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拓扑逸史

作者:浜辺美波之怒
更新时间:2017-08-23 1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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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浜辺美波之怒 于 2017-2-1 23:44 编辑


我要讲的故事发生于唐朝开元年间。玄宗正值壮年的时候,河清海晏,四海升平。都城长安货殖丰饶,人繁物阜。在长安的正中心,三檐四柱玲珑剔透,复道回廊金碧辉煌,玉柳含烟,宫花带露,墙涂椒粉,殿绕栏素,祥云霭霭,瑞气融融,是世界第一宏伟壮丽的皇城。皇城墙分九重,高逾三丈,系金石所筑,打磨得光可鉴人,谁也无法登攀;汤池百步,水深三丈,里面放养着苏门答剌使者进贡的食人鱼,谁也不敢涉足。所以,皇城也是世界第一壁垒森严的要塞。这座要塞里住着玄宗,坐享如花美眷、美味珍馐、珍禽异兽、异国瑰宝,还有一群大臣每天跟在身后拍马屁,他什么都不缺,是世界第一位高权重的大独裁者。是的,玄宗什么都不缺——除了安全感。历史已经证明,没有人能躲过马尔萨斯的陷阱;玄宗作为一个皇帝,不得不时时提防,处处警惕,永远多个心眼儿。可是人心只有四个窍,那么多的心思都憋在里面,迟早要憋出病来。最终,玄宗得了皇帝病——一种兼具燥狂、抑郁、偏执、焦虑、被害妄想、认知障碍等特征的神经官能症,集各种精神疾病之大成,古往今来的皇帝、法老、苏丹、哈里发……十有八九要得这种病。直到今天,还未被现代医学所攻克。玄宗发病的诱因,要从他的女儿百乘公主说起。果然啊,一个以“很久很久以前”为背景开始的故事,总是少不了一位公主。


百乘公主是一位真正的公主。也就是说,她有大唐最高贵的血统,最雅致的容貌,最乖戾纤细的内心,和最无可救药的公主病。在唐朝的时候,做民女难,做公主也不容易。冬至这一日寅时,残星渐落、曙色才分,宫娥们还没有起身,只有扫宫苑的阉奴打着哈欠在地上拖动扫帚。百乘公主已经起床,由贴身婢子侍奉梳妆。公主的装束妆容自然和寻常人家的女孩不同。最特殊的一件,就是鲸骨紧身胸衣(corset)。侍婢们每天在御花园里练硬气功,把百斤重的石锁抛来掷去,千斤重的流星锤舞得虎虎生风。然后择其优者,负责为公主更衣,拉紧胸衣的系带,塑造沙漏般的身材。当选的两侍婢俱是身长九尺,腰阔十围,体壮如牛,力能扛鼎,足见日日苦练成果显著。她们俩轻轻一拉,就把百乘公主箍得直翻白眼。假如被不明真相的人目睹,必定要误会是在拿活人做马德堡实验。公主肩极其削,腰极其细,四肢极其修长,身形极其纤弱,轻若鹅毛,娇如柳絮,瘦似梨花,面色苍白如贫血症,呼吸困难如肺不张,有一半是拜其所赐。穿好了鲸骨束腰,公主站着等待另外两名婢女为她着装。公主平伸双臂一动不动,呈“十”字形,看起来就像一尊受难像。公主冬装要穿三层霜丝软帛,六层鲁缟素绢,九层似水越罗,十二层透雾吴纱,十五层寒女缭绫,十八层生光冰纨,二十一层金陵云锦,二十四层毫纹彩缎,织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广裁衫袖长制裙,金斗熨波刀剪纹。图案不仅有简洁经典的连珠、柿蒂、勾玉、团窠、水玉、云纹,传统的四时花卉、宝树瑞草、麒麟乘云、海蛟腾涛、天竺宝象、波斯橐驼、云雁仙鹤、练鹊锦鸡、力士伏虎、胡人射雕,有时下流行的斑马纹、大理石纹、佩斯利漩涡花纹、皮亚诺曲线、毕达哥拉斯树、斐波那契螺旋线,还有各宫织造院的能工巧匠们苦心织就的3D图案,异彩奇文相隐映,转侧看花花不定:蓝脸的阿凡达盗御马,红脸的蜘蛛侠战长沙,黄脸的宝可梦,白脸的机器猫,黑脸的摄魂怪叫喳喳……公主被世间所有最华丽、最高贵、最完美的织物所包围,就像世界上脆弱易碎的瓷器,需要最妥帖完善的层层包装一样。读者诸贤或许已经猜到了:公主被这样盛装打扮,是要赴一场相亲;相亲的对象更加毫无悬念,是突厥的王子。突厥的骑兵,驾着汗血宝马,挎着强弓劲弩,时不时侵扰边境,甚至曾经兵临长安城下。即使兴师讨伐,兵马粮草辎重一齐杀到的时候,突厥的骑兵早就带着战利品消失无踪啦。如今,突厥有意修好,自然是皇廷求之不得的事。这一天,皇城太极宫,绛纱烛,玉炉香,烛烟氤氲,异香馥郁。鸳鸯扇遮芙蓉面,翡翠帘影深闺人,公主端坐帘内霜纹玉簟上,依旧是锦衣华服,朱璎宝玉,冰肌玉骨,肤白胜雪,有如雏坛上的人偶;帘外,皇帝高坐龙椅,使节列席堂下,大殿中央是大型歌舞表演,一队队绛裙纱袍的舞姬捏着彩带按照既定路线跑来跑去,眼珠往斜上方翻,嘴角咧到耳根,精神面貌极佳。队形正中站着一位御用歌姬,天庭饱满、媚眼如丝,啭喉胜秦青,花腔赛韩娥,正高歌颂圣:“风调雨又顺,盛世沐皇恩。四海清平江山好,一代明君比舜尧……”各人面前的小桌上,都是山珍海味,百馔庶饈:松茸虎骨汤,苁蓉泥鳅锅,铁棍山药粥,非洲犀角酒,海狗鞭烧串,象拔蚌刺身……帘幕对面,王子殿下正大快朵颐吃得好不痛快。殿下热火朝天,满面油光,海狗鞭被犬齿撕扯得肉汁四溅,粘在殿下乱糟糟的络腮胡上。公主不禁愕然。耳边是一片对殿下称颂之声:“殿下朴实无华,接地气,在塞北,百姓拥护,万众爱戴!”“殿下饱读诗书,妙语连珠,引经据典,深入浅出!”“殿下坐过牛车,进过毡房,送过温暖,平易近人!”“殿下上山下河,爬坡过坎,龙形虎势,身强体健!”这对殿下赞不绝口的便是官媒。《汉书》载盖宽饶曰:“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宋时李仲荣侍真宗饮酒,曾引此句谓真宗曰“官家”,此典故广为人知,故而后世以“官家”称帝王家。替帝王家做媒的,自然名曰官媒。睦邻和亲、下嫁联姻、礼聘采选、续弦再醮,都需要官媒确保大防严谨,礼数周全。官媒皆中年妇女,浓妆艳抹,彩服斑衣,一个个红口白牙,舌长三寸;细细观察起来,所有人的嘴巴都是一边儿大小:宫廷遴选时,候选人一字排开,嘴巴大张成正圆形,由宦官手持直尺一一测量直径,分毫不差者方能蒙擢入宫。此时,官媒自然也是满脸堆笑,为促成一桩美事竭忠尽智:“殿下伟人天降,公主仙骨清羸,正是佳偶天成!”众官媒纷纷附和:“郎才女貌,才子佳人!”“金童玉女,天作之合!”“天造一对,地设一双!”“You two are totally made for eachother!”公主听着官媒们的众口一词,又抬眼看看对席的王子殿下,垂下头,抿起嘴唇一言不发,盯着袖口暗织的菖蒲纹路细细研究起来。


是的,这个故事里出现了一位公主。然而我要讲的故事是一桩盗窃案;叙述公主的事情,本意只是想把故事背景交代清楚,却不知不觉写下了过多关于公主的信息,使开头过于冗长。事已至此,如果仍要追求圆滑的过渡,从公主衣袖上的菖蒲说起、渐渐导入正题,只会使行文更加拖沓;那么,请允许我在此做一了断,单刀直入,切入正题。盗窃案必须从一位账房的经历说起。这位账房学名罗氏,住在长安康仁坊,离东市不远,街坊四邻都叫她罗大娘。之所以被大家称为“大娘”,只因她是家中长女,和舞剑的“公孙大娘”同理。其人年方二八,正值妙龄,既非半老徐娘,也并未嫁给哪位大爷;请万勿望文生义,产生误会。罗大娘的爸爸是一位秀才,早年间致力于求取功名,不知向高门大姓投了多少诗贴,无一例外石沉大海;不知在赶考赴试的路途上往返了多少来回,却一直名落孙山。罗爹在盘缠上耗光了积蓄,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的姿态再也无以维持,不得已做了账房。正所谓造化弄人,罗爹在算学上倒是颇有天赋,渐渐在会计领域小有名气,竟被京兆尹录作幕僚,替他做账。唐朝的时候,衙门里当差的人,从师爷、账房、皂隶到扫地大妈、烧茶大爷,都是官员自行雇佣的,没有编制,和我们今天不一样。这些差役的薪水要从官员的俸禄里出。衙门里公务员的业务水平,是和办事效率、服务质量直接相关的,要是请来的人不中用,折损的是衙门的脸面、朝廷的威严;所以在这方面,花销绝对不能少。孟尝君拜相,门下食客三千,堂堂京兆尹偌大的官,要提防朝野上下多少小人陷害哪!请师爷,少说也要三百吧?皂隶,升堂管喊“威~~~武~~~”、宣判管打屁股、出门管开路的凶脸,作为衙门的核心威慑力,不请个百八十人怎么撑得起排场?衙门卫生搞好了,才能树立廉洁奉公好形象,扫地大妈能少吗?逢年过节搞文艺汇演,跳集体舞、唱赞歌什么的,还得大妈们出力,人数至少要凑够一个方阵吧?还有烧茶的大爷,三百师爷、一百皂隶、五十大妈都要喝水,烧茶的大爷至少得二十人起步吧?问题来了:京兆尹的俸禄,扣除府上的日常花销后,够不够养活衙门里这么多张嘴呢?答案是否定的。面对这个问题,一种普遍的解决方法是“火耗银”。税吏从民间征来的课税都是些散碎银子,需要熔铸成银锭后,再收归国库。在熔铸过程中,会有一部分银损失,即所谓火耗。银锭有规定的形状、大小、重量、成色,但彼时的计量手段准确度欠奉,也不是没有文章可做。罗爹的工作,就是在散碎银两经历了种种历炼后,掩盖它们坎坷的生平。衙门流水繁杂,十二个账房还时不时加班加点,才能完成工作。说回罗大娘本人,罗大娘天赋异禀,完美地继承了父亲的数学天才,而且青出于蓝,比罗爹更加思维敏捷、思路清奇。以诸位儿时的生态来做比,罗大娘就是五岁横扫华罗庚杯、七岁制霸迎春杯、九岁被中科大少年班破格录取的怪物。公开课时,会被老师提问的是她。升国旗时,站在国旗下面讲话的是她。轰动地方、沸腾媒体、扬名全国、前程远大的人是她。不过她生在唐朝,出风头之旅尚未启程便已止步。没有人赏识她的数学天才,反而是她的身轻如燕成了远近邻里的话题。罗大娘从小淘气,喜欢爬高上低,逾墙攀树,我们可以理解为类似于现代跑酷的运动。罗大娘在塾里念书的时候,时不时喜欢穿着鞋缘墙而上,后来渐渐能够上行数步后一跃而过,自此,逃课便成了常态。好在学塾先生年事已高,目力不济,加之长安市面上的波斯眼镜商是制造万花筒起家,打磨出来的眼镜总带着那种小玩意的风味,更加看不真切。作为故事开端的这一天,罗大娘到京兆衙门替父亲应了卯后,就轻巧地翻越衙门的高墙,旷掉差事在城里到处闲逛。她是会把所有工作都留到死线快速应付的类型。长安城的大街上一如既往熙熙攘攘,热热闹闹。路边有杂耍艺人吞铁剑、耍木偶,有贼眉鼠眼的犹太人兜售祖母绿宝石——其实只是打磨过的琉璃碎片,罗妈就上过一次当。犹太人近旁,一个天竺人席地而坐,吹奏一支长笛。天竺人卷发如瀑,长眉妙目,肌肤丰腴,肢体柔韧,棕色皮肤泛着蜜糖般的光泽,琥珀色虹膜上放射状的纹路,令人想起南亚丛林中潜伏的猛虎。明明是隆冬腊月,却只穿一袭薄薄的莎丽,透出肚脐周围镶着宝石的裙边。长笛头尾一般粗细,笛身没有任何雕刻装饰,只有九个笛孔等间距排列,孔中央各有一道浅浅的刻痕,看去简直像一条市尺。天竺人面前,一条眼镜蛇随乐声反转摇摆,上下起舞。天竺人手指灵活翻飞,送出的笛声百转千回,罗大娘不禁驻足。细细听来,其中却蕴含着某种奇妙的节律,如公式般清晰,定理般笃定,如正弦函数在绝对的圆润和谐中周而复始,生生不息。笛声音阶的变化,旋律的游移,暗示着终极纯粹的规律和不容置疑的逻辑。眼镜蛇随之起舞的律动,似乎也在传达着脱离现世维度的高阶自然法则。罗大娘欣赏着天竺人的把式,不觉有点入了迷。她的感官被天竺人奥妙无穷的表演所霸占侵蚀,脑海中浮想联翩,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却又仍是一片混沌。在一个欲言又止的尾音后,天竺人的表演画上了休止符,罗大娘渐渐回过神,在天竺人的钵盂中抛下一些零钱,又由衷地鼓起掌来。天竺人脸上浮现出激动的神色,长眉微微挑起,棕色的双颊酡红,连眉心的红点似乎都在发亮;一望便知,那是在这个分裂的世界中觅得知音的狂喜;看到天竺人如此热情,罗大娘倒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天竺人做了个手势:请看!乐声再起,罗大娘电光石火间就领悟了天竺人的意图:她是要把毕生哲学的精华展示予自己。乐声的节奏更加神秘而触不可及,展示着某种不可窥视的威严,那种威严不是皇帝的权势,不是宗教的恐吓,不是刀兵的威胁,而是造物主,是主宰宇宙收缩、星辰运转的规律。那是真理的威严。不容置疑。不容辨驳。不容抗拒。这个天竺人在试图揭开真理的面纱,所有时间、空间、维度,希望能一窥真理的全貌。而真理在警告天竺人:尊重我的隐私!而天竺人面前的眼镜蛇,舞动越发诡谲,没有肢体的躯干扭曲成意味深长的条带,一时间绵延伸长,一时间又仿佛不再连续;一时间,好像一条儿童所绘的稚嫩曲线,疲软无序;一时间,鳞片一闪,又仿佛有哪一个节段出现在了不可能的位置……“啪”伴随着一个似有若无的声响,眼镜蛇消失了。也正在此时,乐声戛然而止。天竺人面带微笑。微笑映在罗大娘眼中,她体会到一种意味深长。她的思维如同生命发生前地表的海水,经受着宇宙射线、电闪雷鸣、温度变动的刺激,本质性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简而言之,就是变得五迷三道的。 五迷三道的罗大娘茫然自失,忘却了时间的流逝,连天竺人是何时不见踪影,都没有留意,只是随着人流挪动脚步。身边,路人渐稀,小贩收摊,华灯初上……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正坐在一幢高楼的临窗卡座。高楼碧阑干,翠帘幕,画栋雕梁,落地轩窗,楼旁松梢缀白雪,门前彩柱系花骢。酒望子随风飘舞,可知是一间酒肆。对席是个陌生人,面带浅笑,打量着罗大娘。陌生人身形纤长,衣着绔素,神态如闲云野鹤,颇有些仙风道骨,莫名生出随时会乘风而起、羽化升仙之感。面前有凉有热,有菜有汤,有山珍,有海味,有奇蔬,有异果,有瑶池玉液,有紫府琼浆,在枪金古松云海方桌上一一排开。陌生人开口了:“敢问姑娘高姓?”“不敢当。姓罗。”“芳龄几何?排行第几?”“年十六,最长。”“哦!今日多幸,竟遇一妹!”罗大娘迷迷瞪瞪,对陌生人拜了一拜,叫了声阿姊。“今日见罗妹举止脱俗,胆量拔群,实在是一位异士。我这里买了些下酒菜,能请罗妹一同享用否?”看到这里,诸君或许在诧异:怎么可能有谁会盛情款待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要知道,唐朝和现今世殊事异,交友途径大相径庭。那时候,没有SNS,你不能去搜索关键词,互粉,寒暄,孜孜不倦地点赞,回复,花上一年半载熟络起来,成为朋友。在唐朝,偶遇一位志趣相投的陌生人,概率相当低。所以一旦遇到,就会热情地主动结交,甚至把刚见面的人请进家里招待,都算不上奇怪的事。所以,承蒙对方一片好意,罗大娘动起筷子是一点都不客气。不过她也有疑问:“妹所为何事,能被阿姊青眼相加?”新朋友莞尔一笑,指了指酒肆的楼顶。罗大娘一脸茫然。新朋友背后站着的仆从掩嘴窃笑,说:“罗大娘方才从街面缘墙而上,直冲到楼顶,还在屋檐边缘跳起了胡旋舞,看得人心惊肉跳!我家主人怕你重心不稳,让我们把你迎了下来。”罗大娘忙谢了新朋友的搭救之恩,一边暗暗羞惭,被一个杂耍艺人搞得头昏脑热,在光天化日之下、街市人流密集之处出了这么大的洋相!新朋友见罗大娘面色酡红、羞赧难当,柔声安慰道:“飞檐走壁是个好本事呀,没有什么可羞愧的。”挥手招呼身后的一众仆从,众人便次第出场,展示其拿手绝活。有人在空中闪转腾挪,如春日翻飞的燕子;有人擎杆而上,摇摆自如而杆立不倒,如秋日湖畔摇曳的芦苇;有人一蹴丈高,在梁上来去如飞,如同在冬日结冰的湖面滑行;有人楼上一跃而下,落地悄无声息,如夏日细雨洒落新荷一般轻盈……出神入化,神乎其技。不仅是罗大娘目瞪口呆,食客们也停住了筷子,酒保们放下了活计,连后厨的师傅都闻讯跑来一睹奇观。酒店里热热闹闹喧哗了好一阵。酒终宴散的时候,新朋友拍了拍罗大娘的肩膀说:“在钱上遇到为难之处,可以来找我商量。我常在这里吃酒。”和新朋友话别后,罗大娘怅然若失,在街头闲逛。暮色渐浓,长安城仍是车马盈市,罗绮满街,灯烛辉煌,行人如织。罗大娘一边走,一边在手中把玩自己的巾帕。她想折一个老鼠,帕子在手中团来团去,与老鼠的形状相去甚远,却总是脱不了那条天竺眼镜蛇的雏形。她把帕子滚成一条,在指缝见绕出一些曲线和图形,越绕越复杂,越绕越不可思议,罗大娘疑惑,我的手帕有如此之长吗?但帕子就像是自行伸长了一般,顺遂地配合着她绕出诡异深奥的立体构造,并让她把两个断端连结在一起——啪!帕子消失了。


到这里,必须重新捡起公主的话头,说说那次相亲之后的事。公主自幼长于深宫,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没有受过爱国主义教育,自然缺乏为国捐躯的觉悟。自从那次相亲之后,日日滴水不沾,眼帘低垂,在簟上坐得笔直,如闭关辟谷坐化的高僧。事情发生的那天,下了整整一夜的雪。皇城尖锐的飞檐斗拱被积雪缓和了曲线,比平日略显温柔。两位肌肉侍婢打着哆嗦,从雪地上踩出一个个黑黑的圆坑,跑来替公主梳妆。二人跪在帘外等候许久不见公主下床,只得口中念叨着“诚惶诚恐死罪死罪”把珍珠帘挑开一条小缝。榻上空空荡荡,公主不见了。而侍婢不敢知情不报,急忙把情况汇报给了主管宫女。宫女们在无比广阔的皇城内踮着脚尖一路小跑,像贪吃蛇一样追寻着上级女官反映情况。日过晌午的时候,这终于上达天听。皇帝英明:他推测,公主是为了逃婚,藏到了皇宫的某个角落。正如诸君所知,长安皇城是世界第一壁垒森严的要塞:水色如墨的护城河暗藏杀机,朱砂涂敷的高墙重叠,插翅难飞,上面站着披坚执锐、紫绶金章的禁卫军,个个耳聪目明、武艺高强。更何况,皇城根的雪地上,别说人的足迹,就是狗的脚印都不见半个。所以,公主不可能跑出宫去,一定还藏在皇城的某个地方。那一天,皇城大乱。皇城已经很久没有那么乱过了。有所有的宫女太监、宰执禁从都被发动起来,寻找公主。所有宫殿、所有房间、所有回廊、所有花园的地面,都从一片纯白变成了黑乎乎的泥泞。御膳房的黄金泔水缸里没有,净房的白玉马桶里也没有。太监们爬上太极宫的金銮顶,屋顶上白茫茫一片,没有;太监们凿开御花园人工湖冰封的湖面,把水莲花一颗颗地连藕拔起,细细查找,也没有。皇帝龙颜震怒,要把侍奉公主的宫女、太监腰斩示众。杀到一半的时候,皇帝改了主意:这些宫女、太监是最了解公主心思的人,把他们都杀掉的话,就更难找到公主了。皇帝下旨,对这些宫女太监严刑拷打,直到他们对公主可能的藏身之地提供有效的线索。那一天,皇城里啪啪啪打屁股之声和宫女太监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日头落了又升,升了又落,太极宫投下的阴影伸长,又缩短。气温回升,积雪融化,雪水拂过宫苑青石铺就的地面,带走了发腥的血痕。惨叫声衰退消弭,皇城重归于沉寂,公主却仍是去向不明。皇帝英明:他推测,既然公主不在宫内,就必在宫外。公主一介弱质女流,竟然能逃出戒备森严的皇城,皇帝怒不可遏,要把当天值守的禁卫军腰斩示众。杀到一半,皇帝改了主意:公主身娇体弱,不可能自主行动,不是有共犯,就是被动为他人所掳。能在铁桶般的皇城来去自如,雁过无痕,犯人必定有登峰造极的武艺。如果把最顶尖的禁卫军削弱,即使查出了犯人,也未必能将其逮捕。而且,万一那些禁卫见自己死到临头,索性作起乱来,就更麻烦了。皇帝天怒难消,一气之下召京兆尹上殿,要把京兆尹腰斩了。京兆尹骑着马,腰间发凉,出了一脊梁的冷汗。还好京兆尹体格富态,马又一步一滑,走得比较慢,快到宫门的时候,皇上已经改了主意,下旨:“七天。七天找不到公主,腰斩了你!”京兆尹捡了一条命回到衙门,还是惊魂甫定,周身厥冷,手脚颤抖,脉搏细速。他把所有当差的人都召来,不仅是三百师爷、一百皂隶,还有那五十大妈,二十大爷,十二账房,撂下狠话:“七天。七天找不到公主,统统腰斩!”撂完了狠话,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似乎冥冥之中,自己的生命多了一点保障。


罗大娘又在外面闲逛了一会儿,才回到家中。她发现家中充满绝望的气氛。未到中年的罗爹只半日不见,就须发皆白,形容枯槁,额边甚至冒出了老年斑;罗母双目涣散,眼睛下面挂着赵忠祥那么大的眼袋;弟妹们都翻着白眼,看上去像几个活死人娃娃。罗大娘大为惊愕,忙问个中缘由。罗弟说:“百乘公主被人从宫里偷走啦……”七岁的罗弟,声音像是老了十岁,低沉喑哑,透出青春期男青年特有的干燥质感。罗大娘闻言,更为讶异。公主跟野男人跑了,何至于悲恸如此啊?“七天之内,找不到公主,爸爸就要被砍啦……”罗弟的话戳到了罗爹的痛处,罗爹扑在桌上呜呜呜地哭起来。罗大娘长叹一口气。一天之内怪事接连发生,真是应接不暇!她拖着步子走到窗前,眺望皇城。夜幕之中,那一片高高耸立的宫殿楼阁辉煌伟岸,金銮殿被镶上了银边,两相辉映,令人疑为鳌山蓬莱。皇城的城墙层层包围,每一堵都有三丈之高;城墙上巡逻守夜的禁卫军,个个身长九尺,力能伏虎,耳聪目明,百发百中。要突破这样的防守却不留足迹,除非——


“是阿姊吧。”“没错。”对席的人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不惊不惧,不惭愧不心虚,反而让有备而来的罗大娘方寸大乱。罗大娘知道,凭京兆衙门的那些官差,是抓不住自己这位相识的。而且,自己也不愿意出卖她,毕竟朋友一场。她打算劝这位身手了得的神秘人物偷偷把公主放回去,神不知鬼不觉,万事大吉,天下太平。如果对方不同意,她就摸出藏在袖里的匕首,逼她就范。三天了,每天她都揣着这把小匕首守株待兔,今天,才算等到怪盗现身。“罗妹好久不见!这几天我都在忙着安顿公主的饮食起居,没空出来玩耍。伺候公主真是个苦差事哩!一出宫门,公主就就鼻塞流涕、头痛脑热,还出了一身皮疹。我请了一位名医为公主诊治,名医切了脉,思忖一番说:‘小妹脉象沉数而玄,是毒气侵扰、邪风内燥所致。’我问他,‘毒气何在?邪风何有?’他说,‘毒气是市井穷酸气,邪风是人间烦恼风。这位小妹有一身贵气,兼以年龄尚幼,玉质纤资,暴露在侪俗卑贱之地,贫乏困窘之中,便难免会正气亏虚,脉络瘀阻……这是一种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特发于天潢贵胄,散见于富贵闲人,名曰公主病。’这病我是闻所未闻,问他如何能治?名医就交代我,公主不能来坊间茶楼酒肆,吃这些糙汉大锅乱煮、盛在海碗里的吃食,否则就会上吐下泻。公主只能吃原汁原味的新鲜食物,由细腻白皙的手精心烹调,装在银制的容器里。公主只能穿春蚕在鲁桑桑叶上产丝的织就的衣裳。对于公主娇嫩的肌肤而言,棉麻粗大的纤维就像洗碗用的钢丝球一样粗硬难忍,会使皮肤肿痛发红。公主的住处必须宽敞明亮,纤尘不染,层高不低于一丈,否则就显逼仄,会增大公主的心理压力,造成精神错乱。屋里的器物陈设,必须是历朝历代能工巧匠的得意之作。公主出门,必须是镶金的轿顶,镀银的轮毂,西域汗血宝马来驱动,否则公主就要晕车……要置办的东西太多啦!我竟然三天就全办成了,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罗大娘忿忿不平地瞪着她。“阿姊很乐在其中嘛!这边可是亲爹的脑袋都快要掉了。”“怎么一回事?可有能够效劳之处?”“上面的大人物下了死任务:限期七天找到公主。否则,全京兆衙门的差役——三百师爷、一百皂隶、五十大妈、二十大爷、十二账房,合计四百八十又二人,就要一齐被拦腰斩断,肝肠委地!”“不妙!不妙!罗妹希望如何?”“送公主回宫。皇帝父女团圆,我爹平安无事,阿姊弃暗投明,大家都好。”对方眉峰蹙起。“然则我拒绝。”罗大娘心里一沉:就知道事情不会那么顺利。“百乘公主的母亲只是普通宫人,偶承恩泽一发命中,便再也没有得宠。皇帝平日里几乎不记得这么个女儿。直到前番,突厥的王子亲自率使团来访,请求和亲。如果是在汉朝,宫廷姑且可以踅摸一位倒霉的宫女蒙混过关;五百年过去,胡人也变精了:和亲的公主必须是真正的公主,真正的皇嗣宗亲。和亲的事上了日程,经宫内女史提醒,皇帝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位女儿,便慌慌忙忙召上来,册封了公主。公主长在后宫,备受冷落,册封当天第一次见了亲爹的面,却是被用作丢卒保车的弃子……你没有见过公主,所以不明白。公主的肌肤娇嫩至极,像温泉煮蛋的蛋白一样吹弹可破。把这样的玉软花柔置于风头如刀、雪密如筛的塞外,于心何忍?在大漠里,胡人十天半个月都不洗一次澡。公主的黑发长有三丈,滑如锦缎,黑如鸦羽,任由这样的秀发在塞外干枯发黄、末端分叉、乱成一团鸟窝,于心何忍?公主金闺柳质,玉体纤资,只能和温柔清雅的人亲近。突厥的王子五大三粗,油性皮肤,让公主下嫁这样一介莽夫,无异于让蔷薇花瓣在腐臭的沼泽里凋零!况且,皇帝性格乖戾,反复无常,若是有朝一日又要和突厥撕破脸皮,公主的安危又将如何?”罗大娘呆坐怃然,袖中的匕首“当啷”一声滑落在地,引得其他食客纷纷侧目。“那我爹的安危……”怪盗垂下眼帘。“公主已经够坎坷了,没有谁会忍心让她受苦……人啊,你当自助!”怪盗留下这句话,就散布出一小团烟雾,心虚地消失了。


七日之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皇城太极宫,朱门玉户,金阙银銮,脊吞金兽,柱缠蟠龙;丹犀阶九重金玉,鸳鸯瓦一派琉璃。凤羽扇开,珍珠帘卷,现出一尊龙椅。高坐其上的,正是皇帝玄宗。阶下,人臣如群蚁排衙,密密麻麻跪成等间距的点阵,看着就觉得舒坦。“七日之期已到。公主人在何处啊?”京兆尹匍匐于地,答道:“未能如期迎回公主宝驾,罪臣该死!然城东康仁坊罗氏,自称知悉公主下落,只愿面圣详谈。”“召见罗氏。”罗大娘一步一叩首,待走到殿上行毕大礼,额头已经血渗如珠。“你说,公主现在人在何处啊?”“陛下,这要请突厥王子殿下和民女一同说明。”突厥王子拱手拜了拜,走到大殿中央,和罗大娘比肩而立。罗大娘从袖中摸出一幅布匹,约有三尺见方。她示意突厥王子拿住一角,然后开始比划、翻折、裁剪、重叠……时而把布料连同王子的身体解构为种种平面几何的基本图形,时而又堆砌出眼花缭乱的曲线、复杂难懂的层次。满朝文武目不转睛地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大家都觉得,自己好像花了眼:突厥王子的躯干部分变成了透明,露出里面蠕动的内脏;随着一次翻折,布匹包绕下的内脏也和布料的纤维一同化为透明,露出深部的骨骼、肌腱、关节盘,似乎和突厥王子的皮肤表面联系在了一起,混混沌沌,境界不清;待罗大娘把刚刚翻折的一角再次拉开,布料遮蔽下的那部分血肉之躯已经幻化为了一些列见所未见的符号,在布匹的毛边上跳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突厥王子正在融化为一片虚无,而他本人对此一无所知……终于,“啪”的一声微响,几不可闻,那些结构、符号,连同布匹、王子,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罗大娘跪下,对御座叩头。“如陛下亲眼所见,突厥王子殿下不存在。王子殿下不存在,则公主殿下的方向和意义不存在。公主殿下的存在无意义,故公主殿下不存在!陛下!”朝廷上下一片哗然。罗大娘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布:“突厥是一个四维的国度。刚刚的王子殿下,只不过是真正的四维王子殿下在三维空间的一个投影。所以,我将他还原为了一个不可定向的平面,帮助他回到了属于他的维度,回到了突厥。突厥在三维空间不存在,陛下!”皇帝瞪眼。“放肆!朕问你公主的下落,你竟敢变戏法糊弄朕?!”罗大娘跪下,又对御座叩头。“陛下至圣至明,神断明察,民女蕞尔微生,斗筲草芥,岂敢欺君罔上冒犯天威!请陛下细细想来:陛下德高三皇,功盖五帝,神文圣武,威加海内。大唐八荒竞凑,万国来朝,那些夷戎蛮狄一听到大唐的国号,就倒戈卸甲,以礼来降,岂有谁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以卵击石,自取灭亡?敢犯我大唐强国者,根本不存在于这小小寰球之上!‘突厥犯边’恰恰就是‘突厥不存在’的一个佐证,陛下!”“突厥不存在,公主不存在,那朕的宫殿失窃,究竟是丢了什么?”罗大娘摸了摸肿痛的额头,跪下,再对御座叩头。“陛下阳春之晖不弃寸草,江河之水泽及枯骨,皇恩之浩荡,圣化之仁德,黎民百姓感恩怀愧,提起陛下,都是说不完的恩,道不尽的情,都恨不得以死为报。陛下是百姓的大救星,人人爱陛下,陛下爱大家。在这样一个充满爱的伟大国度里,怎么会有人想去干偷鸡摸狗的勾当?更何况,还是去偷陛下的东西!这显然不合逻辑。陛下的皇城,根本没有失窃!证据就是皇城脚下那一片白雪无痕。陛下明察啊!”皇帝的表情无为所动(帝王都需要学会喜怒不形于色),脑子正转得飞快。他回忆最近一段时间,模模糊糊记起,似乎有谁生了不少气,还杀了许多人,十足是个暴君。皇帝想,朕勤政不辍,爱民如子,臣下妃嫔都说朕是贤君,杀人的必然不是朕。朕生气、杀人,都事出有因。既然朕没有生气,也没有杀人,那么必然不存在什么缘由。想通了之后,皇帝产生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虚。但是皇帝这样位高权重者,都稔知一个道理:记忆是可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无定形的物质,它的形态本来就由朕赋予。一个王朝的倾覆,宫殿被付之一炬,史籍也由新皇帝的史官删改重写;一次帝位的交接,能让整个社会的舆论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人人都翻脸不认自己昨天说过的话。人们总是在盖棺定论与重新评价间乐此不疲,事实也越来越灰头土脸、面目难辨。后来,想弄清楚三五十年前发生的事情,就几乎已经不可能了。好在,记忆也不是唐朝人的必须品;不如说,有记性的人反而活得很辛苦,比如这位大臣。大臣站出来,叩了个头,说道:“休得放肆!竟敢在天子脚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突厥王子殿下刚刚还在那里!大家都看见了!皇宫失窃,闹得满城风雨,事实确凿,不容否认!你颠倒黑白、指鹿为马,都是欺君大罪,依律当腰斩九族!”皇帝问满朝文武:“皇宫失窃,满城风雨,可有此事?”京兆尹忙不迭叩头:“绝无此事!”皇帝四周的禁卫也纷纷叩头:“绝无此事!”皇帝点点头。“那就好。”


就这样,虽然罗大娘说了一些违心的话,做了一些缺德的事,但全京兆衙门的差役——三百师爷、一百皂隶、五十大妈、二十大爷、十一账房、一个爹,合计四百八十又二人的姓命,都保住了。当天,皇帝听罢罗大娘一席逻辑严密的证明,似乎非常中意她。日后和京兆尹闲谈,时不时就会若无其事地提及。京兆尹能官至高位,自然善于揣摩圣意,就和罗爹商量着,打算把罗大娘过继到自家做养女,争取选秀入宫。罗爹屡试不中,就把为皇室尽忠的厚望寄托在了女儿身上,对于京兆尹的提拔热情很高。风声传到罗大娘耳朵里,她收拾细软,留下一封短信,就不知所终了。信的内容大致是这样的: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女儿不孝,要去天竺追求真理啦!我会常回家看看的。彼时,我想必已经参透数学的真谛了吧!


据我考证,罗大娘到印度之后,学术精进,发表了很多论文,很快名声大噪。她的一份手稿随着阿拉伯的商队传到了欧洲,引起了几何学界的轰动,开创了一种思路清奇、前所未有的新几何学,通称“罗氏几何”。只是,她走后不久,神州就烽烟再起,天下纷乱,四方扰攘,藩镇割据,悍匪流窜。战乱中,长安城变得满目疮痍,几乎夷为平地;史思明命令长安的居民以坊为单位,整体迁居洛阳,路途渺茫,命运难测。罗大娘说要“常回家看看”,也不知她能没能再次与家人相见。





【参考文献】李昉. 太平广记. 北京: 中华书局, 1961, 108: 2OO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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