做梦都能笑醒。欸，到时候去北大还是清华？”

赵曼荻一脸冷漠地将这几天狂热的追捧归结为“乌合之众”，路铖身上具备多少吸人眼球的话题性，中高考皆是状元，偏生又父母双亡寄人篱下，还恰巧和榜眼同住一屋，随便哪个点都能骗点收视率。三两天过后，十一年来终于又见证了高考状元的Y市人民平静下来找到新的谈资，到时候狂热自然会散去。

电视上路神平静到接近套路地回答记者的问题，“对你影响最大的老师”她一板一眼地报出一个名字，“宋饴清”。

赵曼荻“咦”了一声，看了眼手机上的分班短信，高三班任课教师物理那一行明明白白地写着宋饴清三字。

“哦，名人啊。”她放下手机，拿起遥控器换了个台，有一搭没一搭地看毫无营养的肥皂剧。

一天后Y市日报上登了宋饴清的专访，标题极为耸人听闻，“状元榜眼背后的女人”，吓得赵曼荻差点脑补出什么百合大三角的粉红剧情，看了三行才意识到不过是对一介物理教师的采访。

“给一班代过几节课而已，算不上时蒹的老师——至于路铖，那孩子只是找到个能和她聊聊天文的人而已，我从没给她上过课，她是标准的祖师爷给饭吃，谁教都是这个分数这个名次。”

“是，我也是Y中毕业生，对，本硕都是J大，回Y市工作很奇怪？”

“为什么做教师？从小就想，因为有寒暑假。”

赵曼荻饶有趣味地看那篇采访稿，不得不承认宋饴清大概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人才，而且坦诚得毫无必要——路神亲口承认了的恩师，她竟然一笔带过地否定了。

新闻的配图是个年轻女人——或许也算不上年轻，正是Y中教师最常见的年龄层，三十左右的岁数，和路铖如出一辙的冷漠脸。

赵曼荻对着那张图笑出声，觉得路神的表情大概是从这位恩师那儿复制粘贴来的。

宋饴清是第一年教Y中理科A班——凭她的资历，这会儿应该在B班老老实实地打基础积经验，不想借着个毕业生的名气成了“名师”，半路调来空降二班——用年级主任的话说，状元呆过的地方，风水好。

九月一号当天上午第三节课，她推开教室门时随着一声响亮的“起立”，全班正立鼓掌，异口同声：“欢迎宋老师。”

宋饴清活了三十年，第一次享受如此待遇，顿觉生活魔幻。

“免了免了，坐下，都坐下。”她挥挥手，将书和讲义扔在讲台上，拿起一根白粉笔转身在黑板板书，一心二用地布置任务，“你们班主任有选课代表吧？课代表，过来发一下讲义。”

赵曼荻在分班排名表上名列第四，按语数英物化的顺序分到了物理课代表的位置，闻言麻利地起身拿起那一摞讲义，手脚迅速地分发到各组。

“谢谢。”她发完时宋饴清正好划完最后一个句号，随手将粉笔扔进黑板槽里，拍拍手对她点头，“辛苦了。”

那天她穿一件天蓝的长裙，随手扎的单马尾，发尾蜷曲像涨潮时的海水，左撇子，右手上戴一块明晃晃的手表。

——一直到第一节课过去的很久很久以后，赵曼荻都莫名其妙地记着这些细节。

“宋饴清。”女人拍拍手上的粉笔灰，语速飞快地自我介绍，“办公室在二楼，有事可以去那边找我，从今天起教你们班物理。”

随后她翻开讲台上的教案，硬邦邦地宣布：“把讲义打开，我们今天讲选修三第一节。”

全班大部分人在暑假时就已经听说过这个名字，饶是如此过于简短的介绍和不知为何被省略了的新学期展望还是让人预想不到，窃窃私语声在宽敞的教室鹊起，直到女人抬起头，凌厉地扫过教室，放慢语速咬字清晰到接近刻意：“打开讲义，听清楚了没？”

教室一片翻动讲义的哗啦声，赵曼荻的讲义和笔记本早已准备好，坐在凳子上花样百出地转着笔，百无聊赖地抬头看向讲台，无意间触到女人眼睛里一片冷硬的光。

她几乎抑制不住瞬间的战栗，迅速低下头，迟钝地盯着讲义。

“厉害角色。”

宋饴清笔直地站在台前，微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