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卷耳 于 2016-11-17 22:49 编辑

三十五、未曾想……

“静留，你好么？

十二月的东京下了第一场雪，早上拉开窗帘看到纷纷扬扬的大雪时，好想第一个告诉你。你一定觉得好笑，这么小小的事而已，可是我就是这么想啊。其实我不喜欢冬天，因为怕冷。可是想到从小到大看惯了的白雪，我还没有和你一起看过，还有马上就要到来的新年，我还没有和你一起度过，那种想念就更深了。我知道纽约可冷了，你在那边一定要保重自己，可不许着凉，对，不许生病，我说的！

今天去上学，踩着冰冷的雪，挤在拥挤的人群，还有雪后的阳光，都有几分寂寞。雪后的东京天空看不到鸟儿，你在纽约能看得到么？我突然想到我们分别在花开的四月，现在已经是落雪的年末，候鸟飞了又走，已经走了很久了，我们分别这么久，我是多么多么的思念你啊！

对了，我今天没有骑机车去学校。其实我已经很少会骑机车了，你听了会不会失望呢？那可是你选定的杜卡迪。今天佑一也问起来，我说因为下雪路滑，我不敢，怕滑倒。佑一笑我简直是暴殄天物，失去了机车手的灵魂。可是我的确怕啊，以前我从不怕危险，可是现在我知道如果受伤你会心疼，我的命是你的啊。想到你在美国还会为我担惊受怕，我就不能这样。还有，我机车的后座是等你来坐的，没有你在我身后，这辆机车就是不完整的，所以啊，我等你回来，静留！

不过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也许我们等待相见的时间会大大地缩短。我加入了迫水教授的渐冻症研究课题组，我们联合了日本几所大学的医学院，发现了渐冻症患者体内名为“FUS”的致病基因，这个研究结果最近得到哥伦比亚大学宫野教授团队的认可和深入研究，有了重大突破呢！宫野教授发信邀请迫水教授作为访问学者来共同研究，我正在争取作为教授的助手。你放心，我会通过自己的努力竞争的，这大半年我真的很努力哦。成绩很不错，还一直在做义工为渐冻症病人服务，我有很丰富的临床服务经验了。看到那些病人，我就想起你在校长面前对我说的那些话，我是真心诚意为他们服务的，为了你，也为了他们，我有责任心做一个好医生！静留，你听到这个消息高不高兴呢？祝我成功吧！有你的祝福，我一定行的！

静留，你猜我现在在哪里？不用猜啦，我说答案：我正坐在舞衣家餐馆的吧台给你写信……”

写到这里，夏树不禁抬头看向吧台里的舞衣，而舞衣正好也看过来，发现夏树的目光，立刻板起脸来，夏树一笑，继续写道：

“舞衣还没有说原谅我，但也没说不原谅，其实这么长时间，她是实实在在的照顾我，她真的好善良。她说的告发也没有成为事实，虽然水野蓉子律师主动来找过她，她总是说等等看。我多说一句，没想到水野蓉子是那么漂亮大方的人，看起来也很能干很亲切，人很好的样子，可是想到她对你做的那些龌龊事，我还是不喜欢她，懒得和她说话。

前两天舞衣突然说不想告发了。她决定用自己的实力去考医学硕士，怎么说也要用自己的本事实现愿望。同时她还说不想让她爸爸为难。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最近鸨羽大叔和我妈妈走得很近。我向妈妈摊牌之后，妈妈去了鸨羽家跪地请罪，大叔当时很生气，可后来还是原谅了妈妈。是因为巧海弟弟也考上医大让他很高兴，还是他对妈妈根本责怪不起来？总之他们现在关系好得很。我有时候想，妈妈不会为了获得宽恕而出卖色相吧。”

此时夏树用眼角余光瞥到旁边正在吃拉面的玖我纱江子博士，好丰盛的一碗拉面，里面的虾和叉烧比面还多，一定是鸨羽大叔加料特制的。她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的措辞有些不妥，想把“出卖色相”划掉，可是又不知道写什么，算了，写给静留的，有什么不能说的呢，静留会懂她。为了缓和她们的母女关系，静留劝说了很多，还曾写信给纱江子博士，母女俩现在能并肩吃饭，算是很大的进步了。

“静留，我很快就能来陪你，你开心么？一定要开心啊。叶子落了会长，就算是纽约的冬天也一定会有美景，你要振作啊，振作的情绪会让疾病缓解很多的。我每天和病人相处，会和他们聊天，也经常能看到他们的笑脸，你也一定要多笑笑，看一些轻松快乐的书和电影，你说过世界美好，就是这样的啊！”

可是写到这里，夏树的心情还是充满忧郁，想起前一封信静留潦草的笔迹和信中的那首《请你记住》的诗，那些句子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触目惊心，如铁锤敲打着她的心尖：

“请你记住，当各种命运

逼得我与你终生永别，

当痛苦、流亡和无穷的岁月

迫使这颗绝望的心枯萎；

请你想到我悲哀的爱情，想到崇高的永诀

当人们相爱时，分离与时间都不值一提。

只要我的心还跳动，

它永远对你说：

请你记住。

请你记住，当在冰冷的地下

我碎了的心永久睡去，

请你记住，当那孤寂的花

在我的坟墓上缓缓开放。

我再也不能看见你，但我不朽的灵魂

却像一个忠诚的姐妹来到你身边。

你听，在深夜里，

有一个声音在呻吟：

请你记住。”

静留的情绪如此的低落，那种行将放弃的念头，简直让她心急如焚。可是曾经对静留的承诺让她只能在这里，絮絮叨叨说些身边的事，期望分散静留的注意力，唤起她的意志，争取早日赴美，陪在恋人身边。

看到夏树的笔尖停在信纸上，已经洇出了一小团墨水，却神情忧郁地难以下笔，舞衣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开口提醒她一下，就在这时拉门打开，门铃一响，她连忙招呼：“欢迎光临。”

一只纤纤玉手掀开布帘，客人高挑的身姿如穿云拨雾而来。看得出她并不年轻，可美丽之外那份沉淀内敛的风韵，却正是时光的馈赠，而那双如同静水映着桃花的眼睛，微微一转，便满室生辉。

正在招呼客人的舞衣登时愣住了，这位客人很美，她不由得注目，可她说不出话来的原因，则是这位客人全然陌生，却又让她觉得似曾相识。

鸨羽大叔看到机灵的女儿不寻常的表现，也好奇地看向客人，可不料一看之下也呆住了，嘴里结结巴巴地唤道：“纱江子，快，纱江子……”

正沉浸在对静留的思念中的夏树没有管这些，可是让她吓了一跳的是，妈妈抬头向门口看了一眼，手里的筷子“啪”地落地，她听见万年都严肃拘谨的妈妈——玖我纱江子博士深深抽了一口气，发出了类似少女的尖叫：“藤村佳乃！你是藤村小姐！”

来人微微一笑，眉目之间似有烟花流转：“请多指教，我是藤村佳乃。”

自从藤村佳乃坐到了玖我纱江子旁边，夏树就只能将写到一半的信折好放入胸前的内袋。不为别的，就是怕此时激动万分的妈妈一个不留神，掀翻了吧台上的茶杯、汤碗、酱油瓶，会把她对静留的满纸相思弄得一塌糊涂。

不过停下来看着妈妈和藤村小姐的互动，还是颇有意思的。夏树像是穿越时空，来到了纱江子的少女时代，那满脸的仰慕和眨巴着眼睛里的粉红之光，令人意想不到这位稳重老成的科学家也会是大明星的迷妹。怪不得大学时会爱慕帅气的花心浪子，还恋爱结婚，原来这种昏头昏脑的爱一直都是藏在纱江子博士心灵深处的基本属性，从没有变过。

倒是藤村佳乃一直随和可亲，消减了几分尴尬。她尝了一口舞衣端上来的蔬菜天妇罗，笑道：“能将最普通的食物做到最美的味道，这是厨师了不起的技艺。我因为一直要拍戏的缘故不敢吃炸物，今天真想吃个够呢。谢谢！”

看到藤村佳乃的一双美目向自己致意，从她一进来就在纱江子眼前存在感变为零的鸨羽幸平也高兴起来，刚想说两句，却被纱江子打断：“佳乃小姐，这些年您一直是走国际化路线，美国日本两边发展，刚刚上映您主演的《危险游戏》，现在正在拍续集吧？这段时间还要把您在百老汇主演的舞台剧带回日本，很辛苦的，还是要多吃一点啊。”

听到这位年龄相仿的粉丝如此熟悉自己的工作，藤村佳乃高兴起来：“能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我不觉得辛苦。而且能看到像您这样关心我工作的人，我很荣幸。过阵子我的舞台剧会在东京帝国剧场上演，欢迎您去观摩指教。”

“我已经买了票了。”纱江子博士的脸羞红了，此时的她的神情和她的女儿在静留面前的模样出奇的相似，“其实您出演的每一部电影、电视剧、舞台剧我都会去看，特别是您作为座长的舞台剧，我都会买套票，演出多少场我会看多少场。”

“您这样欣赏我，我很感动。”这样长情的粉丝的确不多，特别刚才店主还抢着介绍这位粉丝是一位国宝级的科学家，她眨了眨眼睛，问道，“那么玖我博士看过我的第一部电影么？”

对于这个问题，纱江子当然是胸有成竹的：“一般说您出演的第一部电影是您十七岁时的《急诊室物语》，可我觉得应该是山口百惠的《绝唱》，您那时候只有三岁，在里面演女主人公邻居家的小女孩。虽然只有一个镜头，我也很珍惜地保存了这部影片的影碟。”

“啊拉！”见惯了各种影迷的藤村佳乃完全地震惊了。这部《绝唱》虽然是名作，但知道自己曾参演的人少之又少，竟然还保留了电影资料的，真是凤毛麟角。“《绝唱》拍摄时我父母正带着姐姐和我在那里旅行，因为姐姐是百惠姐的影迷，我们便去观看。剧组的人需要一个小女孩，说我可爱就选上了。其实就一句台词一个镜头，可当我们家人真当一回事了，电影上映的时候请全体亲戚朋友去电影院观影，可是从头到尾也没看到我的出现，原来剪辑的时候制片公司说影片太长，剪掉了一些镜头，其中就有我。当时还真的闹了个大笑话呢。以至于每年过年亲戚聚会时都会说起。”想起这个她不禁笑了，“后来公司出了一个发行量极小的导演剪辑版，里面有我。不过很少人知道，玖我博士保存的，想必是这个版本吧？”

藤村佳乃回忆着往事，夏树却无心去听，她记得《绝唱》，也看过那部老电影。原因则是，静留曾经提起，她妈妈是山口百惠的影迷，最喜欢《绝唱》这部电影，还曾在渐冻症病发无法行动的时候，为了安慰哭泣的女儿，唱起了那首《野鸽子之歌》……

“您的姐姐，是山口百惠的影迷啊……”夏树低声说。藤村小姐的姐姐，不会和静留的妈妈扯上什么关系吧。

“是啊，我姐姐加奈江至今都很喜欢山口百惠。她是东京主妇联合会的副会长，长久以来的愿望就是将百惠姐拉入主妇联合会，可是百惠姐太低调了，一直婉拒。我姐姐就借职务之便，每个月都去拜访百惠姐。”说到姐姐，藤村佳乃带着谐趣的笑容，“她就是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一旦被她咬住就绝不松口。不过她人很风趣又很有品味，是个很可爱的人，每月一次的拜访还不至于让百惠姐讨厌。”

藤村佳乃高中时就在演艺界出道，一直以来都对家庭情况保密很严。虽然是她的影迷，可是玖我纱江子也不知道她家庭的详情，只知道她原姓木村，叫做木村佳惠美。她今天难得谈起家人，纱江子真想知道多一点：“令姐是主妇联合会的副会长啊，也是很了不起的人呢。想必也和您一样美貌吧？”

“了不起谈不上，不过生活得很幸福，几个儿女也很出色。我们姐妹俩相貌很相像，所以以前带姐姐的女儿出去玩，都说是我的女儿呢。”

“是啊，我看过相关的报道呢。当时媒体捕风捉影，其实看年龄就知道，她不可能是您的孩子。”那是十几年前，狗仔拍到藤村佳乃和与她面目酷肖的女孩同游，一时间藤村佳乃有私生子的传闻喧嚣尘上，当时经纪公司也做出了澄清，那个女孩就是藤村佳乃的外甥女，而藤村本人的婚恋状况，到现在还是日本演艺界的一个未解之谜。

“我姐姐结婚很早，那是她唯一的女儿，是他们家里顶小的了。说来姐姐和我都是性格很主动的人，她大学时爱上了学生会长，还没毕业就结婚生子了，以至于毕业证上的名字已经不是木村，而是鸟居加奈江。”

“鸟居！”夏树一声惊呼，舞衣也停下了擦拭餐具的活计。她们同时惊异地看向藤村小姐宁静和雅的面容，只见藤村佳乃点头微笑道：“是的，你们可能已经见过我姐姐家那个可爱的小坏蛋，她叫鸟居江利子。”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怪不得！舞衣心里大呼。刚才藤村佳乃进来时她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仅因为这张面孔是家喻户晓的大明星，还因为她和鸟居江利子的谜之相似。只是藤村小姐身为大明星那光芒四射的风姿和优雅亲切的气度，与鸟居江利子那种慵懒冷淡和洒脱不羁交织的特立独行全然不同，气质差别之大，足可以掩盖她们眉目间的肖似。

听到藤村小姐用宠爱的口吻说出对鸟居江利子的评价，夏树心道：“一个‘坏’字足够可以形容她，但‘可爱’么？一点儿也不觉得！就是家里长辈这样的纵容，才让她养成无法无天的恶劣性格吧？”

“那么……您结婚了么？”这句唐突的问话，居然来自一旁沉默的店主鸨羽幸平。可能玖我纱江子一直爱慕地注视着藤村佳乃而完全当他透明的态度让他无法淡定，笨拙地问出了这句话。

“爸爸！”没来得及阻拦的舞衣懊恼地低声喊道。问这样的问题多么不礼貌啊，不要说对大明星，就连陌生人也不可以吧。她看见玖我博士也瞪了爸爸一样，可是转向藤村佳乃的目光却又充满了期待。果然是粉丝的心态啊！

想不到藤村佳乃对此异常地落落大方：“年轻时为了事业我一直保密自己的个人状况，现在到了这个岁数，也不需要隐藏什么了。我结婚了，而且已经很多年了。”

“啊！”小小的餐馆里同时发出三声惊呼。相比较舞衣普通的情绪，玖我纱江子掩饰不住的失望和鸨羽幸平的欢欣鼓舞放在一起，真是饶有趣味。

而对于夏树，她的情绪和外面的白雪一样冷淡。藤村佳乃就算结十次婚，与她有什么相干呢？当她知道藤村佳乃是鸟居江利子的小姨时，就更不想关心了。

“我还是个十七岁的高中生时，就爱上了一个优秀的学长。他生得非常俊美，头脑聪明，人品出众，一见钟情之下便认定他是我的终身伴侣。现在想起来真是很大胆也很鲁莽，可是也会佩服自己的勇气，那时他还没有答应我的追求，我就擅自将自己和他视为情侣，甚至出道做演员时决定自己的艺名，都想牢牢将他绑定。”

“您的艺名藤村佳乃，‘村’和‘佳’来自您的本名木村佳惠美，那么另外两个字……”

“另外两个字，是我爱慕的对象，也是我现在的夫君的姓氏。把他的姓氏放在我艺名的前后，有一种被拥抱的温暖呢。”

“什么！”像是眼前是一幕文字变换的动画，抽去了两个字，余下的那两个字变得斗大而通红，火烫地撞击着夏树的内心，那个她刻骨铭心的姓氏……

“你……你是……”夏树难以置信地抬眼盯住藤村佳乃，嘴唇颤抖。

她看到那双色若春晓之花的眼睛此时也正注视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对，我就是藤乃静留那得了渐冻症而死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