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奏!」
宣判結束之後,只剩滿身罪孽和恥辱的天羽奏一個人沉默的走在街上。
她不是沒有聽見四周民眾們的指指點點,眼裏不再是敬仰、而是嫌惡。但是天羽奏不在意,說到底、在這件事情上錯的人本來就是她。既然都已經做錯了,那麼就沒有什麼再好繼續辯解的。
何況…
可以讓她再多加在意的人,已經不在了。
只是,從身後傳來的呼喊聲讓她不得不停下腳步。因為那聲音的主人,是賽蓮娜的親姐姐。
「…。」
天羽奏轉過身,望向那並肩同行的兩人,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舉動。
「…跟我回去。」
說這句話的人是瑪麗亞,是賽蓮娜最信賴最依戀的姐姐。
但是天羽奏仍舊是沉默。神情頹然、目光冷淡,再找不到一絲一毫往日的豪邁和爽朗,就像賽蓮娜的死將她的靈魂一齊帶走一樣。
風鳴翼皺起眉,輕拍瑪麗亞的肩膀。
「走,先回去再繼續說,這裡的人實在太多了。」
說完,她上前一把緊捏住天羽奏的手腕、動作迅速精準,讓下意識想要反抗和掙扎的天羽奏也無能為力。畢竟是出身於武家名門的少將軍,論系統的武藝,風鳴翼遠勝於只有一身野路子的天羽奏。
瑪麗亞見狀也不再多言,率先往位於城東的住宅走過去。
並且,在經過還在和風鳴翼暗自較勁的天羽奏的身邊時,輕聲說道:
「妳想離開我不會阻攔、也無權去阻攔。但是妳總得帶走賽蓮娜的東西吧,難道妳連賽蓮娜的遺物都不想要了嗎?」
就是這段話讓天羽奏安靜下來,然後自覺的隨同風鳴翼的瑪麗亞一起前往帝都的城東。
那日,天羽奏在賽蓮娜生前住過的房間裏待了很久,久到讓樓下的兩個人差一點以為天羽奏會就此在賽蓮娜的房間裏為她殉情自殺。幸而,她們都想多了。
傍晚,在房間裏待了一整天的天羽奏扛著一個箱子走出來。不用猜都知道,那箱子裏裝著的定然是賽蓮娜在生前最忠實的東西。看著一步步走到門口的奏,瑪麗亞沒有在多說什麼,僅僅是在她即將離開之前低聲說了一句:
「奏,對不起…」
瑪麗亞仍舊沒有得到天羽奏的半點回應。她就像聽不見瑪麗亞的聲音一樣,低頭、扛著箱子,慢慢離開宅院。
「我陪她一段,瑪麗亞,妳先休息一下。」
望著天羽奏漸漸走遠了,風鳴翼在交代一聲之後也馬上跟上去。因為她實在擔心,擔心天羽奏的狀況、擔心民眾們會不會糾結起來圍堵準備離開的天羽奏,所以她決定為友人充當一次護衛。
事實證明風鳴翼的猜測是正確的。
有一些平民還真的埋伏在路邊準備報復「害死」他們至親的奏,只是風鳴翼的存在卻讓他們為之卻步。風鳴家族的將軍是何等的權勢滔天,這一點久居帝都的人最清楚不過。
於是他們選擇退卻,面帶不甘的。
天羽奏的新居所位於帝都之外的廢城區,那裡多數居住著盜賊和流浪漢之內的人。直至來到一棟破舊不堪的屋子前,風鳴翼才結束這一次的護衛任務。因為走進屋子的天羽奏毫無猶豫的將木門關上,將她也阻擋在了門外。
「奏……。」
風鳴翼在呆愣許久後才轉身離開,離開的時候,神情落寞而悲傷。
從屋裏的小窗將這一幕盡收於眼底的天羽奏有刹那的動容,那終歸是陪伴她走過生和死的至交。但是,現在的她卻根本就不願意面對風鳴翼和瑪麗亞,因為她無法克制自己心裏翻湧的怨和恨。
埋怨自己。
怨恨他人。
深吸一口氣之後,天羽奏平復一下心情,然後走回昏暗的屋子裏點亮一盞燈,接著才小心翼翼的將那個箱子緩緩打開。
正如瑪麗亞預料的一樣,裏面的都是賽蓮娜的遺物,是賽蓮娜在生前最珍惜和最常使用的物品。不過,除了一些衣物之外,箱子裏還擺放著三個蒙塵的木偶,這三個木偶才是賽蓮娜這輩子最珍愛的。
英姿颯爽的槍使木偶。
兇惡猙獰的狼人木偶。
以及,一個身披白袍的魔法師木偶。
將三個木偶抱入懷裏的天羽奏難以指控的陷入曾經的回憶。
『欸?為什麼只有兩個木偶?!』
『這是妳的故事,自然只有妳和被妳擊敗的狼人,』
『但、但是……不是改編的嗎?賽蓮娜,妳就再加一個角色好不好、好不好嘛!』
至今,天羽奏都記得她是怎麼死乞白賴的撒嬌和耍賴,就是為了讓賽蓮娜同意在木偶戲之中再增加一個角色。
『不可以,劇本都已經確定了,怎麼能隨意更改。』
『嗚……。』
一說到木偶戲就是各種嚴謹認真的賽蓮娜一臉的不容質疑,這使得天羽奏明白、就算她再怎麼哀求和撒潑都是於事無補。因為賽蓮娜是不會由於她的緣故而擅自、強行的更改既定的劇本的。
只是在下一刻,天羽奏的懷裏被賽蓮娜塞進來了一個木偶。純白的法袍、杏色的長髮、青碧的雙眸,還有臉上那淡淡柔柔的笑意,原本還在沮喪的天羽奏馬上咧開嘴笑了,喜出望外的模樣就像得到一顆糖的孩子。
『我就知道賽蓮娜對我最好了!』
『這個木偶是留給妳做紀念的,可不是能上臺表演的木偶,明白嗎?』
『嗯嗯嗯!』
賽蓮娜最好了。
可是現在,這個會對她最好的人卻不在了。
緊緊抱著懷裏的木偶,任由那木製的身體咯得她身體疼痛也始終不願意放開。因為只有這個樣子,才可以讓天羽奏覺得自己是在擁抱那已經離開她的戀人。
從那之後,天羽奏就在帝都之外的廢城區開始了自己孤單又空虛的生活。
每一日每一日,她除了摟抱著那三個木偶懷念賽蓮娜以外,天羽奏就如同一個垂暮的老人一樣窩在陰暗的屋子裏無所事事。亦或像一個瘋子一樣輕聲念叨著戀人的名字,對著空氣述說著屬於「她們」的「未來」。
這樣的生活並非天羽奏所願,但是她早就無法擺脫「賽蓮娜」這個女人給她施加的魔咒。
天羽奏忘不掉賽蓮娜,同樣也接受不了賽蓮娜死亡的事實。
所以,她只能日復一日的沉浸在回憶之中,假裝賽蓮娜從未離開過自己。
直至一天,她在賽蓮娜的一堆遺物之中找到了一本紅皮書。
你相信木偶是擁有靈魂的嗎?
緩緩翻開那本古舊的紅皮書,天羽奏首先看見的就是首頁所寫的這句話。
這是什麼?
天羽奏一邊在心裏想著、一邊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翻開紅皮書的第二頁。
但是,第二頁繪製於紙張上的彩圖卻讓天羽奏的瞳孔在驟然間縮小、心底一陣陣發寒。
一具沾滿鮮血的屍體被牢牢的捆住四肢、吊起頭顱,整個人懸掛於半空之中。就在那具屍體的下面,躺著一個無聲無息的木偶。
天羽奏的心跳開始加速、手掌拼命顫抖。她認為自己不應該再繼續看下去了,然而她的身體卻違背…不、應當說是遵循天羽奏真正的意願,翻開了紅皮書的第三頁。
死者的靈魂從屍體的嘴裏飛出來、再慢慢進入木偶的口中。
心跳越來越激烈,天羽奏僵在原地遲疑著是否應該繼續看。她的神情在變換,似緊張、似恐懼,微顫的右手一直放置於書頁上,沒有翻動、卻也同樣沒有選擇離開。
終於,內心的渴望和好奇讓天羽奏做出了選擇。
她翻開了第四頁。
木偶,在得到死者靈魂的那一刻、眨動著眼睛,活了過來。
噗通、噗通。
望著書上的彩圖,不置可否、天羽奏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在這一刹那變得震耳欲聾起來,好像是在催促她馬上行動。現在,她的腦海之中不停迴轉著兩個詞語。
木偶。
屍體。
天羽奏微顫的手掌在輕輕的、慢慢的摩挲著書本泛黃發脆的書頁。一時的欣喜、一時的抗拒,兩種情感在她的臉上和眼中閃現。
就像當日於邊塞時一樣。
情感和理智,又一次在天羽奏的心裏展開激烈的戰鬥。
這時,啪啦一聲響,原本被天羽奏放在桌上的魔法師木偶突然間掉下來。這一下可嚇壞了還在發呆的天羽奏,她趕緊上前將木偶抱入懷裏,唯恐戀人留於自己的東西被摔壞了。
但是…
就在天羽奏的視線對上木偶的笑臉之時,她心裏的情感刹那間猛然炸開,一如燎原的野火一般再難熄滅。
我想,再看見妳對我微笑啊。
這樣的想法促使天羽奏一步一步走到屋裏的牆角,再一次拿起那把久未使用的長槍。
然後,聽從心底深層的願望、慢慢的走向了地獄。
怎麼樣都好,賽蓮娜、再對我笑一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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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奏,我們是去哪裡?」
疾步走在山林間,跟隨在黑袍人身邊的木偶師輕聲問道。即使她清楚,對方不會、也不能回答自己。
無聲喘息的黑袍人稍微停下腳步,抬頭辨識了一下方位,然後調轉方向往相反的西面走去。
…不能再走東面,出境的關卡一定已經被封鎖了。
心裏這樣想著的黑袍人皺起眉頭,隱藏於罩帽之下的臉孔也陰沉無比。但是同時,她仍舊牢牢握著木偶是左手,大有死都不會鬆開的覺悟。
然而一直沉浸於自己想法之中的黑袍人沒有看見,身後的木偶師落於她身上的目光是何其的憐憫和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