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无标题

作者:连携
更新时间:2017-08-23 1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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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连携 于 2017-1-9 18:19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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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星期过去了,蕾米莉亚没再踏出房门半步。



其他人时不时会来找她。珍妮负责送餐,或是更换生活用品什么的,头几次她尝试跟蕾米莉亚搭话,但收不到超过两个音节的回答,久而久之也就放弃了。开始的几天,芙兰朵露也来过三两次,她似乎完全不记得发生过什么,好似从未有过尚且为人的生活,至少,没有那部分记忆——这大概就是维托里奥所谓的礼物,来找蕾米莉亚多半只是想叫她陪自己玩。还有就是吸血鬼,蕾米莉亚不认识也不想认识的那些,他们满脸愁云惨淡,唯唯诺诺、絮絮叨叨,说着蕾米莉亚根本不关心的话,像是她该成为新的夜之王啦,或者血族的命运前途之类,对这些言语,她统统不予理睬。



这些,所有的这些,都让蕾米莉亚感到不胜其烦,他们就不能让她一个人呆着吗?她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难道还不够传达这个意思吗?不久后她明白了,如果不做些什么的话,他们不会自动停止骚扰的。于是她把维托里奥留下的财产,以及所有人际关系都交给帕秋莉打理,然后让珍妮负责跟芙兰朵露玩,至于其他她不在乎的家伙,一律闭门谢客,反正他们也不敢违背她的——虽然她本人并没有那个意思——命令,鬼知道为什么。



其他人多半以为她只是还需要时间来悼念维托里奥,他们那种自以为理解的神色也让她无比厌烦。不是那么回事,压根不是那么回事。无论她做什么,其目的都不是为了“悼念”谁,相比之下,“成为”谁可能是更加贴切的动机。早在那件事发生之前,蕾米莉亚就思酌过,时间花了多久才让维托里奥成为维托里奥,而把她自己变成维托里奥又要花多久。

然而有一点是很明显的:蕾米莉亚所经历的时间还不够多。所以她才会把自己关起来,绞尽脑汁,却仍然不明白每天面对空旷屋子的维托里奥到底在想些什么。



是什么让他做出那样的决定呢,蕾米莉亚眯眼看着铺在脚趾前面一点的床单上的阳光,暖暖的,毛茸茸的。想不通,她揉揉眼睛,背对着窗户——她没再拉上那道窗帘——躺下,拉起被褥盖住脑袋,紧闭的眼皮下浮现出色彩斑斓、大小不一的圆点。



拥抱阳光这事对她而言已经没什么吸引力了,而且经过这几天的尝试,蕾米莉亚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怎么需要睡眠,相对人类来说不怎么需要。她不需要睡眠来缓解身体的劳累,不过依然需要它来逃避心理上的疲惫,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维持神智清醒也是件特别累人的事。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拼尽全力,想去感受感官之外的东西。换做任何其他时候的蕾米莉亚都会认为这种行为既愚蠢又疯狂,可能还有那么点可悲。不过在“当下”这个连续推进的时点上,吸血鬼最不缺的就是漫长、难以消磨的时间。

漫长、难以消磨的时间,这说法很是亲切,也许在她那些真实梦境里曾有过体会吧。



在这个连续推进的时点上,虚度年华是她唯一想做的事。一种报复和宣泄,尽管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对象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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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她不太清楚。吃饭、睡觉、排泄,应该都有照常完成,不过要回忆,却全然没有印象。某个尚且年幼的女声说过关于寂寞的话,另一个更加成熟的女声报告了一群人离开的消息,她望着她们的脸,望着她们张合的唇瓣,视线却穿透过去,投入一片虚空。



其他人对她来说就像舞台上会动的布景,不值得关注。不,她关注别的东西,曾经徘徊在这间屋子里的东西,来自往日的幽灵。那个身影和他附近的区域都笼罩在模糊不清的阴影里,仿佛另一个时空重叠过来,时而闪现,时而消散。

大部分时间,他跟她一样无所事事,坐在床边或桌前,对着空气中的某处愣神。不过在那个时空里,窗帘一直是拉上的,少数打开的时候,玻璃之外点缀着远处城市的灯火,比灯火更高的地方则遍布繁星。



她还是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他那些行为有何意义。他只是日复一日,虚度年华。



然后,终有一天,她看到了他最后的一段时光。她看他铺开一张纸,提起笔,却久久不能落下。她从背后看着他,看着他因低头而显得特别突出的颈椎骨,看着他蜷曲的黑色头发。那张纸上最终写了些什么,她早就知道了,不过她还是耐心地等待着。



等待着,等待着,他终于动笔了,没有丝毫踟蹰或犹豫,迅速地写完了他简短的遗言。做完这些后,他把蘸水笔放到一边,封好墨水瓶的盖子,等字迹风干,又把纸张对折起来,留在她第一次见到它的位置。接着,他站起身,整理了下衣服的皱褶,深吸了口气,伸出手去,将闭合的窗帘一把拉开。



不存在的阳光泼洒进来,驱散幻影。她眨了下眼睛,窗外日已西沉,只在天际留了抹红肿余晖。



所以她究竟没能目睹死亡的过程。她觉得自己应该感到失望,然而没有。



她摇了摇头。



有人推门闯入,弄出跟平日不一样的声音。她扭头望向来人,对方有着长而直的紫色头发,冷着张脸。这只是第一眼,很快,她就看到了另一幅画面。她看到个尤其眼熟的地方,虽然多半并非同一个,但大致是一样的:宛如井底,逼仄异常,一缕天光自上方透入,却没法带来丝毫温暖与光明。也有个少女被关在这,双手遭铁钉贯穿,跪坐在结了冰的秽物里。不过,即便深处绝境,即便衣衫褴褛、骨瘦如柴,这女孩看上去依然比她所认识的魔女更富有生气。女孩眼中充满了情绪,看上去像个人,而不是像魔女那样,两只眼睛好似冻结的湖面,下头积蓄着紫色的池水。



要想知道魔女的过去,除非亲眼去看,如今她看到了,许多事情都能说通了。成为魔女的代价的确不菲,她注视着现在的魔女,不禁产生了些许同情。



魔女也回视着她,过了会,突然抬起双手,揪住吸血鬼的两侧脸颊,完全没留余地,使劲往两边扯。



蕾米莉亚疼得哇呜直叫,打掉对方的手。



“你干什么啊!?”她捂着自己发烫的脸,感觉它们已经肿了起来。



对方根本不理她,俯身从她手里抽走那张纸,翻开来看了看,又转身将它丢到书桌上。蕾米莉亚揉着脸,发现珍妮和芙兰在门口探头探脑,便招呼她们进来。



看上去,芙兰朵露在——实在是出乎意料——压抑自己的雀跃之情,她扬着笑容,坐到蕾米莉亚旁边,“翅膀”上多彩的水晶一阵摇晃。“还是帕琪厉害,”她说,“能让姐姐搭理人。”



对象就在面前,蕾米莉亚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强行咽回抱怨,干笑了几声。最后的礼物,她看着芙兰的笑脸,又瞟了眼站在不远处、表情放松的珍妮,心想自己为什么会企图把她们抛到一边呢。



“下次,”帕秋莉突然开口说话,吸血鬼连忙转回脑袋“再用那种眼神盯着我,我就把你的眼睛挖出来。”魔女的表情冷得不能再冷,几乎能看到笼罩在她脸上的阴影,蕾米莉亚都有点害怕了。奇怪的是无论芙兰还是珍妮,好像都没什么反应,看来蕾米莉亚这段时间的表现的确惹恼她们了。虽然另一方面,她却很想提醒魔女,就算真挖出来也不会怎样,除了会很疼之外。不过她决定还是闭嘴点头比较好,否则对方准得来个现场演示。



本来还想把自己的新发现告诉她的,这样一来,就把这份隐瞒当做是一个小小的报复好了。把知识藏在渴望知识的魔女眼皮底下,多有趣,蕾米莉亚忍不住沾沾自喜。“你不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才闯进来的吧,”她说,“不是说好你来处理一切事务的吗。”



帕秋莉眯起眼睛,摇了摇头:“别说的好像我该做哪些一样。不过,反正我也从没对你有良心这事抱多少期待。姑且问一下,你以为维托里奥死了多久了?”



蕾米莉亚用夸张的动作挠挠头。“三个月?”她猜道。



“是半年啦,”芙兰朵露插嘴道,神色黯淡了些,“帕琪说死掉就是再也见不到了,但我怎么也记不清维托到底是怎么死的。”



魔女点点头,继续说:“不过必须承认,蕾米莉亚给的答案比我想象中要接近事实一点。”



蕾米莉亚自己完全没觉得过去了这么久,虽然以吸血鬼的标准而言,六个月的时间很短暂,但若以梦境的标准,的确长了点。但她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所以说

,到底出了什么事?”



神圣罗马的皇帝要攻打罗马,在说出这个消息的时候,魔女口气里讽刺的味道比蕾米莉亚认识她的一百年来见过的所有情绪加起来还重。虽然人类的皇帝想要怎样都不关她们什么事,但伴随战争而来的混乱是她们不乐意卷入的。帕秋莉提出的解决方案,一方面由她设立一个结界,把这座别墅隐藏起来;另一方面,她们自己暂时到别处去呆一阵子。蕾米莉亚问起其他吸血鬼的事,被冷笑着告知他们早已陆续离开,因为她不是他们想要的夜之王。



那倒是替她省了一桩事。“我知道了,”她抬手梳理了下久未打理的头发,“那就开始收拾东西呗,然后商量商量咱们去哪。”



这次插话的是珍妮。“帕秋莉小姐并不打算跟我们共同行动,大小姐。”



“什么?”蕾米莉亚不由得提高了音量,她瞪着一脸淡定的魔女,“为什么?”



“我要去一趟英国,帮朋友的忙。”



吸血鬼不假思索地顶了句嘴:“除了我这个冤大头之外原来你还有别的朋友啊?”话音未落,她就深深地感觉自己迟早会被这根舌头害死。



好在魔女只是剜了她一眼,并没有展开物理层面的行动。



“好吧,不管怎样,我们恐怕是不能跟你一起去对吧。”蕾米莉亚泄了气。



“没错,这是魔女之间的事。”



好一个“魔女之间的事”,吸血鬼花了很大力气才克制住再次顶嘴的欲望。她耸了耸肩:“那就这样吧,给我点时间,让我挑个去处。”



“没关系,帕琪不要姐姐,我要。”蕾米莉亚总觉得妹妹这话调侃的意味挺浓。“还有珍妮也是。”芙兰朵露当然不会落下任何家族成员。



蕾米莉亚心里稍微好过了点。“谢啦。”



帕秋莉的表情也柔和了些,似乎是受到了芙兰朵露的感染。“别担心,”她说,交抱起双臂,“分别只是暂时的,我相信珍妮能照顾好你们俩。”



“当然,在永恒面前,一切都是暂时的。”蕾米莉亚重复着自己曾听过的话。她知道魔女跟吸血鬼一样,没有寿命过短的烦恼。但愿友谊长久,可同时,她又宁愿帕秋莉不要像吸血鬼一样,必须承受永恒本身。不知魔女有没有自杀的方法?





“无论如何,”年长的吸血鬼揉了揉妹妹的头发,对魔女说,“不久就会再见的。”







古蛇·完







狐与鲤


4.0


16世纪末期,大明边境,嘉峪关的一座客栈。


“我快无聊死了,”蕾米莉亚盯着发光的小球,“虽然商队那个老头教了我一点这里的语言,但总觉得完全不对,完全不对呀,一点都听不懂这些人在说什么。不过吃的倒是很美味。”球体里面,帕秋莉的影像连头也没抬一下,只敷衍地“嗯”了声。吸血鬼只顾着吐苦水,没注意到,她继续说:“哦,还有,记得我之前提到的红毛怪人么,那个居心叵测的自来熟。芙兰居然成天跟在她屁股后面,哼,明明也听不懂人家说啥……”


她自顾自说了至少十分钟,才发现自己除了“嗯”和“哦”之外,没有收到其他应答,不满地砸了咂嘴。“我说你干嘛呢,”吸血鬼眯起眼睛,往影像里面瞅,“黑咕隆咚的。”


魔女那边终于不堪其扰。“入乡随俗,”她抽空瞥了眼蕾米莉亚,“实在受不了,你也可以回来啊。”


“真的?!”


“只要别来找我就行。”


吸血鬼脸上还没来得及多云转晴就又阴了下去。她闭上眼,深吸了口气,酝酿许久,而想说的话最终化作一声叹息呼出唇间。“好吧好吧,忙你的去,我倒要看看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弄懂这里人叽里咕噜说的是些什么。”她抓起小球,把上的铜环拨回原位,没瞧见帕秋莉最后的那抹表情。


珍妮接过占卜球收好,终于开口:“也许帕秋莉大人真的有要紧事在忙。”


“你不用安慰我。”蕾米莉亚把手指插进自己淡蓝色的短发。


女仆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这个动作在蕾米莉亚刚剪掉长发的那半年里,珍妮不知重复过多少次。“那,大小姐您至少也出门走走吧,按芙兰大人的说法,这地方晚上的市集还是很有意思的。”


“夜市?”蕾米莉亚转头看着她,“困在这里大半个月,我怎么不知道晚上除了那个像**的地方之外,还有哪里会继续营业。”见对方并不回应,她放下手,眯起眼睛:“别跟我说那红毛把芙兰带去**玩了。”


“因此,大小姐很有必要亲自去看看不是么?”


蕾米莉亚狠狠地撇了撇嘴。


世界一片银白,蕾米莉亚多年未见过的大雪夸张地覆盖了视线所及的每一寸地方。拇指大小的雪花还在持续不断地落下,像是要填满这个被城墙围起来的关隘似的,但不像赫尔辛堡的那次,积雪除了阻断交通之外,并没有造成太多困扰。街道上行人三三两两,都朝着各自歇脚的地方匆匆前行,某个穿着官样服装的人敲着两块金属盘,清脆的响声在空气里回荡,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应该是报时的意思。


吸血鬼拢了拢皮草斗篷,把下半边脸埋进裘毛之中,沿着清扫过积雪的道路迈开脚步。她倒并不觉得冷,只是想起赫尔辛堡,多少有点别扭。蕾米莉亚尽力不去想那些事,假装它们从未发生。反正芙兰朵露也不记得了。可那种不安的感觉就像鞋底粘着的落叶,隐隐约约彰显着自己的存在。


蕾米莉亚忍不住叹了口气。


“大小姐,叹气多了会变老的。”珍妮在斜后方,帮她提着斗篷的下摆,免得上好的皮草糟蹋在泥泞路上。


“你讲笑话的水平越来越差劲了。”


“可是您真的叹气太多。说句冒犯的话,搞不好帕秋丽大人就是因为不想看您这副样子才,嗯,赶您走的。”


蕾米莉亚又想叹气,憋了一会,忍住了。“随便了。”她自暴自弃道。


这次叹气的人换成了珍妮。蕾米莉亚加快脚步,想把那些讨厌的念头甩到后面。穿过已经收摊的集市,和依然残留在那的各式香料皮革的味道,再走过两个岔路口,她们就到了**门口。虽然似乎当地人并不管这地方叫**,但在吸血鬼看来,没什么区别,浓妆艳抹、姿态风骚的女人们站在门口招揽顾客,无论冠上什么叫法,本质都是一样的。


而那个红毛居然敢把芙兰朵露往这种地方领。从妓女中穿过,走进大门的时候,蕾米莉亚解开披风交给珍妮,边仔细盘算她要怎么慢慢弄死那家伙。


**里面挺暖和,大厅的四角都摆着炭火以及熏香,琴乐和欢笑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某个吸血鬼估计是**的中年女人打着扇子凑过来,她身上的香味让蕾米莉亚觉得自己脑袋被人按到了花粉桶里。不过这些都还不算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她刚刚想起语言不通的问题,看来只能让这帮人无视她和珍妮,然后一间间搜过去了。见鬼,她绝对不会享受那个过程的。


“姐姐!”


蕾米莉亚抬起头,看到她妹妹正扒在二楼内侧的栏杆上朝自己招手。很好,至少省下了一件麻烦,现在只剩下怎么把那混账红毛扒皮抽筋了。蕾米莉亚向妹妹挥挥手,示意她下来,但芙兰朵露摇摇头。“这里可好玩了,千筹在给我们讲故事,姐姐你也来!”说完,她头也不回,窜进身后的房间。


好玩?至少两打生动的画面蹦进蕾米莉亚脑袋,有时候她真觉得自己想象力太丰富了。不过这种地方还能有什么别的“好玩”的,而且那个千筹又是什么鬼东西?


“我想您还是去看看比较好,大小姐……”珍妮建议道。


当然,她还有什么选择,总不能直接把这房子一把火烧掉。虽然她特别想这么干,但魔女不在身边,一来放火不那么容易,二来,要是控制不住火势,烧的就不止这一处了。蕾米莉亚“命令”那些浓妆艳抹的人给自己让开路,一路把木地板跺得咚咚响。


她推开——确切说是踢开——那扇门,看到芙兰朵露、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还有那个已经在蕾米莉亚想象中被她用不同方式撕碎好多次的红毛,他们围着屋子中间的暖炉席地而坐。吸血鬼的视线在后两人身上来回游走,另一边,芙兰朵露向珍妮念叨着关于“任何时候都从容淡定”的家教。蕾米莉亚懒得理会这两个吸血鬼对自己踢门这事的看法,至少她所想象的事并没有发生。她继续瞪着另外两人,然而,念及自己甚至都没法用对方能听懂的话辱骂他们,她的火更大了。


那男的披散着黑色长发,一律后梳,只留了左额边的一撮垂在侧脸,缀着几只红色珠子。他毫不在意蕾米莉亚杀人般的眼神,转向红毛说了句什么,作为回复,红毛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耸了耸肩。接着男人转回来,与吸血鬼对视,嘴边的笑意明显了些。


“我明白,这世上很少有事比语言不通更叫人难受的了。”他说道。


蕾米莉亚眨了眨眼,发现自己居然听懂了。尽管某些发音有点诡异,但这人刚才用的居然是拉丁语,而且还是书面用的那种。她皱起眉,依然没法从对方脸上找出丝毫的血统特征。要说不好奇那是假的,所以她交叉双臂,抱在胸前:“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讲拉丁语。”


男人笑得更明显了,他低头轻摇脑袋:“只是个恰好活得够长,又去过够多地方的闲人罢了。”


“恐怕不是人吧。”蕾米莉亚嗤笑道。


“的确不是,就像我这边名叫红美铃的朋友,和这屋子里的所有……”他犹豫了会,然后被自己的措辞逗笑了,“嗯,人,一样。”


“哼。”没错,红毛的确不止一次边指自己边发出类似那三个音节的声音。


“所以,”那个千筹向前伸出手,拎起暖炉边温着的酒壶,又倒了两杯出来,“蕾米莉亚和珍妮,对吗,你们不打算坐下来聊聊?”年长的吸血鬼刷地把脸转向妹妹,对方做出副无辜的表情。“还是说,”男人继续说,“有什么要紧事非得现在处理不可?”


她还能有什么事要处理呢。不知为何,蕾米莉亚想起不久前跟帕秋丽的交谈,忽然觉得自己无比多余。要是能把她自己给处理了,那可真是再好不过。她生气地笑了声,示意珍妮坐下,自己则安身在芙兰朵露旁边,取过一杯气味奇怪的酒。



“好吧,见多识广的非人类先生,你想聊些什么?”



4.1


“这不公平。”蕾米莉亚说,不让自己去看比着胜利手势的芙兰朵露,和笑得一脸歉意、但怎么都感觉是在嘲讽她的珍妮。她低头瞅了瞅自己刚写——或许该说是画——的那些古怪文字。“这不公平,这两个东西根本没什么区别,就一笔只差而已。”她指着被揪出错误的那个字,继续辩解。


千筹摇摇头:“错了就是错了,无论多一笔还是少一划。”


“乌鸦虽然也是鸟,但因为太黑了看不到眼睛,所以字里面就没有眼睛,这样想就能记住了。”芙兰朵露说。


“对付象形文字,这是个好办法。”自诩老师的非人赞许道。


蕾米莉亚翻了个白眼,好笑地说:“芙兰,你真是这么记的?”


她的妹妹点了点头。蕾米莉亚再一次觉得大老远跑到这地方是个错误,大概这个东方国度根本就是在另一个世界。都怪那个该死的魔女和她自己的一时兴起,怎么就接受了呢,随便挑个别的地方都比这儿强。


又或者,哪里都一样,无论去哪,都会得出同样的结论。世界之大,蕾米莉亚悲哀地想,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了。当然,太夸张,她只是想自怨自艾一下。


结果就是,毫不意外的,蕾米莉亚再次成为那个需要留在房间里,把那些该死的玩意抄写十遍的人。好在她有从家里带过来的蘸水笔,要是让她用这里刷子一样的玩意写字,那才真叫逼死吸血鬼。


“这种惩罚真无聊。”吸血鬼说,开始用蘸水笔画那些或长或短、或直或弯的小棍子。


千筹摇摇头,他头发上的小珠子们互相磕碰,发出细小的声音。“这可不是惩罚,”他说,“这里有句话,叫‘书读百遍,其义自现’。”


她嗤笑一声:“意思是这里的人相信重复工作很有意义?”


“信或不信,真理都在那。”他把弄着手里小小的白瓷酒杯。


蕾米莉亚又嗤了声,摇摇头:“好吧,我这个外乡人不懂你们的想法。”


她要是以为主动退却能让对方闭嘴,那就大错特错了。千筹开始跟她讲起什么滴水穿石和卖油老翁的故事,但那些也没意义:如果要在石头上打洞,还有效率千百倍的方法;至于倒油,那老头大可以用个漏斗。总之,蕾米莉亚坚信自己是不会被这地方流行的诡异逻辑说服的。


“好了,”她放下笔,“我写好了,可以走了吧?”


瓷器与木桌碰撞,发出小小的钝音。“我听美铃说,她第一次碰到你们三个的时候,你差点就动手杀人了。”千筹一手撑着下巴,笑道。


“那几个人类太放肆,身上的味道更是糟糕。”


“但当时好像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你就不怕惹出什么麻烦来?你来的地方难道没有人管这种事?”


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不过蕾米莉亚也不怎么在乎。“我不介意多杀几个。”她耸耸肩。


“嗯……”千筹露出副回忆的神色,“看来是风气变了,我记得从前是没这么嚣张的。”


“哦?”有点意思,难不成他从前遇到过其他吸血鬼?蕾米莉亚花了点时间回想拉丁语流行的年代和区域,结果让她有点惊讶,还有那么点不知名的、愚蠢的期待。维托里奥不也是在罗马帝国的年代呆在那里过么。“你是从前游历的时候学会的拉丁语,对吧,”但是,蠢货,有什么好期待的,“我猜那是罗马帝国时期?”


对方挑起眉毛。“没错,”他抬起另一只手,在桌面上慢慢画了条线,“其实就是从我们现在的位置出发,走丝绸之路过去的。”


吸血鬼吸了口气,真的,没什么好期待的。


“大概是什么时候?”


千筹轻笑出声:“虽然我很好奇你为什么突然对这些事提起了兴趣,不过,啊无论因为什么,都是好的。”他揉揉下巴,“我想想看……我在那边呆了大概两百年,你指的是哪个时候呢?”


“随便什么时候,给我个时间就行,或者当时掌权的家伙的名字。”


“嗯,那么,当时的确有那么个皇帝,我觉得应该会青史留名,好像是叫尼禄?”


“……他的确很有名,从坏的方面。”不过蕾米莉亚不太确定那个时间,她并不是那种会把这些东西记的那么清楚的人。早知道多花点功夫就好了。“杀妻弑母,还把城市烧掉大半,只为了建自己的宫殿,之类之类。”


“所以历史是这么写的,”从口吻中,听不出千筹是赞同还是否认,“也是,我还记得他把基督徒当柴火烧的事。”


“历史上他做的事,哪怕只有一半是真的也够呛。”


“他确实是个糟糕的皇帝,不过我得说,没人能否认他在审美上的品位。”千筹用手指抹去之前倒酒时滴在桌上的水渍,“在烧出来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宫殿是旷古奇作,可惜到头来,就连那宫殿也不过是片废墟。”


“人类不就是这样么,建了拆,拆了建,建了又拆,统治者和王朝来了又去,”蕾米莉亚撇撇嘴,“真是无可救药。”


“是啊,罗马人后来又在尼禄宫殿的废墟上建起了斗兽场,不过那个好像一直都在。”


等等。


“你说罗马竞技场是在宫殿废墟上建起来的?”


“除非我记错了。”


至少,蕾米莉亚恼火地发觉自己心跳很快,维托里奥和千筹里面,有一个人记错了。在竞技场之前,这里本是片农场,那天晚上,该死的夜之王是这么跟她说的。


她知道在琢磨她的表情。“有问题?”他问道。


“没什么,”她摇摇头,“只是想起了些事。不过你当初为什么要那么远的地方去,你肯定不会那么好运刚好碰到个会汉语的罗马人吧。”


“我当然没那么好运,学拉丁语可花了不少时间。”千筹把视线转过一圈,又回到蕾米莉亚身上,“但在回答之前,你又是为什么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呢。”


“我先问的。”


他们互相看了一阵子,蕾米莉亚听到妹妹的笑声从楼下传来。过了会,男人一摊手:“很公平。好吧,要说我当时为什么要去丝绸之路的另一边……或许是因为在同一个地方呆上几千年很无聊,又或许是想暂时把过去丢到脑后,再不然,只是单纯地想出门走走,也就这么些原因了。”


这回答跟没回答区别不大,蕾米莉亚不禁想自己为什么总遇到这种正面回复问题会死的人。“现在换你了,”千筹说,“你为什么来这。”


“我在原来的地方呆腻了。”她当然不会说自己是被半忽悠半驱赶出来的。


“我想你很后悔把度假的地方挑在这里。”千筹瞟了眼蕾米莉亚用来抄写的纸张。


“千筹,你果然‘欠抽’。”


这话惹得对方哈哈大笑:“你的汉语有进步,吸血鬼。”


蕾米莉亚站在走廊上,俯视客栈中间被积雪覆盖的小小庭院。没有月亮的天空像口无边深潭,大雪持续不断地从中浮现,穿过天井,降落下来。吸血鬼觉得自己听到它们融入雪地的声音,细小而为数众多。在这庞大又微弱的背景音里,还有其他厢房传来的、迟缓的呼吸声,以及几条街道之外,早起的人发出的响动。


虽然还没有太阳出现的迹象,但夜晚即将过去。蕾米莉亚呼出口白雾,几星雪花飘落其中,虽之消融。


身后的房门被人小心翼翼地开启又关上,珍妮向她报告,说芙兰朵露已经睡下。“她今天倒是挺老实的嘛。”蕾米莉亚偏头看了对方一眼。


“大概是早些时候打雪仗累了。”珍妮回答道。


蕾米莉亚点点头,继续看着面前不断飘落的雪。另一只吸血鬼随她一同,维持着沉默,她们呼吸的声音融在雪落中,化作世界背景中的鸣响。


可以的话,蕾米莉亚希望这些响声能塞满脑袋,不给其他东西留任何空隙,然而雪夜,在别的地方的别的雪夜,接连浮现。她已经走过了多少年头啊,并不够确切的数字她自己都感到有点震惊——转眼之间,三百多个冬天呼啸而过。


换做平时蕾米莉亚肯定会笑出来:她认真地感到自己老了,又老又疲惫。她循着记忆回头望去,只见一条沧桑小径,消失在荆棘横生的荒野中。看不清来路,也不记得自己曾经的模样。


那些想要追求永生的人一定疯得厉害。


“珍妮,”她开口发问,抱着不比头发丝更粗的期望,“你还记得蕾米莉亚·克莱默兹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珍妮张了张嘴,却没有回答。连蕾米莉亚自己都不记得的事,她的确没理由记得。


“克莱默兹小姐是克莱默兹伯爵的独女,我侍奉的对向,虽然还很年轻而且有些任性,但她是个善良的小姐,从不因为自己的贵族身份而看低任何人,而且,”珍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她的头发就像流淌的真金,我每天都会为她梳理。”


流淌的真金。蕾米莉亚突然觉得眼眶发热,她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过于多愁善感了。“听上去是个不错的小姑娘。”她说。


“她现在依然是那样,追随她是我的荣幸。”


蕾米莉亚转头一笑:“别拍马屁了。我只是没你变得多而已,如果这么多年都没什么改变,那才叫可悲呢。”


“可是,大小姐,我也算见过不少事,总觉得能够不被世界改变才更加难能可贵。”


“……也许吧。”蕾米莉亚轻轻摇了摇头。


“只不过,”珍妮绞着手指,她这个习惯倒是一直保留着,“改变,有时候,改变是好的,至少可以……活得轻松一点。把我变成吸血鬼的人,我的血宗,就是不堪承受维持不变的代价才选择自杀的。”


“放心,我不会寻死,至少不会再寻死一次。大概。”蕾米莉亚答道,然后挥挥手,仿佛要把那种沉重不快的气氛赶走。“说到改变,我倒是更喜欢你从前的样子。”


珍妮笑了笑:“比如?”


“比如,你以前就没这么注重那些繁文缛节,更活泼更有生气一些。”


“您是说更‘口无遮拦’吧。”


蕾米莉亚耸耸肩。“我没看出那有什么不好的。毕竟,”她语调转低,“现在维托不在了,你是唯一一个见过蕾米莉亚·克莱默兹的人。我觉得凭这个,你应该享受一些特权。”


珍妮歪了歪头:“可无论哪个蕾米莉亚,珍妮都是她的侍女,这点没有变。”


“很好,下一步你得学会明目张胆地拿我寻开心——只是,记得别太过分。”


这下,珍妮不得不抬起手来掩饰自己的笑容,说她会尽力。她们又讨论了会庭院里面那棵诡异的、光秃秃却在大雪里继续开花的树,以及语言学习方面的问题。事实证明,让珍妮开口调侃她每次都受罚的事也并没有那么困难,虽然她将那归咎于蕾米莉亚没上心学,还算给面子。


“其实,如果您愿意放下偏见,这里挺好的,”珍妮说,“总让我感觉有股让人平静的力量从哪儿散发出来。”


“也许吧。”


“对了,您需要联系帕秋丽大人么?”


蕾米莉亚摇摇头:“不用了,你说得对,可能她真的有要紧事在忙,我还是不要太频繁地打扰她比较好。”那魔女最恨有人妨碍她的研究了,而且,蕾米莉亚不想承认但必须面对的一点,她不能总想着依赖别人来调节自己。魔女和珍妮都是对的,她真的应该试试看,试着接受新环境,试着改变。


改变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4.2


夜色澄清,星辰像是青白的粉尘,沉在黯蓝近黑的深空里。尽管蕾米莉亚知道,离日出不远了,她看着泛光的半圆月亮,手里马鞭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拉车驽马的屁股。草海向四面八方延伸,在视野边缘形成一片悠然起伏的黑影,马车缓慢前进,仿佛广袤大地上一只爬行的蚂蚁。


约一周前,一行人终于离开鱼龙混杂的边关,踏上草原,向千筹所说的江南行去。为了照顾三个吸血鬼的作息,他们都是晚上赶路,然后趁着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扎营休息。最开始,蕾米莉亚常想那两位自称妖怪的家伙会不会趁着白天掀开帐篷,让阳光把她们烤死。虽然他们完全没有那么干的动机,实际上,显然也并没有这么做。她只能把自己的被害妄想归咎于这片陌生的土地。


毕竟,她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


风餐露宿的日子蕾米莉亚也不是没试过,在她刚刚成为吸血鬼的那几十年间,跟着维托没少吃苦。回想一下,那时候的生活比起现如今,无论平民还是贵族,本身就没什么享乐可言。但那时候她一点也不觉得那种生活有什么不舒服的,那时候即便身处荒野,她也不会像惊弓之鸟那样,随时绷紧神经。


这几百年来蕾米莉亚一直都在别人的庇护下为所欲为,先是父母,后是维托。几百年的时间里,她没有多少长进。而现在,责任第一次切切实实地落在肩上。她不禁怀疑这才是帕琪非要赶她出来的原因。


不过,吸血鬼任性地想,就算魔女的出发点是好的,她也还是很不痛快。下次用那个小球,她非好好抱怨一通不可。


这么想着,蕾米莉亚觉得稍微舒坦了点。她重新将目光投向前方,浅浅的溪流在草皮中若隐若现,马匹和车轮经过时,卷起点点水声。两天前的黎明,蕾米莉亚就看到了这条小溪,在熹微晨光中,像条银色缎带横铺在看似不怎么远的地方。


她不由得再次感慨这地方真是大得离谱。好几天过去了,放眼四顾,周遭景色丝毫没有改变的迹象,好似不经意间,起伏的牧草便覆盖了整个世界。


吸血鬼长吁一口气。


轻快而杂乱的马蹄声从后方逼近,逐渐放缓,来到蕾米莉亚身边。她转过头,看到芙兰朵露和珍妮。虽然整体来说,那匹马对芙兰朵露而言太大了,但她稳稳当当跨坐在马鞍里,双翼悬挂的水晶晃荡不已,看上去乐在其中。蕾米莉亚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刚刚学骑马的样子,扒在她那匹小马背上,颤颤巍巍。反观芙兰朵露,自要求珍妮教骑马到现在也不过三天而已,显然比她有天赋多了。


“姐姐,”芙兰朵露从马背上滑下来,爬上马车,坐在蕾米莉亚旁边,“我们刚才在那边碰到一群小狗。”


草原上,当然是不会有狗到处乱跑的。珍妮脸上挂着苦笑,于是蕾米莉亚可以确定,芙兰口中的小狗,实际上是群草原狼,她的常识还需要培养。“哦?”蕾米莉亚活动了下翅膀,“那群小狗怎样了?”


芙兰朵噘了噘嘴:“我本来想摸摸它们,但珍妮不让。”


“珍妮是对的。那些不是狗,芙兰,那些是狼。”


“狼怎么了?”


“狼,”蕾米莉亚吸了口气,“会想要伤害你。它们会咬你,如果你是个人类,它们能把你咬死。”


金发吸血鬼摇摇头:“它们为什么要咬人?”


“因为狼要吃肉,否则就会饿死,而且它们不喜欢其他东西靠近它们的领地。”


“就像我们要喝血?”


“是的。”


“那人类也讨厌我们吗?”


蕾米莉亚突然觉得一口气没喘上来,芙兰提出这个问题的动机,她瞬间就想出了十几条,是记起了过去的事,还是怎样。然而当她看向对方的眼睛,却发现年幼的吸血鬼似乎完全没有多想什么。芙兰朵露眼里只有纯粹的好奇,就好像这个问题跟“为什么我们不能晒太阳”一样。


应该吧,蕾米莉亚想,人类应该是讨厌吸血鬼的,他们当然是讨厌吸血鬼的,不仅仅是讨厌的程度。


“其实也不能怪二小姐,”珍妮插话进来,“我们好久没碰到过其他人了。”


“就是,这块地方除了草还是草,根本没什么好玩的,还不如之前的镇子呢。”芙兰朵露附和道。


按千筹的说法,她们之前呆的地方顶多算是个半武装化的贸易集散地,不过蕾米莉亚懒得去纠正。“如果千筹没骗人,只是这里有点大罢了,等走出去,就能到很好玩的地方。”她说。


“我干嘛要骗人。”


那个妖怪掀开帘子,钻出车厢。蕾米莉亚往旁边挪了挪,给他空出位子,说:“因为我总有种感觉,好像我们永远也没法从这走出去了。”


千筹轻轻笑了几声。“你的家乡难道没有草原?”他用手指梳了梳头发。


“当然有,但不是这个样子。”吸血鬼抬起双手,比了个范围。


另一边,芙兰朵露插了句嘴,说在这之前她没有见过草原。“草原就是这个样子的呀,除了草,还是草。你们该庆幸没见过冬天时候这地方的模样。”千筹说。他朝东边瞟了眼,在土丘黑色的剪影后面,天上呈现出一线稍浅的深蓝。“咱们该停下来扎营了。”


腌肉和一些没见过的香料在小锅里冒着泡泡,蕾米莉亚按捺着深呼吸以嗅取其香味的冲动,用手里的灌木枝拨弄着篝火。食物并非绝对必要,但口舌之快她还没能戒掉。其他人正着手搭帐篷,芙兰朵露在帮忙,确切地说,帮倒忙,不过没人在意她增添的小麻烦。


三分之一的天空已经褪去深蓝,散布在那里的星辰也已淹没在更明亮的颜色里。如果赶不上,吸血鬼琢磨着,也可以进帐篷里吃。于是她回过头确认营帐搭建的进度,恰好见到红头发的家伙在跟千筹说话,如果这里的人并非用皱眉和拉长脸来表达喜悦之情,那么,那家伙应该是生气了。


蕾米莉亚把脑袋转回来,竖起耳朵。以她还不如三岁小儿的汉语能力,根本闹不明白那两个妖怪到底在说什么,不过听起来,他们是在争吵,至少是红发的那个在表达不满。


红美铃,啊,这古怪的名字。蕾米莉亚还从来没见她以笑容之外的表情示人。红头发的妖怪是他们中唯一一个仍遵循着正常作息规律的,晚上睡觉,白天则保持清醒,负责照料马匹以及担任警戒。


每当太阳落山,蕾米莉亚都会在食物的香味和乐声中睁开眼睛,然后把芙兰从睡袋里扒出来,接着吃“早餐”。那支……姑且称之为笛子的东西,有着吹弹可破的轻柔音色,吸血鬼难以理解那玩意是怎么能被吹响的。总之,红美铃很会吹笛子,调子虽怪,却绝对称不上难听。有那么一次,她见蕾米莉亚盯着乐器看,还比划着询问吸血鬼,是不是想学。蕾米莉亚当然是摇头的,还好,至少这个动作在哪都表示否定。


没过太久,吸血鬼背后的争论平息下去,千筹笑着说了句什么,红美铃并没有作出回应。这时候芙兰朵露跳了出来,还拉上了蕾米莉亚,把所有人都叫到帐篷一角,以展示她的伟大成就——一个钉歪了的固定桩。真心或是假意地,他们都向金发吸血鬼献上了自己的赞扬。


然而直到吃饭的时候,红美铃的表情依然不怎么好。蕾米莉亚难免觉得她跟千筹争论的话题是关于三个吸血鬼的,也许这也正是东方妖怪不太在她们面前说话的原因。又或许,他们正是为了防止这种解释不清的误会,才并不太交谈。


她摇摇头,幅度之轻,连自己恐怕都没有注意到。但千筹显然注意到了。“别在意,”他说,“虽然看上去很像是针对你们的,但那纯粹只是我的问题,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


蕾米莉亚耸了耸肩。她忽然发现芙兰尤其安静,比任何一天都更加专心致志地吃着东西,珍妮仿佛也在食物上投入了比平时多得多的热情。看来对之前的事保持关注的也不只是她一个。


千筹小小地叹了口气,抬眼看了看红美铃,多少有点责备的意思。后者抬抬嘴角,却没能像往常那样形成笑容。


“我今天得去看看一位老朋友,”最后,千筹说,“可能要晚点才回来,等不等我回来再开拔都无所谓,看你们。”


“哦,没事,反正都已经在这破地方走了一个星期了,多延长那么几个小时也无所谓。”蕾米莉亚咽下嘴里的东西,回答道。然而她实在忍不住,又加了句:“所以你们刚才就是在争这个?”


“算是吧。”对方苦笑了下。


吸血鬼耸了耸肩。


这天傍晚,吸血鬼们醒来的时候,千筹还没回来。这天没有笛声。


蕾米莉亚吃过早餐,半比划着向红发妖怪表达了自己不着急上路的意思,对方点点头,开始在扎营地旁边的小水池里清洗炊具,珍妮也走过去,给她帮忙。那个水池一开始是没有的,按千筹的解释,这个红毛可以将地下的水引到地面上来。这倒是很方便,尤其在荒野中。蕾米莉亚还记得早年跟维托里奥一起在疫病横流的地区旅行,干净水源是多么可遇而不可求。


不知要到何时,她才能不要时不时就想起维托。蕾米莉亚又想叹气了。她漫无目的,把视线投向远处最后一抹淤红的天色,地表的轮廓在那划出起伏的黑影,再下面一点的位置,他们的马匹正在低头挑拣着草枝。这个千筹,也不知道是死哪去了。


“姐姐,”金发吸血鬼忽然蹭过来,“我想帕琪了。”


“好啊。”蕾米莉亚说,从地上爬起来,到马车后面的行李里翻出那个神奇小球。她把那玩意递给芙兰朵露:“你会用吧?”


年幼的吸血鬼歪歪头:“姐姐你不想跟帕琪说话么?”


不,是她不想跟我说话。然而,蕾米莉亚算了算,距离上次通讯已经有一个多月了,期间只有珍妮跟她联络过一次,没准魔女不会将之归类进烦她的范畴。谁知道呢,她耸耸肩,反正大不了也就是被甩几个白眼,那豆芽又不能从球里面钻出来揍她。“那就一起吧。”她说。


两个吸血鬼就在马车边坐下,蕾米莉亚拨弄了下小球上的铜环,把它托在自己和芙兰之间。


帕秋丽的回应比预想中快得多。魔女还是那个样子,苍白而冷漠,很显然,三十多天的时间并不能在她身上产生任何改变。实际上蕾米莉亚觉得,哪怕自己都老死了,魔女也依然会是这副模样,没准还能友情提供一把烈火,将吸血鬼的遗体烧成灰。


芙兰朵露兴高采烈,讲述着这些日子的见闻,包括差点让她摔下马折断脖子的兔子洞,以及昨天那群可爱的小狼。


蕾米莉亚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非要加上“可爱”和“小”这两个形容,并且再一次发自内心地认为,帕秋丽一定很讨厌自己。否则没法解释,为什么同样是滔滔不绝,她对芙兰就更耐心一些,甚至脸上还出现了勉强算是笑容的表情。


不过,当然,背上长着蝙蝠翅膀的吸血鬼能肯定,这种情绪绝不是妒忌。她只是不满这种明显的差别待遇而已。


最后,等讲完所有鸡毛蒜皮的小事,芙兰朵露终于想起了她的姐姐。“姐姐,”她冲蕾米莉亚转过头,“你也跟帕琪说几句呀?”


这会魔女才头一遭把目光转向蕾米莉亚,仿佛刚刚注意到她的存在,脸上不多的笑意也没了。这女魔头一定是故意的,绝对。“……呃,你近况如何?”蕾米莉亚犹豫再三,吐出这么句蠢话。


“还好。”


蕾米莉亚克制住翻白眼的冲动。不过对方后面还有话:“你呢?”


“噢……”吸血鬼撇开视线,盯着附近一根半蔫的杂草,耸耸肩,“我也还好啊。”


“姐姐最近有用功学汉语,写错的字比原来少多了。”芙兰在旁插嘴,蕾米莉亚皱着眉毛戳了她一眼。


“那还不错。”帕秋丽评论道。


“谢啦。”


“不客气。”


在这人嘴里,连夸奖都是有毒的,蕾米莉亚还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事实证明,并没有。“听珍妮说你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挺有趣,风土人情,妖异怪谈,我很有兴趣,”帕秋丽继续道。


换句话讲,如果跟她通讯是报告这些东西,便不会被纳入烦人的范围。蕾米莉亚不知在心里骂了多少次挨千刀的魔女,但她开口却是:“我尽量留意一下。”


“还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点用不着我提醒吧。”


“是是,我知道。”


“但千筹和美铃都很好啊?”芙兰朵露说。


魔女沉默了一小会。“我不是专指他们,”她说,又看了眼蕾米莉亚,“总之到了那么远的地方,凡事还是小心点,地方不一样,规矩也是不一样的。”


“我知道。”


玻璃球里,帕秋丽好像还想再嘱咐点什么,但另一个微弱的声音从中传来,她回头应了声,接着说有事要处理,向两个吸血鬼道了别。蕾米莉亚把黯淡下去的小球收起来,伸了个懒腰。


“姐姐,我还是不懂,帕琪什么意思呀?”


“她的意思是,”蕾米莉亚抬手揉了揉芙兰朵露的脑袋,“出门在外,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哦……”


金发吸血鬼挠挠头,好在是不打算继续追问的样子。余光里,蕾米莉亚瞥到靠近的珍妮。“大小姐,”她说,“帕秋丽小姐还好么?”


“好的不得了,还是那副颐指气使的架势。”蕾米莉亚摆摆手。


她的女仆忍俊不禁:“话是这么说,可您似乎也并不十分讨厌她这点。”


“是啊是啊,我还不想变成一片火烤蝙蝠干。”她又摆了摆手,转移话题道:“千筹还没回来啊。”


“是的,还要继续等么?或者我去跟美铃说?”


“不用了,”蕾米莉亚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摆弄着面前无辜的野草,“反正又不急。”或许她的取材可以从千筹开始,虽然那妖怪肯定不会轻易就范。“反正,又不急。”她重复道。



4.3


“这次没跟我一起来,你亏大发了,”蕾米莉亚冲小球内的魔女说,“你绝对想象不到这里的人有多会玩。”


然而对方连正眼都不瞧她:“你不是在那么。”


“我希望你明白,写到纸上的和亲眼所见的不见得是一回事。”吸血鬼拉长脸。


“这是你饱读诗书的前车之鉴?”


蕾米莉亚哑口无言。为什么要招惹这人,第几百次,或者是第几千次,她扪心自问。总有一天,吸血鬼愤愤想,要把自己这条该死的舌头咬下来嚼烂吞掉,总有一天。这时候,一连串红黄闪光在她身后的天空中炸亮,把屋檐的影子投在地上。


“烟花?”帕秋丽终于抬起眼睛看过来。


吸血鬼按捺着得意之情:她可是掐准时间才发起联络的,扳回一城。“哦,”她用最最云淡风轻的口吻说,“是啊,今天他们过个为了纪念什么人所以要吃元宵的节日。想看不?”


对方耸了耸肩。


这表现等同默认,于是蕾米莉亚转移到门廊上,面对着漆黑湖水,和湖对岸烟花升起的方向。红色、绿色和黄色的花火相继绽放、燃烧,又在烟雾朦胧的夜空中熄灭、消散,同样的景象倒映在水里,随波荡漾。


“这在你那边可不常见吧。”吸血鬼说。


“没错,自从上次放烟花烧光两条街,就更加看不到了。”魔女事不关己道,“说起来,这湖对岸的那排房子难道也着火了不成。”


蕾米莉亚忍不住笑出来,虽然在远方传来的阵阵声浪中几不可闻。“人家过节挂了不少灯火罢了,不过距离这么远,看不清楚也正常,我是不会笑话你的。”等到话说完,蕾米莉亚才发现自己刚才好像很明显地挑衅了对方。这下可好了。吸血鬼咬咬舌头,等着承受来自魔女的精神攻击。


然而那边的帕秋丽却只说:“其他人都不在么。”


“……哦,”也许魔女是准备把这笔账攒着,蕾米莉亚想,“过节嘛,你知道芙兰的,她非要跟着那两个去凑热闹,我就叫珍妮去当保姆了。”


“你怎么不去?”


吸血鬼垂眼瞄了下小球里的魔女:“又不是没去过,每年都差不多。”


在一小段时间里,帕秋丽没再说什么,或许她本来还有话要说,但被她那边的另外一个声音打断了。“帕秋丽大人,”烟火的余音中,蕾米莉亚听到那陌生的女声,“爱丽丝小姐来了。”


“那谁?”蕾米莉亚问,音量比她预计的要大得多。


魔女透过小球看着她,脸上一如既往透漏不出任何端倪。“哪谁?”


“刚才说话的,还有那个叫爱丽丝的。”


“刚才说话的是小恶魔,爱丽丝是我在英国的朋友。”


好一个巨细无遗的回答,吸血鬼翻了个白眼,完美无瑕、无懈可击。谁是小恶魔?爱丽丝又是谁?这解释的还真清楚啊!她知道自己最好不要把内心想的东西喊出来,最好不要。


“蕾米莉亚,你是不是在想,”帕秋丽幽幽地说,“好一个完美无瑕、无懈可击的回答。”


这人是她亲妈,亲妈都不带这样的。亏她们都已经半个世纪没真正见过面了,自己的表情就这么好猜吗?吸血鬼叹了口气:“您说的都对,是在下输了。”


兴许是蕾米莉亚的错觉,对方仿佛也小小的叹了口气。“小恶魔是我的使魔,从魔界召唤来的,爱丽丝也是个魔女,然而跟我不同,她是天生的魔女。”帕秋丽说,“具体的下次再谈,我先走了。”


然后小球暗了下去。


结果这解释比没解释更糟,问题可是越来越多了。蕾米莉亚从前可没听说过什么魔界和天生的魔女这码事,从来没有。她皱眉瞅着玻璃球,好像那样就能瞅出个回答来。她突然就很生气,好歹是多年的交情,顷刻之间她似乎又对帕秋丽一无所知了。她可以能力去窥探,不过对方说了,敢那么做的话就要把她的眼睛挖出来。但魔女从来没不准她问,不是么。她根本没想去问。


蕾米莉亚抬起头,恰好赶上又一波飞花闪耀,隐约间,似乎有欢笑随之而来。水声阵阵,冷风萧萧,孤独裹在她身上,就像自己抱住自己。


“活他妈该。”她叹道。


又一个冬天即将过去。这天傍晚起床时,吸血鬼发现屋外院子里的那颗歪脖子梅树上,先前结出的、粉红色的花苞,已经逐渐绽放,还抽出了不少嫩绿新芽。初次见到这种树,她还吃了一惊,虽然此处的冬天跟北境比起来,顶多算是小孩把戏,但在过去,蕾米莉亚可从没见过在雪里开花的东西。


身后屋内,芙兰朵露哼哼了一声,显然是在抗议门间涌入的冷风。蕾米莉亚侧过身,伸出食指,对着被子里准备起身的珍妮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躺回去,继续陪芙兰朵露睡懒觉。


太阳刚落,天空还红得刺眼,她是起的早了点,没必要非拖另两个下水。吸血鬼小心关上门,打着哈欠,沿着内院回廊,晃晃悠悠往外走。


这是她们在此度过的第三十七个年头,时间岂止是转瞬即逝。其实蕾米莉亚至今仍然嫌这儿太偏僻,背靠山野,面朝大湖,夏天蚊虫滋生,冬日冷风呼啸。虽说比起当年风餐露宿,这条件已经不错了,但芙兰朵露却从未过过这种日子。蕾米莉亚本也不想让她和珍妮过这种日子,尽管两个当事人都不介意,时间久了,得过且过。


要怪还得怪千筹,亏他整天吹嘘自己是什么上古妖兽,结果活了两千多年,就挑了这么个风水宝地。除了逢赌必赢,也不知道他到底哪里厉害。不过,蕾米莉亚拢了拢衣领,这儿也许不是千筹的窝,而是美铃的窝也说不定。


即使未曾明说,千筹和美铃之间,准是某种师生关系,就像维托和她自己。


维托里奥,这个名字依然能刺痛她。


至少,千筹看上去可不像是会轻生的样子,吸血鬼讽刺地笑笑,整天花天酒地,平均一周得去**三四次,身为妖怪,颇享受浮华红尘的样子。话又说回来,即使维托里奥,也并非一开始便是那样的。


吸血鬼收起笑意,为自己的念头皱了皱眉。她在前厅门口停下脚步,盯着竹制地板上的纹路。她曾经也想过死,觉得自己已经见过了世间的一切,别无乐趣,然而实际上,拿竹子来说,在来东方之前就没见过。不过蕾米莉亚还不到四百岁,而维托里奥,少说活了一千五百年。所以,问题回到了罗马斗兽场中的那个晚上,寻死是不是永生者必然的归宿呢?如果是,她,蕾米莉亚,又能支撑多久?



她抬头看了眼转为暗紫色的天空,只见薄云翻滚,没有回答。


蕾米莉亚呼了口气,却排不尽积郁之情。她摇摇头,推开前厅的门,走进去,又反手把它关好。然后她看到只灰毛狐狸,蜷成一团,正趴在房间正中的桌炉边上。


狐狸金色的眼睛盯着她。


吸血鬼摇摇头。“搞什么鬼。”她粗略扫了圈,没发现能让这东西钻进来的地方。


那玩意张嘴打了个哈欠,继续瞅着蕾米莉亚,后者站在原地,也回看着它,在这住下后,她见过黄鼬也见过貉子,唯独没见过狐狸,三十七年来,从没见过。难道是千筹搞回来养着玩儿的?并非没可能,的确曾有只狐妖来这做过客……不过那是千筹的朋友。


双方僵持不下。蕾米莉亚倒是想结束这无聊的对视,可她总觉得先移开视线就输了。


活了三个多世纪,竟还会跟破狐狸较劲,这要让某位魔女知道了,怕是能被念叨一辈子。她摇摇头,咬咬牙,准备看向别处。


“你们在干嘛?”红美铃从正门进来,左手拎着只兔子,问道。


你们,蕾米莉亚看看红发妖怪,又看看打出第二个呵欠的小畜生,顿时明白了。首先,那不是呵欠。“……千筹?”她打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那是千筹没错。”


“我好像缺一条狐皮围巾。”吸血鬼干巴巴地说。


团着狐狸的位置爆发出一阵大笑。女人的大笑。蕾米莉亚很不愿意承认,但她差点跳起来。活见鬼,她瞪着那个有着微卷的黑色长发的“女人”,这厮,还有那红毛的,到底还瞒着多少事?


另一边,红毛的那位以手掩面,不忍目视。“平心而论,这也并不是那么好笑吧。”她评论。


“那是因为你没看到她之前的表现。”黑发女人,也就是千筹,总算笑够了。她抬手掀起灰色毛皮披肩的一角,冲吸血鬼扬了扬:“虽然这不是狐皮,不过你要的话我可以忍痛割爱。”


不,我要的是从你身上剥下来的皮,蕾米莉亚想。“不用了,谢谢,还有,”她把双手交抱在胸前,“你到底是公是母。”


“公母有意义么?”狐妖反问,整了整刚才弄乱的衣袍。


吸血鬼不情不愿地撇了撇嘴,这话说的倒是在理。


“好啦,”美铃在旁打圆场,“有没有人想吃东西?我去做。”


千筹朝她扬起一边眉毛:“那道士已经打发了?”


“嗯,那人没什么能耐,应该不是特地找来,误打误撞罢了。回来路上还让我逮到只不走运的,虽然不怎么肥。”


“不错不错,”千筹点点头,“兔肉打算怎么做?”


“爆炒?”


“我看行。”


“那就爆炒,我去弄,你们稍微等等。”



说完,美铃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穿过前厅去了厨房。吸血鬼这才放下胳膊,过去坐在暖炉旁:“有人来踢馆?”


千筹把玩着自己的一缕头发。“算不上,毕竟是连美铃都能搞定的角色,可见的确没什么本事。”她冲吸血鬼笑道,“不过你居然不知道?我还以为你是感觉到了才早起的。”


“有可能,我不是很懂这些。”蕾米莉亚回答。她觉得有点头晕,可能是一时不习惯,认识了近四十年的家伙突然变性,还变成了这么个……妖艳妩媚的样子。说到蛊惑人心,吸血鬼的手段也不遑多让,因此她敢肯定,千筹正在使用某种魅惑的术法。她摇摇头:“话说回来,你为啥要变成女的。”


“我平日也会化为不同人形,你只是白天睡觉没看到而已。”


蕾米莉亚点了下头,聊且接受了这个解释,但她不认为这是实话。其中有太多故意展示的味道,好比一步步熟悉的人之间,互相多亮出些牌来,既是试探,也是对双方关系的一种认可。说到底,她、珍妮和芙兰朵露的底细,两个妖怪也并没有那么清楚。


“哦,还有,如果你对我这个样子产生了一些……不自然的感觉,我本人也爱莫能助,”千筹耸肩道,就连这个动作,也让人心神荡漾,“那是不可控的。”


“就像美杜莎的目光必然会令人石化?”


千筹朝上看了看,或许在搜索回忆里关于美杜莎的知识:“差不多。”


“那可真够呛,你想必不怎么享受一群呆瓜裂枣的男人冲自己流口水的模样吧。”


“当然。好消息是,这个效果男女通吃。”


闻言,吸血鬼深深地看了千筹一眼,不由自主地往远处挪了挪。“你大可不必紧张,”对方又笑了,“放心,蕾米莉亚,你也好,美铃也罢,还有珍妮和小芙兰,都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这真太让人心安了。


就在此时,蕾米莉亚背后的门打开了,端着大碗的美铃率先进来,后面跟着睡眼惺忪的芙兰朵露,以及还在帮前者整理衣领的珍妮。


“咦?”年幼的吸血鬼睁大眼睛看着千筹,转而向蕾米莉亚求助,“这个漂亮姐姐是谁啊?”


蕾米莉亚抬起一只手,低下头,捂住脸。



4.4


大雨倾盆。


湖面上雨线交织,在风的推动下,发出海浪般的声音。湖水沸腾,涌起朦胧水雾,十步开外的一切都不辨踪迹。如果没有身后的屋舍,蕾米莉亚大概会错觉世上只剩下这大雨,和它发出的轰鸣。尽管她肯定没有一滴水落在身上,浑身衣物还是变得潮湿,摸上去仿佛能榨出汁来。


吸血鬼对水向来没什么好感可言,即使在还是人类的时候。遥远又模糊的记忆中,她也确信自己从不喜欢下雨。雨天只会让地面变得泥泞,给出行平添困扰。


至于现在,它唯一的好处只在于遮住太阳罢了。她还是在笼子里,出太阳也好,下雨也好,变的只是构成笼子的材料。


为什么会觉得有笼子?这是个问题。蕾米莉亚发现最近这两年她总在想这些有的没的。多半是因为太闲,按千筹的说法,但凡是有点智商的东西,一旦闲下来,几乎无可避免要变得矫情。她不喜欢那只狐狸,可他的很多说法的确有道理。看来活得长还是有好处,也就那么点好处,仍旧逃不出痛苦太多收获太少的圈子。


雷米莉亚叹了口气,抬手挠了挠头。


一颗红色的脑袋突然冒出水面。如果吸血鬼这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铁定又是一惊,但她已经习惯了。红美铃把盖住脸的头发甩到后面,从湖里走上来,她浑身赤裸,某些地方点缀着橙红的鳞片。


“雷米莉亚小姐,今天也起这么早啊。”红发妖怪笑着靠近。


吸血鬼尴尬得不行。她以前绝对听谁说过,说这儿的人都很含蓄,现在看来,估计这个人单指人类,不包括妖魔鬼怪,一个个都这么奔放。“老人家了,”她只好瞅着没什么看头的大雨,“不怎么需要睡觉。”


对方笑了笑,捡起丢在廊下的衣袍披上。“千筹没骗我的话,您现在应该还不到四百岁吧,怎么就老了。”何况同为“老人家”的珍妮还睡得正酣,这妖怪倒是没有咄咄逼人到把这话也说出来。


“那依你之见,要活多久才算老?”


“嗯……”红美铃拧着头发里的水,“至少得比我活得久吧。”


“你多大了?”


“按凡人的历法算,我出生的时候是唐朝,差不多是……七百来岁?我算比较年轻的,百年前才刚稳得人形。”


神他妈七百多岁比较年轻,吸血鬼翻了个白眼。


“话说回来,我其实从没搞清楚你们这些所谓妖怪到底是怎么回事,千筹变狐狸的那次也没详细问。”


“万物皆有灵。”红毛妖怪说,见雷米莉亚扬起眉毛,又继续道:“飞禽走兽,水木金石,都有魂灵寄居,有缘自得点化。”她松开头发,抖了抖,甩到身后,“简单说哪怕一块石头,也可能成精化神。”


雷米莉亚摇摇头:“你们的神还真随便。”


红美铃大概没听出这话里面的讽刺感,笑着说:“他们是挺随便的。实际上也不怎么管事,都在各弄各的,倒是手下的阿猫阿狗经常搞出事儿来。”


“难道就没半点规矩,神的律法之类的?”


“律法自然有……”


不知为何,红发妖怪显得有些沮丧。这可有点稀奇了。吸血鬼摆摆手:“没事,我也就是好奇罢了,不方便说的话无所谓。”


“倒也不是不方便——”


“只是她不见得能说清楚而已。”


千筹,这只老狐狸,一如既往地神出鬼没。她——他今天穿了件靛色的袍子,腰带上还挂了串玉,头发还是老样子披散着,挂着彩色的小珠子。他看了看地上的水,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很快就让它们聚集起来流到别处去。


“你不是说要月底才回来吗?”红美铃问道。


“闹了点不愉快,”千筹轻描淡写,摆了摆手,“我可不想被一棍子抽回原形,你知道西王母娘娘的性格,她最讨厌有人在她面前打架了。”


居然会搞到跟人动手的地步,雷米莉亚觉得有点难以想象,这可是棉花似的、拳打不进的千筹老狐狸。“我倒是有点好奇你跟谁生这么大的气。”她说。


对方哼出声嗤笑:“一条狗。”


这可真是有点稀奇了,认识千筹的几十年来,还从未见过他(她)如此直白地抒发对其他人的负面评价。把人(或者妖怪?)形容成狗,就算蕾米莉亚只是个外乡人,现在也知道那绝对不是个好的比喻。不过,好奇归好奇,还是别再深究了,她有种预感,平日里好脾气的家伙发起火来会更可怕。


本来这事可能就过去了,然而红美铃却插了一句嘴,口气还很不好:“反正肯定是你又提起了昆山神女。”


没听说过的孩子呢。


可千筹显然听说过,听说过,而且很不高兴美铃提起那人。“谁允许你念出她的名讳的?”他褪尽了笑意,脸上只剩下一种冰冷锐利的表情,像是落潮之后露出的漆黑礁石。这就是,蕾米莉亚想,惹火眯眯眼的后果。


即便如此,红美铃依然不准备示弱:“我想说什么话也轮不到你来允许。”


两只妖怪保持着充满火药味的对视,蕾米莉亚夹在这俩中间,简直尴尬得想就地挖个洞钻进去。


“别忘了,在遇到我之前,你不过是这洞庭湖中的一尾小鱼。”


“而你,直到今天也不过是头八条尾巴、成不了仙的半吊子狐狸,比那个被你嘲笑的九尾妲己更加失败,至少人家率性而为、敢作敢当。”


蕾米莉亚听到碎裂的声音,物理层面的。尽管不太明显,她依然感受到了空间的扭曲,雨水沿着不正常的弧度溅向其他方向,木头地板互相挤压,薄弱的地方崩出些许碎片,便是碎裂声的来源。而这一切的中心在千筹那。“好了!”吸血鬼说,音调比她想象中高了不少。她横到两只妖怪中间,面对千筹:“朋友之间吵吵架就行,把房子给拆了就不好了,对吧?”说真的,她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充当和事佬。


千筹移开了视线,与此同时,周围的压力也消失了。蕾米莉亚松了口气。没过多久,红美铃丢下句“我去做饭”就回了屋里。


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蕾米莉亚和千筹只是面对大雨,没有说话。乌云在天上聚集了好几层,从最高处灰色幕布般绵延不绝的,到几乎贴到地面、如雾如幻的,蕾米莉亚抬头看着它们,心里什么也没想。


“是我失态了,抱歉。”终于,狐妖开口道。


“人总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心情不好也不该随便发泄在其他人身上,”千筹惨然一笑,“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可惜即使过了一千年也还是没法做到。”


不知为何狐妖这副模样让蕾米莉亚想起了某人,这联想实在不怎么吉利。


千筹叹了口气:“时间过的太快了,当年的小鲤鱼早已长大,我总是忘记这一点。”


可不是,七百多岁的小鲤鱼呢。“很正常,人类不是有句话说,无论年纪多大,在父母眼中,孩子永远是孩子。”


“听起来你对这种事颇有心得啊,蕾米莉亚?”


吸血鬼嘁了一声。放在其他时候,她肯定懒得回应这种问题,不过今时今日,她却想说点什么。她确实颇有心得,只是站在“孩子”的角度。“你知道我们吸血鬼是怎么繁衍的,对吧?”


“大概算是知道,授予血液之类的。”


“可以这么说,对新生的吸血鬼而言,给予自己血液的吸血鬼如同父母,更确切的说法是血宗。我的血宗是个叫维托里奥·德·卢卡的家伙,至少他如此自称……”


然后蕾米莉亚就把那个漫长的故事讲了出来,关于某个贵族小姐、她的家族以及不请自来的吸血鬼的故事。她边回忆边说,惊讶于自己的记性,居然还能道出许多细枝末节——她还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它们。


她讲到父亲和母亲,讲到自己的“死亡”和新生,讲到和维托里奥走过的那些地方。讲到赫尔辛格的大雪,讲到个性孤僻的魔女、欢快活泼的金发女孩以及女孩的家人,讲到残酷的夜晚和夜色下燃起的火焰。她甚至讲到某个阴暗的庄园,讲到群聚的吸血鬼,讲到自己和维托里奥的争执。最后,她讲到死亡,她的创造者、朋友和导师,在阳光下化为尘土。


在吸血鬼讲述这些的时候,千筹耐心聆听。蕾米莉亚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开小差,但至少,狐妖没有打断她。等她讲完,发现天色已暗,大雨化作柔绵细丝。“后来我就来了这,我那位魔女朋友大概觉得一场远行对我有好处。”最后,她说道,忽然发现美铃和珍妮坐在自己的另一边。


“我不是故意偷听的,”红美铃说,“过来叫你们吃午饭——”她话音未落,珍妮也赶紧澄清:“我也不是故意的,只是路过听到……”


蕾米莉亚感觉心脏往下一沉。好在珍妮很快补充,说芙兰朵露还没起床。这么一番倾诉居然被意料外的人听到,多少有点叫人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解脱,好像经过漫长的背负,终于放下了什么沉重的东西。


也许,她猛然察觉,把这些事讲出来,再一次试着接受他人,这才是帕琪希望自己做的?真是的,直接告诉她会死吗。


“很棒的故事。”狐妖评论道。


“谢谢。”


“我想,”千筹与红美铃互相看了眼,“我也该把我们的故事告诉你们了。”


“嗯,没错,”红发妖怪附和,“不过现在,我觉得吃饭比较重要。”


蕾米莉亚点点头:“同意。”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还是挺费神的,她也不想现在就听另一个漫长的故事。


“我去叫芙兰小姐起床。”珍妮说,先一步站起来回到屋里。蕾米莉亚随后站起来,也走了回去,两个妖怪多半有些话要讲,而她的喉咙已经快着火了。在往嘴里灌下第三杯茶时,吸血鬼突然想起自己的问题还没得到解答,这地方那些好像很随便的神灵,到底有什么不可逾越的律法?


看来只有下次再说了。


4.5


她做了个梦,不是普通的梦,而是那种,既让人怀念又使人害怕的梦。自从某件蕾米莉亚不愿回想的事发生后,她就再也没做过这种梦。吸血鬼还以为自己失去了这种能力,确切说,她倒是希望如此,不过现在看来,她的希望落空了。


这次,梦把她带到了一个桃源般的地方。


蕾米莉亚正处于一个绿草环绕的山谷底部,各式树木,阔叶的和针叶的,分布在周围。散乱的雨点自空中坠落,然而当她抬起头,却发现那根本不是雨点。带着泥土和植物的小小山体——只能这么描述——高高低低地漂浮在天上,大小不一的瀑布从中洒落。她很确定现实中绝不可能有这样的景象,首先,那些水怎么可能源源不断?


这一定是她所想的那种梦没错,可直到现在,吸血鬼还没找到任何值得关注的事物。她漂浮在这梦境当中,从繁茂的草本植物尖端拂过,一弯溪水在山谷中蜿蜒,拇指大小的银鳞鱼儿穿梭其中。


吸血鬼停在一丛淡粉色的小花上方,愈发奇怪于这场梦。按过去的经验,这种梦向来是直奔主题的,然而——


噗通一声。


“真是只笨狐狸。”一个女人笑道。


蕾米莉亚朝那边“望”去,那女人蹲在溪边,穿着鹅黄和白色的长裙,黑色头发披散着,结有小小的红色果实的绿藤穿插其中。一头硕大的灰狼蹲在她身边。这不可能的,吸血鬼想,这一人一狼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如此近的位置的,她不可能没发现。水里传来扑腾的声音,那女人伸出手,从里面捞出团湿哒哒的褐色毛球,毛球伸展开来,是只年幼的狐狸。


年幼的狐狸,带着灰狼的女人,不像是巧合能够解释的。吸血鬼迅速对号入座,同时,产生了一点负罪感,即便并非故意,偷窥他人的过去总归是不好的。


小狐狸抖了抖毛,把水甩得到处都是。不过女人并不生气,笑着抬手擦去脸上的水滴,然后,不经意般地,转头看向蕾米莉亚。她的视线没有穿过去,也不是看着吸血鬼之前的什么,她的视线精准地聚焦在本该不存在于此的幽灵身上。


蕾米莉亚没来得及分辨清楚那女人——很可能就是所谓的昆山神女——的表情,只觉脑袋里转瞬即逝的刺痛,之后发现自己正躺在屋里,瞪着房上的一截横梁。这种感觉,就像是偷鸡摸狗,却被主人抓了个正着。刚才的事真的“发生”了,而不只是梦境的一环,吸血鬼很肯定,自己确实是被“赶出来”的。


这种体验倒是新奇,或许,她抬手枕在后脑,是神灵的力量?说到底,对她的“梦”,她自己也还停留在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程度。她一直当那些是过去的影子,现在看来,恐怕远不止如此。


难道她的“梦”能够将她的灵魂,或者任何可以称之为灵魂的东西,带到“梦中”的时间与地点?不得不承认,这真是非常非常地让人感到好奇。


不会有好事的,吸血鬼对自己说,深究这种东西绝对不会有好事。她翻了个身,把脑袋埋进毯子。


腊月。


吸血鬼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她走出卧室,积雪落满天井,还在纷纷飘至。这儿雪并不多见,下得这么大她印象中屈指可数,虽然还是无法与北欧的大雪相提并论就是了。然后蕾米莉亚抬起头,看到屋檐上方的天空里遍布浓云,不知哪来的暗红光芒将云层底部映得一片诡谲。


大雪和红光、远处传来的异常喧嚣,她总觉得这些东西组合在一起,不仅熟悉,而且特别糟糕。平静的日子使人迟钝,蕾米莉亚几乎要忘记,争斗和血腥才是世间常态,无论身处何地,人总还是人。


她走到湖边的长廊时,美铃已经在那儿了,每年冬天都要出一趟远门的千筹也坐在那,指间夹着他的雕金烟杆。


湖对岸的镇子在燃烧,火光间人影憧憧,呐喊和尖叫远远地传入耳朵。“这是怎么回事?”蕾米莉亚明知故问。


千筹朝半空吐出个烟圈:“打仗。”


蕾米莉亚摇摇头:“谁和谁?”看上去,分明是屠杀才对,她可没见到什么有来有回。


“好像是满人?”美铃说,耸了耸肩,“我其实不太懂凡人的种族之分,明明都差不多……不过这应该又是北边的游牧民南下吧。”


亏她还以为红美铃是妖怪里面比较有良知的那个,吸血鬼又摇了摇头,看来所谓妖怪,无论看上去有多和善,实际都是不管人类死活的。她突然想起前几年自己去那镇子里逛灯会,曾经碰到过一个卖花的小孩,对方以为她也是孩子,还分过两颗糖葫芦给她。


“你们就不打算管管?”蕾米莉亚问,边看向千筹,“你不是很中意那**里的某位姑娘么?”


狐妖坦然回视着她:“凡人皆有一死,现在或是五十年后,又能有多大不同。”


吸血鬼忍不住在心里问候他家亲属。


“先别忙着在心里骂我,”千筹苦笑着敲了敲灰,又填了些烟丝进去,“你以前问过,我们这地界的神明有没有什么规矩……”他缓慢地吸了一口,让新进去的烟丝燃上,接着抬手用烟杆比划了下:“但凡朝野更替,权力交接,关乎气数,皆为天命。”


“天命不可违,”旁边的美铃接过话头,“这是唯一的规矩。”


“违者死?”蕾米莉亚问。


“违者死。”千筹答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天命所致,不必强求。”


这不是彻底放弃治疗了么,吸血鬼皱起眉毛,把所有责任都往命运头上推,还真方便。她重新看向河对岸,火光没有减弱的趋势,叫喊也没有停歇的意思。“那如果是外来者呢,”蕾米莉亚喷了口气,“外来者可以插手‘凡尘俗事’吗?”


“天上的家伙们不会因为你是个外乡妖异就高抬贵手。别做傻事,蕾米莉亚,”千筹说,“你不会想要见识天罚的。”过了会,他又补充道:“当然,如果你非要找死,我和美铃会替你收尸。”


“我谢谢你们啊。”


一声尖利惨叫突出于其他噪音之上,冲向天空,听起来,应该是个小孩子。更多的房屋燃起火焰,吸血鬼觉得自己看够了也听够了,于是转身回屋。


芙兰朵露站在那,火光倒映在她红色的眼睛里。珍妮跟在年幼的吸血鬼身后,以一种无助又害怕的眼神看向蕾米莉亚,仿佛后者有什么办法来应对这一幕似的。“芙兰……”蕾米莉亚试探着往前挪了半步,结果这就像是触动了某个机关,金发吸血鬼急促地吸了口气,接着挤出尖锐的呜咽声。


“芙兰——!”头顶的灯笼猛然爆裂,打断了蕾米莉亚,带着火星的碎片劈头盖脸砸在她身上。苍蓝头发的吸血鬼反射性地闭上眼,抬起胳膊挡在头脸之前,尽管这不会有任何用处,如果芙兰朵露决心要再一次捏爆她的脑袋,光靠胳膊是挡不住的。


有人从她身边经过。


片刻后,蕾米莉亚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红发妖怪背对着她,还抬着一只手。


“喂!”吸血鬼绕过红美铃,见她抬起的右手在胸前摆着一个古怪的手势,而芙兰朵露,似乎是被催眠了,瘫在珍妮怀里。“你干了什么?”蕾米莉亚实在控制不住质问的语气。


“疏导一下她的气,”妖怪答道,放下手,摇了摇头,“小芙兰一直没学会如何控制,偏偏还那么强。”


气,力量之源,至少这帮神棍是这么说的。在来东方之前,蕾米莉亚从没听过这种说法,然而帕秋莉也赞同这个定义,只不过用的是另一个词。“连我也不知道芙兰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说。


“也许是因为受了刺激,”还在原地抽烟的千筹插嘴道,“人类和妖异不一样,是很反复无常、捉摸不定的东西。”


“她已经不是人类了。”蕾米莉亚反驳。


狐妖笑了笑:“但她以前是,你们吸血鬼也是很有趣的。”


蕾米莉亚嘁了一声,吩咐珍妮带芙兰朵露回卧室休息。确认另两个吸血鬼已经离开后,她转向千筹和重新坐回原位的红美铃:“你们以前见过类似的情况么?”


红发的那个摇摇头,但狐妖点了脑袋。他面对湖对面的火光,吸了口烟,说:“曾经有这么个女人,她的丈夫被征作修筑长城的苦工,结果累死在工地上,于是她就在他死的地方日夜哭泣。泪水流干了就流血,血也哭不出来了,但她依然没有停歇。”


“然后?”


“然后那段长城就垮了。我恰好在附近,烟石蔽日,尤其难忘,一千八百多年前的事儿了。”


“……你确定是被她弄垮的而不是工程方面的失误?”


“合理的猜测,不过,不,当时聚集在她身边的气,就算瞎子也能感觉到。”


吸血鬼还是不太愿意相信。“那么那个女人呢,之后她怎么了?”


“死了,投水自尽,”千筹耸耸肩,“就算不自杀,她也剩不下几天好活,没有当场力竭身亡已经是上辈子修来的。”


他话中暗指的东西让蕾米莉亚感到不太舒服,芙兰朵露那种爆发式的宣泄会对自身造成损伤,这种可能性她还真没想过。“吸血鬼会和人类不一样么。”她以自语的音量问,边回忆自己上次被“杀死”的时候,的确经历了一段时间的虚弱期。


“我想那只是多少和迟早的问题。”这次,答话的是美铃。


蕾米莉亚咽了口唾沫,她需要好好想想这个问题。“总之,”她说,“我先去吃个早饭。”


“如果她死去,你要埋葬她”,蕾米莉亚仿佛又听到了这句话。她独自坐在积雪的屋顶,带有黄铜箍圈的小球握在手里。天已放晴,缕缕薄云后面,上弦月散发着银光。烧了三天之后,湖对岸的火光终于熄灭,只剩些许暗星与滚滚浓烟。吸血鬼能闻到燃烧的气味,冰冷的灰烬。


她拨弄了下小球上的黄铜圈,玻璃内部,一点微光呼吸般闪烁起来。一,二,三……魔女那张似乎亘古不变的脸,带着亘古不变的、冷漠的表情,从中浮现。


“怎么了?”帕秋丽问到。


曾经,蕾米莉亚以为维托是这世上唯一不变的永恒,后来证明他不是。现在,看着玻璃球中魔女的投影,试图说服自己,那种不变的安全是存在的。“没什么,”她说,“最近过的怎么样?”


“还可以,战争快结束了,议会军应该会赢,虽然跟我没关系。”


蕾米莉亚点点头,那帮英国佬一向能闹腾,英格兰人、苏格兰人、威尔士人,都一样。这次好像是商人想要从国王那强取权力,可想而知不会有什么好后果。让商人执掌权力,真是笑话,只要价格得当,他们能把自己老妈给卖了。虽然,她承认,这其中有很大的个人偏见,她对商人向来没什么好感。


然而,就像帕秋丽说的,凡人的怎样也好,跟她们是没有关系的。“我这边也开始打仗了,改朝换代,什么的。”她说。


“天堂本来就是不存在的,”魔女垂眼看她的书,“地狱倒是常有。”


“那个……”蕾米莉亚拖长了音,另一边的人并没有转过头来,但吸血鬼知道她在听,“之前跟你说到的时候,你是同意那俩妖怪关于‘气’的说法的对吧。”


“嗯。”


“那,会不会有这种事,比如一口气释放太多,或者时常爆发性释放,然后给身体造成损伤之类的?”


魔女转动眼睛,朝她看来:“的确有这种可能性。”


吸血鬼沉默片刻,接着问:“极端情况下,这种释放会致死么?”


这下,帕秋丽整张脸都转了过来。“致死的情况非常罕见,但的确是会发生的,”她说,“你到底想问什么。”


所以,千筹的确是那个意思。蕾米莉亚握紧了小球。“芙兰,像芙兰那样时而爆发的,如果过度频繁……”她哽了一下,放低了声音,“如果过度频繁的话,她会死吗?”


不知是错觉还是怎么,吸血鬼总觉得帕秋丽的表情变得温和了些。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至今只见过两个比芙兰拥有更多魔力储备的人。比起魔力枯竭而死,我觉得她不小心晒到太阳死掉的可能性还更大些。”魔女重新低下头,“她除非是把整座城都拆了,否则不可能耗尽力气。”


“看来只要我别让她有机会乱拆房子就行。”蕾米莉亚挤出点笑容。


“没错。”



4.6



年复一年,吸血鬼继续着她远离人世的生活。芙兰朵露似乎对自己失控的事情毫无记忆,聊且算是件幸事,至于被焚毁的镇子,以人类的标准也没花太久的时间便重建起来。


好几年来,除了偶尔拗不过芙兰,被强拉去夜市之外,蕾米莉亚没跟外界打任何交道。很奇怪的,她反倒喜欢上了这样的生活,坐在房顶上,看着黑色湖面上起伏的波浪,不知不觉就到了天亮,就像现在。


如此怪癖,怎么看都是被两个妖怪带坏的,两只妖怪,和他们该死的哲学。


夜风轻抚吸血鬼的头发,一切都沉浸在一种特别的静谧里,虽然波涛声声入耳,但她却感觉连时间都停滞了下来。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把这座房子与外界隔离了开,把她和其他事物隔离了开。她感到无比平静,心绪一片空白,似乎已经被世界所遗忘,也已经遗忘了世界。


天地万物,仅在一念之间。


再这么下去,怕是要看破红尘了。看破红尘也许是永恒的归宿?那之后是什么呢?蕾米莉亚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并不去深究。


下面天井里有些动静,右边厢房的门开启又关上,里面走出的红发妖怪抬头看到她,轻巧地踮了下脚,便跳到了屋顶。当然了,绝不仅仅是跳这么简单。一点小小的法术,用妖怪们的话来说。


“我最近一直在想,”红发妖怪说,“你是不是变得安静了。”


“怎么说?”


“感觉以前会更活跃些,好久没出去走动过了的样子,血也是珍妮在采,上次和上上次,小芙兰都没拉动你去夜市。”


“这也没什么不好吧,对你们来说,”蕾米莉亚耸耸肩,“最开始的时候,你们不还提防着‘凶残的吸血鬼’么。”


“这个嘛——”


红美铃抬手挠了挠头。“实话是,我们这块地方向来少有外来的妖异,极少的那么几次,结局都不怎么愉快。曾经,在你们三个之前,也有过西边来的吸血鬼,他们……反正算不上友善。”


“吸血鬼之间毕竟没有什么算得上约束力的东西,仅有的规矩只是不能同类相残。”蕾米莉亚说,模模糊糊地回想起了什么,又迫使自己忘记。

“总之,还请不要介意我们最初的防备。”


有时候,这妖怪还真是死板得可以。吸血鬼挥挥手:“玩笑而已。防范外来者再正常不过,你们已经很不错了。”她决定换个话题,“说来,你又是怎么回事,是睡不着,还是单纯的起夜上厕所?”


妖怪抬头看着天顶上挂着的半圆月亮,叹了口气。“睡不着。你呢?”她把话茬抛回给吸血鬼,“就这么看着月亮和湖水,整夜整夜什么都不干?”


“对。”


红美铃笑了:“就不觉得无聊?”


“这可奇怪,”蕾米莉亚扬起眉毛,“选这么个地方,一住就是几百年的可不是我。”


对方很无辜地眨了眨眼:“这地方是我选的没错,但也没有住几百年啊?”


“你们不是一直住这的?”


妖怪摇摇头。的确,在有过的所有自揭家底中,他们也没说过类似“一直住在这里”的话,完全是蕾米莉亚自己把自己的揣测当了真。“其实自从我化出双腿能满地跑了,我们就没在一个地方长呆过。像这样长住在一处倒是头一回。”红美铃解释道。


没什么根据的,吸血鬼从她的话里听出了那么一丝担忧。那种恍惚中知道些什么,不愿去细想,然而再不得安宁的感觉。就像你偶尔在屋里瞥见条蛇,之后,既没有证据表明它还在,亦不能证明它不在,于是惶惶不得终日。


千筹又不知去哪潇洒了。几十年的相处下来,吸血鬼知道这是正常的,不过她仍忍不住想,现在并非冬天,二者结合起来,仿佛是个凶险预兆。


“定居下来也没什么不好,想要继续修行的话,总要找个地方定下来。”妖怪继续道,“只不过这里太靠近尘世,容易被打扰。”


比如说那次的道士吧,蕾米莉亚想。她也知道这里的人类中也不乏求仙问道者,无论是出于自我飞升的念头,还是为了对抗不那么友善的妖魔鬼怪。可以通过修行,而从凡人升格成神,这种说法要是让那帮教士听了,一定会被痛斥是魔鬼的异端邪说。“不过于你们而言,那些道士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吧,不是挺好打发的么。”吸血鬼说。


“好打发是一回事,平时也的确不是问题,不过某些关键时期被打扰的话,后果会很严重。”


蕾米莉亚点了点头。尽管她还是觉得靠近尘世也没什么不好,总好过把自己关在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慢慢烂掉。然而她不打算把这种想法说出来,千筹不是吸血鬼,这儿也不是罗马郊区的别墅。


那之后她们没再说话,只是望着夜色下的湖水,各自想着心事。在月亮西沉,天空淡去颜色时,红美铃提议说一起耍耍枪。在此之前,她俩也提枪对练过许多次。蕾米莉亚欣然答应,即便这里的枪和枪法都与故土相去甚远,总还能让她提起点怀念的味道。虽然基本赢不了这点让吸血鬼很无奈,说到底是自己技不如人,只好甘拜下风。


一个月过去了,千筹依然没出现。前后加起来,他离开了三个月,夏天即将结束,就算以狐狸的标准,这次也玩得太久了点。


红美铃的担忧与日俱增。最初她还能掩饰得很好,但时间长了,就连芙兰都看出这个红发妖怪的心事重重。两次将糖当做盐之后,烧火做饭的工作也被珍妮接管过来。妖怪时常发呆,或者朝着某个方向,不过每次被其他人发现,她又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


蕾米莉亚觉得红美铃在隐瞒着什么,虽然这么说有失公允,毕竟自己从没问过。应该是过去的问题,千筹活了那么长时间,要说没有点遗留瓜葛,谁会信啊。


问题只是那瓜葛有多大而已。


狐妖的朋友,除美铃之外,蕾米莉亚也见过那么几个。然而一方面是他们多半操着奇怪的口音,想听也不怎么能听懂,另一方面吸血鬼自己也并不热衷于交际,因此都称不上认识,更别提知根知底。


四百年过去了,她这方面依然没什么长进。蕾米莉亚把石子丢进水里,只激起了小小的两圈波纹。今天晚上云层很厚,看不到月亮,不过在吸血鬼的视野中,还足够明亮。她搓了搓手里剩下的几颗圆石头,接着下定决心般,把它们抛出去,拍拍手。


要说有所隐瞒,红美铃和千筹也不是独一家的。吸血鬼吸了口气,只是看看过去而已,她对自己说,并不会有什么影响。


只是看看曾经发生的事,能怎样呢?最多只能算偷窥而已。


她摇摇头,开始集中精神,像很久以前被训练的那样,把念头放在目标上。只有这方面,蕾米莉亚一直在进步。她想象千筹的模样,透过那个表象,抓住核心部分,然后沿着那条不可视的因缘向前——


尽管“幻象”是没有气味的,可吸血鬼却感觉好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血,浓稠得像是浆状物的腥臭味塞满了鼻腔。


她眯起眼睛,把视线放在铺了一地的东西上,月色下,那些像是被踩烂的肉包子似的东西,全是破碎的人体。这是草原的一角,腥风吹过,被鲜血压弯的草叶轻轻摇晃,浸着银光。蕾米莉亚绷紧牙关,许多年前她曾随维托去处理一只疯狂的吸血鬼,那个吸血鬼所犯下的杀戮与面前的相比,简直小巫见大巫。


但她追随的是千筹,那只狐狸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吸血鬼朝四周张望,在染血的帐篷之间,看到了她的朋友。看到,却几乎认不出来。

千筹——应该是千筹的那个东西,把手里拎着的一溜人头抛到地上的一堆人头里。


蕾米莉亚感到自己冰冷的心脏砰砰直跳,如果她不是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这里,大概会直接出手和狐妖拼个你死我活。尽管那是她的朋友,即使那是她的朋友。很多时候,人类自己对自己做的事,也并不比这更好,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从来不曾是人类,是这么个意思吗,可是为什么?


“我当年就该直接把你的脑袋咬下来,狐狸。”


“你只是你女主人的一条狗而已。”


不知何时,一个吸血鬼没见过的黑发男人出现某个帐篷边上。这人脸上有着奇怪的纹身,装束则更加奇怪。虽然蕾米莉亚不认识他,但她猜,这就是她曾经看过的、跟在某个女人身边的那头灰狼。


“你的女主人呢?”千筹用一种陌生的口吻说,带着阴郁的笑意。她张开双手,仍有人血从尖锐的指甲间垂落:“如此场面,她不可能还不现身吧?”


“神女大人就在这里。”


狐妖的笑容先是僵住,随后变得非常悲哀。她放下双手,吸了口气,接着朝吸血鬼所“在”的方向转过脸来。


一股可怕的寒意刺进蕾米莉亚的脊椎,像是有人拿了把冰做的匕首从后面捅了她。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叫出声,话说回来,即使叫出声,又有谁能听得到?剧痛在每一根血管里炸裂,仿佛周身血液都变成了猩红的荆棘,正从内部割碎她的身体。她摔倒在地,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然而片刻之后,蕾米莉亚发现自己横趴在湖边的草地上,浑身冷汗,大口喘气。


“大小姐!”


“姐姐!”


她听到异口同声的喊叫,接着有人把她翻了过来,是珍妮和芙兰。她们看上去急坏了。“我没事……”蕾米莉亚说,在另两个吸血鬼的帮助下坐起来。尽管那股贯通全身的疼痛已经消失,她还是忍不住呻吟了一声,痛苦的余韵犹存。


“姐姐,你怎么倒在地上?你没事吧?”


蕾米莉亚摇摇头,一想到她刚刚目睹的东西,血管又突突的跳了起来。“我没事,”她打手势安抚她们,同时抬头张望,“我需要找——”她闭上了嘴,红发妖怪正在朝这边走。对上视线后,红美铃猛然停住脚步,僵在那儿,她似乎全都明白了。蕾米莉亚停顿了一小会,然后开口道:“美铃,我有事要跟你说。”


“原来你有天眼。”


在听完蕾米莉亚的话之后,红发妖怪说了这么一句。吸血鬼不知道她所谓的天眼是什么意思,想来,也就是窥探命运的能力了。窥探命运的能力,听上去真是蠢到家。


“我只能看着,做不了更多。”


“嗯。”


这人为什么能这么平静。蕾米莉亚又想起她看到的那些,鲜血、人头、残破的尸体,还有最后她受到的攻击,应该是攻击没错。微弱的幻痛在被刺的地方若隐若现,她不禁把手绕到背后揉了揉。


旁边,珍妮咬了咬嘴唇。“我不懂,为什么千筹要那么……”


“她这次离开前,留下了两封信,一封是给我的,”红美铃叹了口气,她垂下头,从左袖的暗袋中掏出一个信封,“这封是给你们的,我没有拆开过。”妖

怪把信件递给蕾米莉亚,但后者没有伸手去接,只回瞪着对方。


“你一开始就知道。”吸血鬼说,这不是个疑问句。


红发妖怪既不回答,也没有回避吸血鬼的瞪视,她沉默着,维持递出的姿势。蕾米莉亚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从对方手里抽过那封信,将它拆开。


信的内容特别短,短得不像是某人的临终遗言。蕾米莉亚迅速读完,之后转交给珍妮和芙兰。狗屎。那里面相当于什么都没说,唯一称得上有意义的东西只是拜托她们,如果有计划去东瀛,代千筹探望探望妖狐妲己。且不说那个搞事的妖怪是否建在,经过所有这些事情之后,连个像样的解释都没有,竟还有脸提出要求?!


吸血鬼气得有点头晕,她抬手揉揉太阳穴,再次开口时,嗓音虚弱得连自己都惊讶。“我真是不懂,你们这帮妖怪……看在这些年交情的份上,为什么,为什么你知道这些却不去阻止?”


“天命不可违。”


“放屁!”蕾米莉亚一拳砸断了面前的矮桌,她没法控制自己的火气。余光中,珍妮和芙兰都抖了抖,反倒是该死的红美铃,还是那副死相,仿佛天塌下来也不能让她动容。茶壶滚落,茶水撒了一地。如果当年她知道维托的打算,蕾米莉亚尽量不让自己大喊大叫:“如果是我的话——”就算折断他的手脚也要阻止。


“如果姐姐或者珍妮要做那种事,就算打断她们的胳膊和腿,我也一定会阻止她们。”芙兰朵露说。


屋子里另外三个,包括红美铃,都睁大了眼睛,目光聚集在年幼的吸血鬼身上。后者面不改色,继续把话说完:“才不管什么天命不天命呢!”她的表情,蕾米莉亚想,是像谁呢?孩子总会长大,即使并没有人告诉她,你要长大。


红美铃突然笑了,有那么一小会蕾米莉亚还以为她是得了失心疯,但很快,妖怪恢复了正常。“说句不怕你们骂的话,这样的结局,没准反而是最好的。”她说,“我也该出师了。”


这妖怪果然还是疯了。相遇与别离都是无可避免的,但不该是以这种方式,不该是在可以阻止的时候仍旧听之任之。不该等到一切都太迟,现在,一切都太迟了。就像谁也无法阻止夜色从东方的天际褪去,世界还会按照它的规律继续

运作下去,并不因某一个生命的逝去而改变。


日出之后,蕾米莉亚久久无法入睡,尽管累得脑仁都疼,那个夜晚太过漫长。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唯一一个失眠的,至少芙兰睡得挺好,珍妮那边也没什么动静。


而最终,当期盼已久的倦意终于包围住她时,她所梦到的只有一片黑暗,从最深处传出些微啜泣,以及缥缈得不像是存在于此世的回音:


——曾经我常想,如果我死去,你会为我落泪吗?


——不过这些都已经没关系了,到头来,我也只是个成不了仙,也没什么从一而终的妖怪而已。


——……。


——真是只笨狐狸。



世事无常,当初被雪困在客栈里、碰到那两个家伙的时候,谁能料想到这样一个结局。


蕾米莉亚站在雨棚下,看着船舷之外的景象。红美铃只送她们到渡口,没等船来就离开了,说是还有急事需要处理。也许那只是个借口,谁知道呢。现在,她们三个再次踏上旅途,为了混蛋千筹的遗愿,以及某个魔女的指示,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她其实有点,那么一点,想要回家看看。哪儿都不是天堂。吸血鬼抬眼看向岸边,大雨中步履匆匆的行人,正在远去的镇子看上去,丝毫没有被烧毁过一次的痕迹。某些时候,短命也不尽然是件坏事。


白光闪过,接着是爆炸般的雷鸣。


“哇!”


芙兰朵露后知后觉,捂着耳朵,珍妮伸手搂住她。人们惊呼、低语,船上的、岸上的,都看向同一个地方,指指点点。


吸血鬼顺着他们的指点看去,波涛与云层之间,灰白的烟雨中,一道影子蜿蜒向上,窜入天空。她眯起眼,在它消失之前,勉强分辨出一鳞半爪。以前千筹有副画,这道影子看上去,就像画上叫做龙的东西,属于此地的龙,而非教会典籍里说的那种长翅膀的大蜥蜴。


“是龙王爷啊!”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人们纷纷朝影子消失的方向跪下,他们叩拜,嘴里念念有词:“龙王爷显灵了!”


“……龙王爷是什么?”芙兰朵露问。


蕾米莉亚和珍妮互相看了看。“大概是一种比较高级的妖怪吧。”蓝发的吸血鬼说,耸了耸肩。



狐与鲤·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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