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地自容
夏樹有發現,靜留有時是特意無視自己。
是的,特意冷漠。只有在不近也不遠的距離裡,她才能觸及到她。
一旦越界,哪怕只是寸許,那個人的冷漠便會刺傷她。
她們之間失落了太多共同的,而現在的夏樹也不見得想對她說。
——沒有理由,不是嗎?
執著的理由,她說不出,連一個藉口都找不到。
在與黎人多次的激辯中夏樹漸漸明白,正是那份連自己都不能確定,曖昧不清的心意將靜留推向這最後的一步。這份自覺一度令她無地自容。
那個時候,是黎人伸出手敲醒她。要她別作多想,好好的正視前方即可。
神崎黎人,美袋命的兄長,曾為黑曜肉身。僅此一句即可概括過去夏樹對他的印象。
也許正是曾經擁有的那個身份——黑曜肉身——讓這位青年對HiME們抱有極大的敬重與關愛。
——是關愛、欣慕,別搞錯了。贖罪這詞可匹配不了我胸中的情感。
那個時候,夏樹已經習慣用沉默與之溝通。而黎人也總是笑著接受。
「夏樹想過嗎?我和命…」黎人微探起身,確定舞衣和命的身影還在廚房忙碌著,這才道出:「為何直到現在我還是不讓她跟我同姓?」
夏樹搖了搖頭。確實,她真的沒想過。
「本來,我就姓『美袋』。本來,我跟命是一樣的,差別只在,命受到暗示要保護『黑曜』的我。除外我們沒有分別。若十多年前我不是因為適合當『器』,媛祭那時也就跟命一樣,在接受暗示的當下奮起,將一生奉予組識。」他說的輕淡,未曾語塞。夏樹卻看見他眼中的愁苦。
他同樣也看見女孩眼中的懵懂澀然。不由得輕笑出聲。
「夏樹不用在意喔。」他像個寵溺么兒的長兄,不止是笑容,連聲調都染上傻哥哥狀態的醇厚。
「之前,你我之間是透過命、舞衣連動,情誼淡泊,未曾思索是理所當然。而我雖然覺得你很有趣,總是一本正經面對一切卻總遇上不可抗之外在因素…」黎人想到招車那次不由得笑瞇眼,轉念卻是輕嘆。
——可惜,現在能與我分享這段趣事的女子,不在了。
「但靜留……你應該發現了吧?她總在有意無間和你保持一定的距離…我知道她的性子,也就由著她。但也正是這似有若無的疏離感,我或你甚或你們之間,不是僅憑幾次照會就能消抵。」
「確實,在我眼中,你是很難纏的傢伙,少見為妙。可靜留……」
夏樹輕抿唇瓣,好一會不語。
種種顧慮下,黎人站起身想中止這次的議論,卻見她搖頭,輕道:「我不想她被捲入。所以…我也儘量不去招惹她。但她總愛來煩我…」
「看你能用『懷念的』口吻訴說,我才知道我那麼會瞎操心…」黎人撫著胸口,笑意油然,泰半是怪念自己。
夏樹看他那副想操心又怕太操心而被嫌棄的模樣,不由得笑了。也不忘說道:「我可是曾一個人苦過來的。這件事…只要給我時間,我會克服。」
「真好呢…夏樹果然是堅強的好孩子。」黎人又是輕輕點頭,又是感嘆連連,似乎很得意自己眼光神準。夏樹卻不忘趁勢一腳。
「是、是,但我大概沒你家佑一那麼好吧。」
「哎,這不能比啊。」黎人又笑了,首度被夏樹調侃實在讓他停不住笑意。
「所以,你和命…你不希望她和你同住嗎?」
「這件事說來話長……我是在不得不服從的環境下長大。那時候,成為黑曜是我唯一能擺脫『受人擺佈』的路。然而媛祭的正體及目的……直到我進入風華才被告知。當時,我也才十三、四歲。很震驚,但——無從選擇。」
夏樹靜靜傾聽他的故事。
「那個時候,我沒有其他的選擇。即便有,傀儡上的傀儡——自詡黑曜的我——也未曾想過…」述及過往,黑髮青年不自覺壓下臉。但那份無處言說的惶然仍舊被察覺。
確實,少女曾經仇視過他。他也曾笑看蒼生,潛匿於幕後只為等待媛祭終幕、水晶之姬決定那刻。現在,曲終人散,曾身不由己的已不再需要壓抑。
抬首的青年一臉錯愕,「夏樹點頭難道是贊同嗎?」連問話都失了平日的沉定。
「我以為……至少你會扳起臉斥責我一句。你們任何一位都有權利責難卻都…」
「就如同,我沒有不成為HiME的選擇。」
夏樹的聲音不大,黎人卻覺如雷貫耳,一度令他無地自容。
——那個時候,我也許不是真的沒有選擇。
——但我,沒有勇氣選擇黑曜之外的道路。
黑髮青年之所以無法討厭那位,看上來有些輕浮卻輕易奪得他愛慕女孩芳心的男孩,也許正是,他擁有青年當時沒能具備的勇氣。
「你變了,很溫柔。我要是說我為靜留感到高興,你…」黎人放慢聲調,小聲問著:「會生氣嗎?」
「為何?」夏樹反問,同時也在心底自問:靜留,如果我們有不成為HiME的選擇。你,會怎麼做?
——大概,仍舊如是吧……
靜留的答案,夏樹已經自己給定。不打算找尋了。
「難道夏樹不覺得不公平嗎?」
黎人在沙發前的走道來回踱步,幾度猶豫中仍道出:「我明明一直、一直勸阻,要你不去想、忘了吧。但自己從來沒忘,總是在心底度量她與她之間,那無從化開與無所措從的憂色。這不會令你覺得不公平嗎?」
「無所措從嗎?」夏樹覆述了他口中的『她』。黎人也注意到,她有聽見他的求援,即便這可能只是女孩無心的覆述也罷。
——無論如何,至少我能肯定,現在的你眼中有她的存在。
釋然笑意蔓延,他啟口輕喚,揭露本不該道出的計劃。
「夏樹,我有個夢想,不知你想不想聽?」
「夢想…關於靜留?」
「是也不是。算起來,是我單方面的任性……靜留是被我拖下海,若說這夢想跟她有關,可是會被抗議的喔。」
「那就是,你怕無聊所以拖靜留一道攪和消磨?」夏樹吁了口氣,有些無奈。
「聰明,一下就切中核心——是的。我拖她一道……嗯,舞衣似乎忙的差不多了,我去看看。夏樹可以先喝個茶,等餐後再敘?」
「沒問題。」
黎人滿意的笑了,喃喃道:我從沒想過可以和夏樹這麼有話聊。看來是時候了……再遲就來不及了。
這晚夏樹從黎人口中得知他為眾人打造的未來藍圖。那是對黎人而言全部、重要的人都能相相扶持,不因學業結束、年歲差異而分離終至人散的美好未來。理解、尊重的同時,她也陷入另一種,對於靜留的絕望。
——我們就快畢業,很可能之後就各奔東西不再聚首。
——我不想和我重要的人分開,這,你一定能明白吧?
聽見你描繪的夢不止有命、舞衣、楯,連靜留及執行部那兩人也包含在內。我實在無法不感到羨慕。可是……
——那份藍圖是我和靜留商量好的。直至定案我才發現,她沒有算進你……
至此,我已經明白,藤乃靜留的絕情。
那晚夏樹跟著舞衣一道留宿,陌生屋簷下她輾轉反側,舞衣也跟著,夜未眠。
「夏樹…還睡不著嗎?」
「嗯…想起很多事。」
「藤乃學姊…」舞衣欲言又止,最後只說:「我仍舊相信她並非無情。而是…」
「我知道。她不想擅自為我決定。她也不想擅自揣摩你們的未來之中我會在哪個位置。她大概是想,我有我的脾性,有我的堅持及想望。只是……即便能便理解,我還是無法釋懷…」
「夏樹,那都已是過去。不能一直沉溺,耽誤了真正需要思考的方向。」舞衣背對著夏樹。懷裡是命,總愛黏著她的命。她突想到:所以,我也不能擅自幫命做決定了嗎?如果這是愛……也太過崎嶇…
「對了,我剛才想到……平日我總是會想嚴格的要求命,要她怎樣怎樣、希望她怎樣怎樣…夏樹,你會覺得我這樣就是不喜歡命了嗎?」
「不…」
「是啊,確實是『喜歡』才會在意,關切。可是,那是命的情況。你的情況……很不好說,身為你的朋友。沒事我也覺得放你一個人才對,畢竟,我們之間應該還不到能干涉彼此生活。這樣的我,真要去涉入你的世界……你說,可能嗎?」
「…沒錯。」
舞衣其實睏極了,但夏樹的聲音喚起同個屋簷下,那位京都女子的輕聲呢喃——
『她即使說,不。也不是真心討厭與你們同進,只是一時不習慣罷了……過去,我也總是沒能成功約到她呢。所以,請你不要放在心上。』
那時我一定是被那軟語呢喃給迷惑了。這才沒發覺學姊的異狀…唉…
思及此,舞衣微略回頭。夏樹還是那種弓著身,手臂環抱帶著不安的姿勢,不自覺起了比較。
夏樹仍是初見時那略帶冷漠,像粗礪沙質磨過般沉穩內歛。靜留卻是悠柔清雅。同樣的是,極富魅惑。
——你們真的很不一樣啊…
曾一度在黎人的請托下陪靜留共宿在此一夜的舞衣突然明白,夏樹的魅力,連同靜留為何深陷其中,也隱約了然。
——如果,我只是一直、一直看著你。大概…很難不喜歡上你吧?
「答案沒錯對吧?」舞衣微微一笑,不自覺抱緊那找到兄長也還是緊黏自己不放的女孩。
「那麼,是否…」舞衣略一停頓,緩了口無法嚥下的感歎才說:「藤乃學姊自認——不能也不該呢?」
「那、是否…在描繪你們一群人的未來時她是否有想過,要問我?」
「夏樹,這一步,我想真的是藤乃學姊錯了。也許她真以為這是對你的尊重。也許也真的只是,不敢擅自為你做決定。可是……你們的關係…她仍舊如此認定,其實很傷人……」
夏樹沒再答話,最後舞衣只說:「我仍舊相信那並非她所願。」
舞衣的關懷,她只是輕應一聲,無從傾訴的仍舊難以自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