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題Ⅲ
「又見面了。」
工部才拐出轉角就看見那位大一新生。她靠著牆面，手扠在外套口袋，頭埋的有些低，似乎已經無聊到想打盹了。
「呃，你找我嗎？」在自個的研究室前被堵，再怎麼無腦也該知道是來找自己的。
「是的。組長…」那個孩子的聲音聽不出溫度，平靜的臉龐讀不出悲喜。
抬頭時兩人的視線正好相接，工部不由自主地打起寒噤。心底直道：這孩子怎麼搞的？好像跟絕望為伍似的…
「沒想到這麼快啊…啊，請進。」
連日趕工，睡醒不足導致喉嚨沙啞的工部沒什麼精神的隨意應聲。開門後第一件事就是煮咖啡，接著才想起該招呼後輩。
「請隨意吧。文件、書本什麼的要是太礙事直接撥掉就好了。咖啡加牛奶可以嗎？」翻找著小冰箱的當下，她又說：「唔，我手邊沒什麼可招待的…啊，有Pocky！香蕉口味的好不好？」
默不作聲的夏樹點了點頭，釋出最低限度的善意——幾乎沒有微笑的微笑——卻沒有接手的動作及心情。而工部從冰箱拿出Pocky的下一步也不是招待客人，而是，先試毒。
「唔，似乎是能吃…」試吃了一根確定沒壞沒發霉，除了結冰霜再沒任何不該有的化學反應後她才敢遞給後輩。看上來，似乎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冰箱會出現這玩意。
「謝謝。不過，我今天是想來瞭解今後這一學期的工作及任務，工部組長。」
「嗯？是這樣啊…噢，對了，組長這詞就免了，直接叫我工部就可以了……咦！不會吧？他們把你塞到我這？」話講到一半她才發覺後輩的意思——從今以後，我這張白紙（不具經驗）就有勞你了。
夏樹點頭答道：「正是如此。」
「不會吧？難不成這是……要我從頭教起？」
工部是出社會數年才唸大學的業界人士，年紀及資歷已不能視為尋常學生。當年風華大學將校務系統交由她為首的團隊主導時，便採用業界的方式並支付合理報酬。與之接洽的正是代表學生及校方的系聯會會長，藤乃靜留。
公務方面是如此。課業方面，工部與藤乃正好同系同班，分組活動也就順理成章的同組，省去了磨合期。直至今年，她才遇見必須重新適應的變數，新成員玖我夏樹。
她和這位新成員還不熟。對於她的印象還停留在話不多，似乎是會長大人親友的層級。也因此，雖然有神崎副會長的背書及推薦，但基於『新血也才大一不能太操省得人跑了』的顧慮下，她並不曾想過要讓她參與程設組的任何工作。
「慢著！」工部伸出手示意暫停，下一句卻是：「我嘴饞了…先喝點咖啡再說。」
※ ※ ※
現磨現煮、掛耳式即沖、即溶咖啡，三者同時出在雜亂的桌面上。這個畫面一度讓夏樹印象深刻，往後卻也習以為常了。
「學妹，你要哪一種？」工部笑著問道。擺放一桌的五、六杯飲品全都是不加糖、不加奶的沉黑液體。
面對這個難題，夏樹選了知難而退——
「我喝茶。就不用了。」跟著，香蕉口味的Pocky也推至一旁。
「哎，不喜歡咖啡嗎，不然來點咖啡牛奶吧？」
「好吧…」夏樹簡單應聲後，工部直接打開冰箱，遞給她一瓶鮮奶。
——DIY嗎？
夏樹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一口氣喝乾二杯黑咖啡後工部顯得有精神多了，聲音也不再那麼乾啞。話也直接許多。
「我以為你來是想找我談談會長的事。」
「有那個機會的話，我是想。但我不希望私情影響到工作…」也許是因為某些協議、交換條件，又或著是自我期許，可能也摻雜了些許私情。總之，踏進這間研究室開始，夏樹便把眼前的人視作工作/學務上的『上司』，抱持相當嚴肅的心情。
「不讓私情影響？你還真嚴格啊。但我們這一行的其實都很靡爛…別說把家當旅店用，就算只穿一件四角褲工作也不足為奇。日後你會習慣的，現在，告訴我你想知道什麼？但我得先聲明一點——因為私務繁雜，我其實不是很常和會長照面，大多用mail連繫。有些事並不是很清楚…也許、也許幫不上什麼忙。當然，我力所及，義不容辭。」
「不。」夏樹搖了搖頭，只說：「我只想知道，你是怎麼發現的？」
三個白畫過去，夏樹依然想不通。為什麼自己無從察覺的異樣其他人會知曉？
「怎麼發現？嗯……雖然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但還是給你看看好了…」工部拿起從進門後便隨手擱置一旁的黑色公事包，起出裡頭的筆記型電腦。
開機、輸入密碼後工部便開始瀏覽資料與網頁。直到她再度出聲之前，夏樹都無法確定她到底想給自己看什麼。
「這個……」工部將螢幕轉向夏樹。沉默了一會才接續接：「是我設計、開發的遊戲。」
像這樣，在校園對人坦承自己的職業及心血似乎是第一次，而工部其實也沒打算多說。他人無法理解的感情，不必坦承。除非對方懂，不然都不需要較真，這是她的處世哲學。
「直到三代以前都是，不論是哪個角色以及背後的故事，原案都是我。因此，對我而言每一個都是我的孩子。」
「這個？」夏樹非常意外，就算用『震撼』來形容也不為過。
不論是網頁Logo、遊戲畫面剪影或是角色設定圖全都是她所熟悉的。雖然一開始只是用來打發時間而無意中入手的遊戲，但在慢慢地了解內容及出場角色各自的故事後，她確實是喜歡上並為此深深著迷。不論是遊戲光碟或是周邊產品都是即刻入手的程度。
如今，該遊戲的製作者就在眼前，身為忠實玩家會訝然無聲是極其正常。當然，工部並不曉得。她只是單純的以為夏樹並不是很相信，不由得解釋著：「嗯，我十五歲開始就是晚上跟哥哥們一同Code，白天睡大頭覺的靡爛作息。還沒畢業就開始想做自己的遊戲，也在之後達成。」
對此，夏樹只是點頭並沒多作表示。
「但是，三代之後我就不能自主了…」
工部的尾聲帶著輕嘆，似乎藏放了許多心事，但夏樹並沒追問下去。現在的她已經失去那種熱情。
「那天，你送靜留掛軸是因為…」
「啊啊，因為她曾說過喜歡…」工部又開了一個資料夾。裡頭有數張圖，其中一張正是那日夏樹在會室所見的。
那張圖的構圖很簡單。一位少女與一隻大犬遙望遠方，另一位少女看著她的背影，在不遠不近，不親密卻也不排拒的距離裡，就只是望著。
「沒有愛是不會懂的。可以同意吧？」
夏樹沉鬰的眼流淌著常人無法看懂的情緒。工部隱約看出她認同自己的話卻不懂其他的情緒，而這，她其實不在乎。
「你能明白就好。總之，我並不會主動和人聊起這些，但若是同樣喜歡著她們的會長，我就會小小地發萌一下…呃，只有一下啦，我不會扯太多糟糕的東西…」
「然後呢？」夏樹似乎有些心急不由得催促道：「她說了什麼？而這張圖到底…」
「不，不是這張圖引起的。而是……去年冬天我不由自主地向她抱怨上頭又想拖洛姬及夏姬出來坑錢的下流行為。那時，她說了一句……這讓我很生氣。事後我始終想不明白她怎麼會如此……這根本就不像她。」
靜留的為人及處世，認識且一同共事二年的工部很清楚。正是因為瞭解才無法理解這層轉變。
「她，到底說了什麼？」
從那之後也過了四、五個月，工部的不滿卻未曾消散。她吐了口長長的氣，端起擱置多時的黑咖啡一飲而盡，用手背抹了抹嘴巴，這才將之轉述出來。
「她對我說，『你在生什麼氣？』什麼叫你在生什麼氣啊？只有沒愛的人才講得出來這種話啊！」
夏樹皺眉了，工部生氣的原因她不是不明白。換作是她也會生靜留的悶氣。但是，現在的她只在意靜留。
「所以，你才要送她那副掛軸？」
「名場面呢，我想知道她還記不記得？啊，看來似乎是沒多大感覺了……我想不透啊…為什麼會長會變得不像是我認識的會長？難道是對情愛看破，覺得那些都是無用、不需要注目？就算是如此，真能無謂的講出那種話？」
工部晃了晃腦袋，意圖振作但似乎沒效，最後還是垂下頭。
令人敬愛又能理解自己的人突然不再擁有相同的心情，這個打擊並非旁人能理解。反過來說，夏樹現在的心情，工部也無法理解。
「她真的…曾經說過，喜歡她們倆？」她問的很小心，像是想確定什麼而不得不反覆求證。
「嗯，有說。我們還不止一次在開會時聊這個…雖然部長每次都會不準這、不準那的，不過大伙都聊的很開心，部長也拿我們沒辦法。」講到這工部又笑了，心情似乎好轉了不少。捉過桌上那瓶一直沒被動過的牛奶倒滿一杯，拿著退冰的Pocky沾著吃，還不忘問道：「學妹，不吃嗎？」
「不了…」
「還有想知道的嗎？」
「不，我有些眉目了……」
確實是…
有預謀。
夏樹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