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人走了,争吵也就平息了。交待了祭典上需要提供的援助,绘里也离开了园田宅。
临走时绘里把海未拉到一边,严肃而认真的提醒海未:
“那个女人太过分了。你不应该给她可以胡来的错觉。”
“她对你是什么态度?我原以为你带回来就当个家仆了,你看看你放任的后果——为什么这样好生招待着她?你怎么想的?她又是怎么想的?你真的清楚吗?”
“她现在就这个样子,日后不是要完全不把你放在眼里了?”
海未并不会因为绘里的质问和「提醒」而对真姬生气,她知道绘里一开始就不喜欢真姬,也知道好友这样的看法是误会了那个可怜人,她亦不知道自己从来没想过把真姬买回来是当作家仆,而这一变故点燃了她之前对真姬存在的不满。
可是,自己又能如何解释呢?再多的辩解在西木野这次反常的行为面前都显得很苍白,是无法改变自己好友的看法的。何况,绘里会这么生气,也不过是出于担心自己,怎么好辩驳她呢。
交流时的默契让很多原本横亘在二人之间的东西模糊了,舒适的相处模式让海未忘了确实存在的隔阂。我是不是真的应该和真姬好好谈谈了?海未想。
当她动身前去西木野的房间时,却没有在那里看到想见的人。这让她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又要被躲避了?
还不知道她突然爆发的原因,祭典的脚步又催促着她忙碌了起来。
结束了祭典前后的事宜,接待完一轮又一轮外藩宾客,已经过了几日有余。回家时还是黄昏,想到真姬应该还没休息,过了这么久,她也应该平静下来了,海未决定去见见她——以前总是默许她的沉默,看来自己果然还是对她了解太少了。好歹她也是园田家里不可忽视的存在,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推开房门,真姬并不同往常一样坐在拉门边看院子的风景,而是平躺在床上,似乎已经睡去了——这么早就就寝了?这可是海未意想不到的。慢步走近些看着塌上的真姬——她双颊红红的,皱着眉头,只发出轻微的呼吸声。
睡觉都皱着眉头?尽管如此,这样的她也比那天盛怒时脸红的她看起来可爱多了。
“你来啦。”奶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端着一盆水走了进来。水盆置于地板,奶奶拧干了先前浸在盆里的毛巾,搭在了西木野的额头上。
“诶?这是……怎么回事?”海未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有这样的展开。
“噢,那天把她拉回来以后她不知道闷在房里做了什么,似乎受了些凉,隔天就病了。”搭完毛巾的奶奶捶着腰直起身 “后来我看你祭典的事忙的脚不沾地的,就没告诉你。也叫了医师看过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她毕竟底子已经不那么好了,恢复的有点慢。”
“所以,那天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两个孩子,都不像会轻易起冲突的人啊。”
“……我也不清楚,她忽然就很生气,还莫名其妙冲我发起火来。明明平常都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海未无意识地摸着额头,这样的事让她也很摸不着头脑。特别是现在,真姬忽然的病了,就算不知道是为什么,可海未的直觉告诉她或许和自己有脱不开的关系——还真让人无奈啊。
“所以,祭典的事都忙完了?我们园田大人不用去休息下吗?”
“……”是在埋怨自己吗?
真姬醒来的时候,正是中午,阳光温暖柔和,她是被热醒的——浑身都是黏腻的汗,额头上还搭着毛巾,她想起身却发现四肢酸软无力,无法支撑自己行动,头也又昏又痛。
“醒了?”一有动静,旁边就传来问询声,熟悉的嗓音让真姬顿时从混沌中清醒了。她怎么会在这里?
迟缓地扭过头去,海未已经站在了床边,臂弯里夹着几个垫子。她小心地扶起真姬,然后把垫子塞在了她的身后好让她可以坐起来。真姬的视线扫到了海未身后的方桌,这时候才发现,海未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搬了一打卷宗过来,看样子她在这里已经忙了好一会儿了。
将真姬额上的毛巾放到一旁,海未拿起还温热着的小盅递到真姬的唇边“感觉还好吗?”抿了几口杯中的水,真姬微哑着嗓子轻声回答“嗯……谢谢。”
这样的一场突发事故,或许让自己不论从生理还是心理上长久以来郁结的火焰都爆发了出来,现在热度散去,自己也终于冷静了下来。
可是为什么她都不生气呢……明明迁怒脱口而出的时候万分后悔,也做好了激怒她的心理准备,可是现在的她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甚至如此体贴,简直就要让自己产生什么特别感的错觉。
现在自己明白,她并不如最初猜想中有何企图,可以说是她救了自己,这样看来,自己是应该抱着感恩的,而不是向现在这样,竟然得寸进尺地对她发火。
自己又为什么忽然暴怒了呢。怒火来自于那个叫绘里的女人还是园田海未?痛恨绘里的高傲,从来不会体谅自己所处的心情便妄加定论,还是对海未选择绘里时下意识的失望?
选择?不对,她们本来就相识许久,何来选择?只是想到海未对着绘里难得一见的笑容时,胸口仍然会很憋闷。是因为她向着那个女人吗,还是因为她对着自己的时候总是无太多表情,甚至蹙眉无奈?
或许是,不甘和痛苦积压了太久,才让我这么反常。真姬只想如此归结。
“真姬……为什么,忽然生气了呢?是生我的气吗?我做什么不妥的事了吗?”
海未的发问让真姬浑身一颤,她低下头,声音细如蚊吟“对……不起,是我的问题……冒犯到你了,抱歉。”她如何能告诉海未,她也对自己的反常无法面对,她不可能让海未来帮她分析,自己是对绘里抗拒还是对她失望,无论哪种,都好像对她怀着某种期待一样。
怎么可能。
自己始终还是一个人。
海未放回小盅的动作一僵,「抱歉」、「对不起」,甚至是「冒犯」,这可不是她想象中真姬会说出的词。这样的回答,好生硬,从真姬的口中说出,就像硬要划分两人现在的等级差距——果然,是绘里的话伤到她了吧。
“你不用这样……我不想我们之前有什么身份格差,做普通朋友不行吗,我只是想了解你的想法……你不会真的认为……”买回你,所以你就欠我什么吗?这种话不能说出来,自己对这些的不在意,也不知道会不会给敏感的她带来更多打击。
普通朋友?“是这样吗……”就算海未听力再佳,也只能捕捉到断断续续的语句。剩下的,再一次只有沉默。
真姬大概知道了,自己的心里实实在在地终于有了,想要,却绝对不可能要的东西。
如此真实地感受到态度上的差别,让真姬刚生出的不易察觉的欣喜又被活活浇灭。啊,自己的存在,好像真的很尴尬。自顾地产生了依赖,然后自食其果。
真可怜。
无果的谈话结束的很仓促,真姬复又咳嗽起来,不适的样子让海未只有放弃追问——她似乎真的闭上了那扇好不容易开启的门。
尽管再去打扰她的时候,她依旧不会拒绝,却只是沉默地看着自己。海未觉得,她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变质的东西,自己没能察觉,所以才会让很小的事情产生了无法估计的变化?
并未能发觉异常,那么,问题究竟出在谁身上?
天气越来越暖了。
气温升起来了,就会想要多动动。收拾书柜时时,海未清出一本之前未看完的旧书,翻了两眼又重新燃起了兴趣,却发现书柜上只有这一册,今日无事,索性亲自去了很偏僻的库房找。
旧库里存放的,大多是自己还成年前的东西,太久没人来过,已经积满了灰尘。察觉到海未的意图,已经聚过来两三个仆人要清扫。海未摆了摆手吩咐其中一人拿了帕子,便遣退了下人们——只是几本书而已,人多了反而容易乱,况且比起被人把一切都做好的感觉,自己还是更乐于一个人做想做的事。
扯开窗帘,找过两排架子,一直弯着的腰背有些酸,海未直起腰来走到窗边向上伸展着双臂放松自己 “嗯嗯———诶?”手放下来时才发现,在自己翻找东西的途中,窗外的草坪上,多了一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真姬,此刻正躺在草坪上闭目养神。
说起来她似乎是很喜欢躺在草地上小憩的,最近都没看到她在房间那边休息,原来是跑到这里来了。看来宅子太大了也不好,怎么感觉她竟比自己还要熟悉这里来,如此偏的地方都能被她找到。
不过自从自己常去她那里以后,那个最开始无人问津的房间也因为自己的存在,多了家仆和管家在报备事情时的打扰。有时候为了找自己,甚至有人会直奔真姬的房间而去——大概,这就是她现在跑这么远的原因吧。的确太容易忽略她的想法了。
“唉……”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为什么她不愿意放下对自己的拘束感呢。只是,看着她在那里静静躺着,唇角还带着浅浅的笑,自己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抬起胳膊闭眼蹭了蹭脸,海未刚准备转身继续找书,余光却瞟到护栏那出现了一个身影——一个披着连帽斗篷的可疑人站在围墙那,从栏杆与草从的缝隙中打量着闭目的真姬。海未瞪大眼睛盯着那人,他身形瘦小,几绺黑发从帽下露出来,这时候已经顾不上是否会打扰到真姬,海未丢下帕子,刚想叫人去抓住这个形迹可疑之人,却看到他伸手握住了栏杆,对着真姬呼唤起来。
“喂!真姬!西木野真姬!”
原本放松养神的西木野立刻直坐起来 紧张地循着声音看去,那边的人看到真姬看过来,伸手扯下兜帽,竟是个女孩子。
“你?——”真姬从草地上站了起来。
“难道不记得我了?”
这个人,真姬当然是认识的。在小一些的时候,曾经有过一层朦胧的感情在自己心里发芽,只是,对方仅仅是作为自己偶尔离开大宅院时的玩伴,在父亲发现时,就被无情阻断联络,甚至因所谓的身份不合,不仅自己受到了惩罚,连对方也在被驱赶时被打伤。这样的情况下,曾经的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坦白自己的内心,以至后来,曾经淡淡的感觉也在无望中逐渐磨去了,被放弃了。
那时候就认识到,人活在世,不是什么都能自己决定的,就算自己那时候貌似生活优渥,过得光鲜亮丽,不过也仅仅只是看起来很值得羡慕罢了。强势的家庭,所有的命令都不可违背,家破人亡以后的现在,似乎仍然逃不脱被人左右的命运——
“矢、矢泽?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这附近明明是不允许人靠近的……”想到自己所处的环境,亦想起多年前前对方当初被赶走时受的伤害,真姬感到背颈已经出了冷汗,左右环顾着,脚步也不住地后退了几步。
“啊,还记得……那些都不重要,我观察很久才找到这里的。真姬,”黑发的女孩语气一顿,握着栏杆的手抓得更紧了些“我来这是想问你……你想走吗?”
——??
听到这句话,真姬全身的毛孔都缩紧了,她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开始狂跳。
在看到真姬认出对面人时决定静观其变的海未,听到这句话也紧张了起来——算过了种种可能,在得知真姬家里已无幸存,也习惯了她的存在时,就忽视了这个可能性,自己从来没有问过真姬是否愿意留下,或者,离开。
不、不,不可以的——
“走……?什么……意思?”真姬的瞳孔颤抖着,一瞬间脑海中闪过了千万种可能,却没有一种可以支撑她的大脑恢复运转。
“我认识的工头,下周就要北上,如果你想,我会想办法帮你逃出来,藏几日,就可以跟着工头偷偷出城,然后……或许……就能开始新生活了。”
「逃」?「新生活」?不知道为什么,真姬觉得这些词分外刺耳,明明听起来像是一个不可错失的「机会」,自己对此却并没有产生欣喜兴奋的感觉,有的只是紧张和迷茫。
“你想走吗?”
你想走吗?简单的音节在真姬的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响起,而黑发少女期待的眼神,瘦弱的手臂,憔悴的脸庞在自己的眼前摇晃着,却把那犹豫一点点消磨了。
看到沉默犹豫的真姬,海未的心里忽然有些慌,她迫切地想听到真姬的回答,却又害怕听到结果,她退后两步小声呼唤着管家“上林,在哪儿?”
管家上林迅速从门外走到海未身边“大人有什么吩咐。”
“后面草坪,好像有奇怪的声音,去看看。”
“是。”
上林离开房间向窗户那边的后院绕去,海未又返回了窗边,小心地观察着那边的情况,她既希望上林快点到后院中断她们的密语,又希望能在谈话结束前知道真姬真正的想法。
「我想走吗?」真姬还瞪着眼睛发愣,就听到脚步摩擦在草地上的声音正在慢慢靠近“有人来了,你快走……”真姬忽然庆幸有人的忽然到来,不用逼她说出自己的决定。
“你的回答呢?!”少女用细瘦的手臂努力想晃动栏杆来表示自己的焦急,可是微弱的力量根本无法撼动结实的栏杆。
真姬看着这样的她,忽然就释然了“……你别再来了,再也不要来找我了……西木野真姬,早就消失了。”
“走吧。”
黑发少女的眼神一瞬间黯淡了下去。
“你还是没变……哈……”
她把兜帽重新带上,深深看了眼真姬,消失在了树丛后。
上林走到真姬的身旁,斜了一眼无力坐在地上的她,确认了周围并没有什么情况就离开了后院,然而返回仓库的时候,海未已经不在那里了。
晚饭过后,真姬照惯例在在后屋散步,而海未也如往常一般在那边的树下等着自己,以往总是讨论些书籍、棋道,本来有些心虚的真姬看到海未一如既往的平和容貌也稍微放下心来。
正想着,今天的事情,就当作没有发生,就让它和自己刚被发现的心情一起,慢慢淡忘就好,海未却开了口。
“真姬。”
“……怎么了”
“你……我、并不是束缚你。现在让你在宅院中不可离开半步,是因为一旦你离开我的能力范围,当初加害你们的那些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抓走你。我不希望那种事发生。若是一切尘埃落定,我自然……会让你走。”即使自己其实还从未想过要让她走,却仍希望她知道,自己没有半点要囚禁她限制她的意思。
她的声音很平淡,波澜不惊。听闻海未的话,呆愣着的真姬四肢却传来了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双脚牢牢钉在地上,关节僵硬无法移动,连脖颈也似乎压下了重担,让她连抬头直视海未的表情都做不到。
她到底还是看到了。
——可是那又……如何呢。心中隐约的担心原来是多余的。
就像柠檬汁穿透牙齿直到牙根,酸痛感折磨着下颌的神经,甚至一直往下蔓延,爬上了锁骨,攫住了心脏。
啊,这种感觉好奇怪。
她说出这句话,很快,不过数秒,可是酸胀感的蔓延却好像过了一个世纪。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真姬想不明白。是不是,因为她这可有可无的语气?比尴尬的存在更可怜的,大概就是这种可有可无的感觉了吧。明明一开始不要管我就好了啊。
身体的反应快过了头脑的思考,真姬低着头想直接离开。
看到忽然黑了脸要离开的真姬,海未再一次不知所措了,是自己又失言了?明明自己是为了她好啊,这还不算考虑她的想法吗?就算我解释了,你依旧不愿意给我好脸色?就连多跟我说一句话都不愿意吗?
明明那时候,你不是没有选择逃跑吗?是迫于压力?还是,有没有哪怕一点,有想留下的原因呢?
为什么会忽然萌生出这样的想法,海未也不清楚,只是不管怎样,至少她现在还在这里,那就别跑。
忽然有了底气,海未反应迅速地抓住真姬的手,拉住了她,阻止她再一次沉默的逃避。
“对着我,你就不能放开点吗?你总是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怎么想的呢?”
真姬终于扭过头来看着她的眼睛,她面无表情地反问道“你又为什么要管我呢?为什么要在意我的想法?”
既然没有了那些客观因素,我随时都可以离开,可有可无。
这个问题,问住了海未。
为什么呢?
“我……”
我就是想啊。
真姬没有听到海未的回答,她抓着自己的力度也越来越弱。
轻轻抽出手来,趁着酸涩感没有再一次占据自己的全身,真姬走出了海未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