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擅长告别。”

她说。她用左手的小拇指挠了挠额头。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根点燃了很久的烟，烟灰颤颤巍巍地落到她的指节上，她的身体上，落到棉被上。

她拍了拍被子，把烟灰抖下床。青霞一直看着她，半躺着，用手肘撑着自己的身体，看着她一半的背影和一半的下颚，凌乱的长发间露出清晰突出的脊椎。青霞很想伸手摸一摸，指尖沿着脖颈一路滑到尾椎骨。

她转过头来，对上青霞的双眼。青霞专注的时候只有很轻微的眨眼，缓慢、安静，一动不动。所有人都说青霞的眼睛像鹿。永远蒙着一层水雾，眼神不紧不慢、温温柔柔。这是一对很适合低垂着黯然神伤的眼睛。

她把烟递过来。“要抽吗？”

青霞摇头。“Maggie……”

“曼玉。还是叫我曼玉吧。”

她裸着身体下床，把烟掐在床头柜上，对着窗帘后隐约透出的光亮穿衣服。青霞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一件一件地穿，穿的很仔细。她背对着青霞，但是青霞能感觉到她慢条斯理地扣着衬衫的扣子，刷拉一声拉上牛仔裤的拉链，把围巾在脖子里绕两圈，把长发用丝巾扎在脑后。她不化妆。

最后她转过身来，抓起椅背上的大衣，像谍战片里的主人公那样飒爽地穿上，长长的衣摆划出一个落拓的弧度。

于是青霞知道她真的要走了。

“我不擅长告别。”曼玉一边说，一边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盒皱巴巴的烟。她倒转过烟盒晃了晃，有几根参差不齐地冒了出来。

“所以就这样吧。时间还早，你再睡一会儿。我让前台给你提前叫好车。”她叼住其中一根。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曼玉走到房门口，伸手抓住门把，想要带上门。她没有朝房间里看。

“你……”

听到青霞的声音，她停住，一只手还握着一只古铜色的打火机，大拇指搭在盖子上。

“什么？”她问。

青霞用手拢了拢被子，说：“你的普通话现在说的很好了。”

曼玉笑了。“谢谢你。”

她带上了门。轻轻的咔哒一声。

房间里还是很暗。青霞让自己的身体落到床的另一半，紧紧地贴合着床单上的皱褶。

“再见。”她脸朝下埋在枕头里，闷声闷气地说。

青霞这一生参加过很多场婚礼。有些是亲戚的，有些是朋友的，有些是自己的。有些是西方式的，有大大的结婚蛋糕、香槟、乐队还有穿着黑色西服的服务生。有些是传统式的，有红色的彩结、五谷杂粮、鞭炮还有味道很辣的酒。她想起其中的某一场婚礼。是在夏天，夏天的香港热得很，也吵得很。是一场她朋友的婚礼，来了很多人，但没有几个她认识的。

伴娘是新娘的妹妹。高高瘦瘦，有着年轻人特有的挺拔，还有修长优雅的脖颈。她的粤语说的不太好，经常夹杂着一些英文。但是大胆又活泼，像挺着胸膛的鹤，跑前跑后招呼客人，熟络地向一个个陌生人问好。

她比她姐姐好看。青霞这么想。她平时不太喝酒，但是那一次喝的很开心，一杯接一杯。

新娘的妹妹还唱了歌。她的嗓音又沙又低，像多雾的早晨。她把原本盘起的黑色长发放了下来，唱歌的时候轻轻地陶醉地晃着身体，发梢微微摇曳。

青霞滞留到了很晚。那位朋友和她本不是这么亲密的关系，值得她留到这么晚的。

乐队的声音似乎变得越来越遥远，人们一个搭着一个，手搭着肩膀，手搂着腰，跳起了舞，就像在旧上海那样。

不知什么时候，新娘的妹妹就靠在青霞身边的栏杆上抽起了烟。

她们用普通话交谈。“你也不是香港人？”新娘的妹妹问青霞。“台湾。从台湾来的。你从国外回来？“

“从英国来的。过一阶段就要回去，只是为了姐姐的婚礼回来的。“

“怪不得，英语这么地道。“

“谢谢。普通话还要向你学习咯。“

她叫Maggie。她还有个祖母给的中文名，叫曼玉。

曼玉朝青霞递过来一根烟，青霞没有拒绝。她小心翼翼地把烟嘴探进嘴里，轻轻啜了一口。刺鼻的烟从她的鼻腔里窜出去。她没有敢真的吸进去。

曼玉笑了起来。她的眼角弯弯的，笑起来很好看。“第一次抽，对吧？“

青霞弹了弹烟灰，咳了几声。“你当伴娘很熟练哦。我看都快抢了主持人的风头了。“

曼玉昂起脖子大声地笑了起来。“哪有，第一次。我都没怎么参加过婚礼，只不过去过很多派对。“

她的脖子真的很长。还很白。弧度也很好看。是不是应该被比作天鹅？青霞醉醺醺地想。她嘴里叼着烟，却不吸，任由烟灰聚了一大节。

曼玉伸出手，捏住青霞嘴里的那根烟，轻轻地抽了出来。烟嘴上黏着青霞的口红，能隐约看到凹凸的牙印。

“你呢，怎么呆到这么晚，却不和我姐去搭话？“

“喝醉了。走不动。“

曼玉眯着眼睛看她。“我看不像。“

她把烟放进自己的嘴里，熟练地抽了一口。她咧开嘴唇，说话的时候白烟一缕缕地从齿缝和翻滚的舌头间冒出来。

“我看你像是在等什么。“

后来她们经常一起去看电影。青霞不是话多的人，看电影的时候就专心致志地盯着屏幕。然后她发觉曼玉在盯着她看。也许是电影太无聊了，她想。

看完电影后她们就在附近闲逛。曼玉很喜欢香港的小吃。青霞给她买来咖喱鱼蛋还有香草雪糕，手里还拿着一杯奶茶，随时递给曼玉。

“刚才你发现我在看你了。“曼玉咬着竹签子说。

青霞说，她在学生时代最不喜欢去看戏，因为不知为何感觉所有人都在盯着她看，让她浑身不舒服，自己也不能好好看戏。就像刚才曼玉做的那样。

曼玉塞着满嘴食物，捂着嘴大笑了起来。

“你没察觉吗？“她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你真的很美。所以大家才忍不住盯着你看。”

青霞低下了头，长发从肩膀垂落，隐约遮住了她的脸颊。

“你害羞了。为什么？”曼玉好笑地戳着青霞的脸。“不可能从没人告诉过你。”

青霞拍开她的手指，笑着说：“没大没小。”

“什么没大没小，你和我差不多大吧。”

“我已经三十五了。”

曼玉瞪大了眼睛。“你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原来我们差了十岁。”

我也希望我和你差不多大。青霞想。

然后一般她们会去购物。之后青霞帮忙把大包小包搬到曼玉的旅馆房间里。小小的房间已经被曼玉塞的像杂乱的仓库一样，她说之后会把这些东西提前打包寄去英国，所以不用担心。

曼玉从小冰柜里拿出酒。大多数时候是啤酒，她还嫌不够冰，会让服务员送额外的冰块过来，然后把啤酒和冰块都扔进玻璃杯，就像喝威士忌那样。

“你是自由职业者吗？“曼玉一边喝啤酒，一边把一大块冰块贴在自己脖子里，然后慢慢地把冰块滑下去，贴着锁骨的线条来回摩挲。水珠贴在她细腻的皮肤上，不一会儿就顺着曲线滑落。

“什么意思？“青霞不喝酒，正在用红酒开瓶器撬开可乐罐子。她不留指甲，用手指头掰的话会有些痛。

“整天这样陪着我不要紧吗？“

“没事。我原本是全职家庭主妇。我刚离婚。“她咽下一口可乐。

“……I’m sorry.”

“没关系。”她眯着眼睛笑。英气的眉毛让她看起来像富家子弟，适合穿白色西装，披着黑色大衣，梳大背头。曼玉握着冰块的手抖了一抖。那块冰顺着她的衣领滑了进去，冻得她一个哆嗦。

说来惭愧，我结过两次婚，却从没有谈过恋爱。

青霞这么告诉曼玉。这回她喝的不是可乐，是加了冰的酒。

从没有吗？

从没有心动，从没有主动地想去吻一个人，从没有想要拥抱、想要在深夜去见面、想要无时无刻听到一个人的声音？

曼玉这样问她。她转过了头，缓缓地，皱着眉头对着曼玉笑。

“青霞，你不知道，“曼玉俯身，伸手，指尖一根一根，缓缓地搭在青霞的后颈上，”你真的是一个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的人。“

曼玉手腕用力，把青霞揽了过来。她们接吻。

过了几周曼玉要走。“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英国一次？“她问青霞。

“就当是去旅游。去散散心，好吗？你可以住在我的房子里，会省掉很多旅费。“

青霞答应了。

坐飞机的时候曼玉问青霞，是不是第一次坐飞机。青霞说以前坐过几次，和爸爸妈妈一起。尽管如此曼玉还是替青霞绑好安全带，把晕机药塞到她手里，告诉她如果有紧急情况一定要镇定，觉得飞机餐难吃的话包里有一些清爽的小点心。

青霞不晕机。起飞后她很快就睡着了。身边的曼玉在看全是英文的一本杂志，青霞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曼玉给她盖了条毯子。

以前青霞很害怕坐飞机。她从没在飞机上睡着过。她希望能够双脚踩在祖国的土地上死去，而不是在几万米的高空自由落体，死的时候孤独无依。可是有曼玉在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安心，和曼玉死在一起的话她什么也不害怕。

在英国的时候她们经常去酒吧。曼玉刚刚硕士毕业，青霞知道这是一所很有名的大学。曼玉很聪明，成绩自然也很好。

“可是我不想再在大学里呆着了。我想当歌手。“曼玉这么说。

她有自己的乐队。她是主唱兼吉他手，大多数的歌也是她写的。她的乐队经常在几家小酒馆有表演。青霞每天傍晚在乐队排练的时候去买一束花，然后在晚上表演的时候走上去送给曼玉。这时候曼玉会一手握着花束，一手搭在青霞的后脑勺上，粗糙又热情地亲她一口。酒吧里的观众们会欢呼、鼓掌、尖叫。刚开始的时候青霞不适应，害羞的不知怎么办。后来她也会理理头发，笑着向观众们挥挥手。

曼玉有事的时候，青霞就自己闲逛。她买了一只古铜色的zippo打火机，很贵，但是她觉得曼玉会喜欢。

“你买的？“收到的时候曼玉笑着问。青霞喏喏地点点头。

“可以用英语自己去买东西了啊。真厉害。“曼玉伸出手，狠狠地揉着青霞的脑袋。

“没大没小。“青霞笑着拍开她的手。

人们说，一个女人长得太美，就会不知道别人爱她爱的是什么。青霞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秋天的伦敦很美，黄澄澄的太阳和黄澄澄的叶子，夜晚路灯昏黄的光打在刚下过雨的石砖路上，鞋跟啪叽啪叽作响。曼玉身上有很好闻的味道，哪怕她一直抽烟。她把手伸进青霞的外套里面，勾住她的腰。她比青霞高一点点，走路的时候耳坠摇摇晃晃，好看极了。青霞爱她。

后来有一天早晨，她们在一张床上醒来。曼玉睡眼朦胧，口齿不清的说，“你说你结过两次婚……那你有孩子吗？”

青霞楞了一楞。

“有……一个儿子，抚养权给了我第一任丈夫。一个女儿，现在住在台湾我母亲家里。”

她这才想起，自己除了是个女人，还是个母亲。

曼玉起身，摸到床头柜上的烟盒和打火机，拉开窗帘，推开窗户，抽了那天的第一根烟。

青霞想道歉，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回去吧。”她对青霞说。

“孩子需要你。”

那天下午青霞搬去了酒店。但是她没舍得离开伦敦。曼玉还是偶尔来看她。她没说让她快些回去，但是青霞知道自己不能再留了。

不得不回去。而曼玉不会走。

还能再见吗？青霞没有胆量问出口。她想起自己已经三十五岁，结过两次婚，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个需要自己抚养。她已经没有资格问了。

在回国的飞机上，青霞还是睡着了。她反复地梦到曼玉就坐在自己的身边，翻着全英文的杂志，给自己盖毯子，然后向空姐要了一杯温水。

她睡了很长时间。飞机轰鸣着降落在跑道上的时候她醒来了。

刚入冬的香港还没有那么冷。她走出飞机的时候被热得迫不得已，解下了脖子里的围巾。

我要成为一名作家，她突然这么想。

她小时候就想当作家。却突然之间没有了时间也没有了欲望。

她在三十五岁这一年谈了人生中第一次恋爱。和一个美丽的，年轻的，意气风发的女人。

这是一个不错的开始。青霞想。

一切可以重新来过。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