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折发生在百日宣誓前的假期,因暴风雪学校临时放假,她像往常一样斜背着包哼歌走上自家楼梯,在路上甚至不忘和相熟的几个同学微笑致意,走到家门前时却听见哐啷一声——瓷器破裂的声音。
赵曼荻顿住了脚步,抬头看了看自家门牌,确定无误后深吸一口气,凛冬的空气干燥冰冷:“妈妈大概失手打碎茶杯了吧”,她掏出钥匙,逆时针转动半圈,伸手推开了门。
一片白瓷碎片飞到她的脚上,短靴被划开一道口子,像一个丑陋的讽刺的咧嘴大笑,她低下头——一堆玻璃的残骸堆在门后躺在脚下,破碎声伴随母亲尖利的高音在耳边划出凄厉的弧度,赵曼荻迟缓地抬起头,争吵声骤然停止——停得如此突然以至于让她怀疑若是爆发出来会不会是新一轮的腥风血雨,她的母亲站在客厅里,慌乱地盯着她:“曼荻回来了?”父亲则急急忙忙地迎上去,殷勤得过了分地摘下她的书包:“怎么放假也不说一声?”
赵曼荻定在门口,过了很久才嗫嚅着开口:“你们……怎么了?”
“我和你母亲在吵你以后去哪儿上大学呢,她非要说北京太远,不愿意你去。”父亲挠挠头,像她小时候那样对她笑,“这怎么能呢?女儿当然是飞得越远越好。”
这个谎言和满地碎磁玻璃碴一样明晃晃地虚伪易碎,然而赵曼荻终于抬脚跨过了碎片,冲她不安地搅着衣角的母亲笑了笑:“妈,今天吃什么?”
吃饭时她避免去看母亲手腕上的伤口。
回校后就是百日宣誓誓词手的竞选,提名的是她和文科班的一个小姑娘,叫吴楚的,据说大大小小的活动主持过几十台,人靓条顺口才好,成绩却别说和她比,即使在文科班也算不上突出。
所以理应是她的,不出意料的话应该是她的,没有任何理由不是她的。
赵曼荻却搞砸了那天的面试,讲话时眼前的玻璃碎片折射出千万束直白的光,刺得她大脑一片空白,回过神时已经出了年级主任办公室。
她被那个她从未重视过的竞争对手打败了。
——一次失败。
她跟着其他同学心不在焉地握拳宣誓时懒懒地想,这感觉可真糟糕,她已经许久未尝,因而尤为苦涩。
然而赵曼荻从未想过那并不是什么失败。
那只是失败的开始。
百日冲刺后的第一次考试,全班第四年级第七,回落到分班时的成绩。
班主任找她出去谈话,微微皱眉,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你最近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校园里的香樟依旧青翠欲滴,赵曼荻茫然地凝视天空,试图找出一两只飞鸟,乌云飘过,细碎的雪花开始落下。
她叹了口气,随着话语呵出的小团白雾消散在茫茫空中。
“对不起,”赵曼荻迅速地结束了这场谈话,“我会努力的。”
宋饴清没有像其他教师一样找她,再见她时也没针对这次下滑说什么,只是玩笑性质地抛了抛手中的巧克力:“不是第一名喽?”
赵曼荻于是笑起来:“让您伤心了?”
“我的课代表诶,”宋饴清眯起眼睛,“别说你这只是正常现象,就算真的一落千丈我也没办法说你,你差到哪儿去都是还是我的课代表啊。”
安慰并不能起到多少作用——何况这连安慰都算不上。第二次考试她发挥得甚至更为糟糕,这次是全班第七,还在正常范围内但已显得不那么可控的名次。
赵曼荻感到疲惫,玻璃碎片在她眼前日复一日地晃荡,像冬日阴霾天空下的雪花,任凭她怎么闭上眼都挥之不去,瓷片颜色苍白得近乎失焦,边缘一圈锋利锯齿让她幻想食指碰上去时流出鲜红的血,血从她母亲的手腕一直流到她的眼前,将幼年以来她对家庭所有一厢情愿的信任与依赖染成潮湿黏糊的色彩。
精疲力尽的思想斗争后她决定翘掉一下午的课坐车回去,走到门口时才意识到没带钥匙,倚着自家大门无力地坐在门前的毯子上冥想。
就在她快放弃的时候楼梯里传来细碎的交流声,两个男人的声音——离婚、财产转移和分配、抚养权、“她就是个傻子”……声音压得够低,在怠惰的意识中却被放大捕捉。
赵曼荻迟缓地抬头,脑袋里充斥着太多的信息量来不及处理,尤其是当她听见那个她格外熟悉的声音还特意叮嘱一声“先瞒着曼荻,她妈妈也同意了,高三经不起这种刺激”时。
确实是个天大的刺激,父亲的声音和那天她看见的场面交织在一起,因为含义太过清晰而显得脆弱模糊,绞成细细一条线勒住心脏勒住骨血,绞得她变形窒息尸骨无存。
一回头仍是父慈子孝其乐融融,蒙住双眼便可夫唱妇随阖家欢乐,可闪电已撕扯黑暗信天翁已越过太平洋,让她怎样去无视那黑漆漆的枪口里扭出的亡鸟悲鸣。
“以后怎么办?”另一个男人问道。
“不着急,她大学不出意料应该是在北京上,回家次数不可能很多。到时候不用告诉她真相,让她喊你叔叔不就成了?一来二去熟悉了她也不会起疑心,这孩子单纯……”
赵曼荻跌跌撞撞地从门口站起来,亡命一样逃窜到楼上,父亲的话语被她按在地上用凌乱的脚步踩得支离破碎,颜料盘打翻,暗紫深蓝灰黑在眼前搅拌——搅拌出瓷片空洞的苍白和鲜血异常刺目的红。她飞快地沿着楼梯向上、向上、向上,祈祷这场奔跑没有终点没有目的没有远方只是单纯的逃亡,然而楼梯终究有尽头,她在顶层停了下来,光天化日下无处遁形地被处以极刑,罪名是她不自知的单纯天真——她从未想过,无知从来都是一种罪孽。
她曾经理所当然地享受这一切,她的家庭、她父母的爱、“港湾”或是“后盾”,她以为这儿将永远宁静永远温暖,而这无知是致命的,她全部的天真自信欢乐全部是以鲜血和牺牲堆砌而成,现在大幕被粗暴扯下,港湾背后的累累白骨呈现在她眼前,没有人能蒙住她的双眼,赵曼荻双手卡住喉咙,从喉管里——从喉管下心脏的最深处,从她烧成灰烬的灵魂里,发出一声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