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无标题

作者:羅森店員煮飯娘
更新时间:2017-01-12 1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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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与刀 第六回


樱内下总介呆若木鸡。


这当下,沼津城本丸御殿中的情形,犹如静止的修罗场。若俯瞰下去,人群的排布宛如一柄舒展开的巨大折扇,二十余名书院番组聚集成黑云般的扇面,手中的长短兵器彷佛钢铁的扇骨,全部指向位于扇柄,身着一袭白衣的“扇坠”。


而这个“扇坠”正探身向前,从侧面牢牢按住国木田弹正准备拔刀的手。


人群鸦雀无声,安静得如同葬仪。但书院番组们的额头上都冷汗淋漓,好似清晨沾满露珠的荷叶。论起来,他们的面色也确是与荷叶相差无几了,持刀握枪的手也明显地颤抖着。


尽管这陌生的小姑娘手无寸铁,而且貌似手无缚鸡之力,然而这两个“手无”未必是真相。昔年甲贺的忍者不也曾扮成娇弱的歌姬,而险些刺杀太阁秀吉公么?石田治部少辅所派遣的刺客,不也曾以卖饼老婆的面貌潜在人群中,而冷不防抛出袖箭,几乎令神君家康公死于非命么?身负保卫德川宗家的重任,番组的成员们打从入职那天起,便没少被番头耳提面命地讲解这些煞是教人胆战心惊的故事。


而此位白衣少女,看目付大人那慌张而暴怒的神情,显是沼津水野家的刺客无疑。


纵然书院番组个个武功高强,凛不畏死,即使在战场上面对敌军铁骑,也未必放在眼里,然而此时那刺客与目付大人如此密迩,举动稍有不慎,便会引发伏尸二人,流血五步的惨剧。目付官职虽低,然而论其威权职重,却堪比一国诸侯。若国木田大人有个山高水低,书院番们少不得落下全员切腹的处分。


一死事小,武家英名受辱事大。


由是,众人目光皆注意于国木田目付和白衣少女,如群狼觊鹿。几乎无人理会那呆若木鸡的樱内下总介。


但樱内下总介的呆若木鸡,可不是真的呆若木鸡。


或者应该说,恰恰是『真的』呆若木鸡。


在日之国,但凡习刀弄剑的人,无论诸侯子弟还是草莽下士,第一天学武的时候,教头和师傅们大多要对他们讲一个故事,这故事是出自中国的庄子。


道是——当战国的时候,齐王喜爱斗鸡,为此特地请了一位大师来为他驯鸡。


齐王有只颇为凶猛威武的大公鸡,向无敌手,齐王甚是喜爱。


驯鸡大师看过斗赛,却微笑着摇摇头。


“大王的神鸟,目光锐利,气势凌云,固然是勇猛无比呢!但这样的鸡,却不是最理想的。”


齐王半信半疑,又有些不服气,挥挥手道:“既然如此,就请先生为寡人好好驯养它罢。”


过了整整一月,大师将鸡驯养好了。他说:


“大王,如今您的神鸟真正是天下无敌了。”


齐王将信将疑,命人把那鸡放入战场——啊,这是何故?它纹丝不动,双眼无神,也再不像从前那样凌厉地鸣叫了。活像一只用木头刻出的工艺品一般。“先生,这莫非是生病了么?”齐王恼怒地责问大师,而大师却道:“您且看其它的鸡。”


齐王朝场中一看,大吃一惊。其它敌手们起初还在对那“木鸡”挑衅啊,试探啊,然而片刻功夫,却都蔫头耷脑地后退下去,好像未曾交喙抵爪,便已被那“木鸡”击垮了!


大师道:“您的鸡已精气全部内敛,丝毫不为外物所动。它能揣摩敌手,敌手却无法揣摩它。您若用同样的方法训练您的武士,那您也能无敌于天下的。”【注1】


这便是“呆若木鸡”的故事。师傅们会告诉习武的弟子,这种精神内敛,同时心境明澈,洞察万事的状态,乃是一切武道的根基——据说宫本武藏便是领悟于此,方才在剑术上达到神乎其技的境地。


然而对于绝大多数习武者而言,达到此种境地,正如和尚想望成佛一般。真正能达到者,亿万人中无一。


要看穿万物,首先便要放弃万物。不在意胜负,不牵挂生死,不汲汲于得失荣辱,同时又不能如出家修行者般清净无为,乃是要如孟子所言,“养吾浩然之气,”汲取历代圣贤修身齐家、格物致知之精髓,以天地大义为骨格,以世道人心为己任——


樱内下总介并不敢自诩已经达到此种境地,但在必要的时刻,她确能让自己成为木鸡。


从天龙切现身、国木田召集援手那一刻起,樱内就立即明白,无论之后事态如何进展,决不能允许这妖刀和书院番人交手。以那家伙远超人类的实力和刀枪不入的身体,书院番人必然非死即伤。到那时,伤害无辜之人性命的天龙切便不仅有妖刀之名,亦有了妖刀之实。身为刀匠的她试图为它洗清罪名的努力也将付诸东流。


然而天龙切会理智地考虑到这些么?它并非人类,那等乖张暴戾、令人啼笑皆非的个性,会让它永远只如幼稚孩童一般随性而行。


在国木田面前草率地现身便是一例。


而书院番和国木田也并没有像樱内一样,与它动过真格,完全不知晓它犹如恶魔般的实质。若此刻怒气凌云的国木田一声令下,这些人只会将它当作普通的刺客,不由分说,一拥而上。


即使不是为了保护妖刀,樱内也不能容许这样的惨剧发生。


而只有她能够阻止这一切。


她没有太多时间了。


呆若木鸡的樱内只有眼珠微微转动地环视着御殿内。


持刀者,持枪者。


三名持刀的与力最近。


后面是七位持长枪的同心和番士。


在后面还有十四人。


她在飞速地计算,计算自己的棋步。


她的师匠告诫过她:一切比武和战斗,都如纹枰之上的黑白手谈。


每一步皆可事先估算,而能比敌手多算一步者,便能制胜于出刀之前。


樱内算不得高超的棋手,但这一场刀剑丛中的对弈,她必须求胜。


她算通了之后所有的棋步,接下来要做的,便是等待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


出手的瞬间。不允许有豪厘之早,更不允许有霎那之迟。


“樱内下总介,你竟敢在这种事上欺骗我。”国木田斥责她。


她丝毫不动,充耳不闻。


的目光紧紧盯住面前的每一个人,而手指慢慢移向腰间的兵器,同时屈起跪坐时平放的脚掌。敌方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的动作。


那一瞬间快到了。她很清楚。


妙湛总持不动尊、首楞严王世希有。


在彷佛静止的时间里,她用眼角余光看见国木田眉头锁紧,微微抬起了下唇。


樱内下总介的前脚掌狠狠一顶地面,整个人几乎保持着跪姿向前飞出。


销我亿劫颠倒想、不历僧祗获法身。


她的身体像攻城锤一般重重撞在最前排的三名与力中间一人的身上。


愿今得果成宝王、还度如是恒沙众。


这与力惊慌地叫了一声,向后跌倒。


而樱内顺势一个翻滚,向两侧同时踢出双腿,脚尖直击旁边另外两名与力的膝窝。


这两人狼狈不堪地跪倒在地时,国木田刚刚才喊出了那句预备要喊的“拿下”!


随后,樱内用手肘一推地面,迅速跃起,那柄被天龙切弄弯又修复的胁差已经拔出在手。


将此深心奉尘剎、是则名为报佛恩。


后面几位持枪的同心们因担心误伤前排跌倒的组员,已经本能地收起长枪向后退去,樱内用胁差的刀背猛击一人的手腕,另一只空拳击向另一同心的太阳穴,脚掌则狠狠踩向第三人的足踝。


伏请世尊为证明、五浊恶世誓先入。


在这一片拥挤的人群中,面对樱内的短兵器,英勇的书院番人们毫无用武之地。每倒下一人,后面暴露出的组员就会马上成为她新的目标。


如一众生未成佛、终不于此取泥洹。


她似旋风,如暴雨。书院番士们在她无情而精准的击打下惨叫连连,与其出于疼痛,不如说是出于恐惧。


大雄大力大慈悲、希更审除微细惑。


她像一只在捕猎鸡雏的苍鹰,更像拥有八只头的八歧大蛇。她击向他们的胸口,手腕,膝盖,脚踝,小腹,软肋,下颌。


令我早证无上觉、于十方界坐道场。


彷佛随心所欲,又彷佛每一步攻击似乎都已经预先算计精准,天衣无缝,行云流水。每一次结束攻击收回的动作都是下一次攻击的开始。


舜若多性可销亡、烁迦罗心无动转。


书院番士们无法逃避,无法防守。但见他们兵器脱手,牙齿离口,鼻孔和嘴角喷出的血珠如细雨般在空气中弥漫。


樱内的这一连串攻击,总计大概不过眨四五次眼睛的时间。最终仍能站在当场的番士,只有六七位而已,而樱内手握一柄胁差,一柄太刀,分别指向其中两人的咽喉。


其他番人也早已斗志丧尽,只是出于武士的尊严,仍未放下武器。他们眼睛大睁,呼吸急促,汗水涟涟,而被他们包围在当中的樱内却神色安定,面容平静,口唇紧闭,若有笑意。双目似睁非睁,似合非合,如在佛前祈祷。


樱内慢慢垂下持刀的双手,收刀入鞘。她这一举动,反而让番人们受到了惊吓,纷纷后退。


“我是樱内下总介。”她缓缓开口道。


番人们并未回答,但个个倒吸一口冷气,显然颇受震动。看来在下级武士中,听过这大名的人也不在少数。


“那位——”樱内指向天龙切夜羽,“是……伊达陆奥守之侄女津岛姬。她和国木田弹正大人小有争执,无需尔等如此兴师动众。”


闻听此言,无论已被击倒还是尚且站得住阵脚的番人们都有些茫然地望向国木田目付。毕竟她刚刚喊了一声“拿下!”,而且如今还在被身边那位少女用力按住手而动弹不得呢。


“还不快放手。”樱内说。


“听到没有,还不快放手!”天龙切夜羽连忙对着国木田的耳朵喊。


“我说的是你!津岛善子!”樱内下总介勃然大怒。


“别叫我善子!”妖刀委屈地叫道。


“住口!”


天龙切老实了下来,怯生生地把手从国木田的手腕上移开。它朝樱内望过来的眼神有点茫然,大概是被先前樱内横扫千军的阵势和此刻河东狮吼一般的威风吓到了。


“你们暂且退下吧。”国木田咬着牙低声命令。


番人们遵命,互相搀扶着退出了御殿——有两位被打昏的与力是被抬走的。倒是没有人受特别严重的伤,无非是断鼻折齿,扭足伤膝,手腕红肿而已。樱内对他们都是点到为止,实际上,她这通教训很可能是救了他们一命。


等到御殿中只剩下她们三人——或者,应该说是两人外加一柄成精作怪的刀的时候,国木田从容地捡起她那只“花”字茶杯,重新斟满茶。


“现在可以好好回答我了吧?为什么要隐瞒我。”她问的是樱内。


“我没有想要隐瞒什么,”樱内下总介说。“但我不可能一开始就告诉您。您是无法接受的。”


国木田看看天龙切夜羽。妖刀胆怯局促地低头坐在一旁,白皙的颈项缩进吴服的领口,不停地将食指交叠在一起转来转去。


“您什么时候告诉我,我都无法接受。”国木田说。她的眼神看不出究竟是厌烦还是好奇。


“可是您之前在宿屋对我说过,”樱内轻轻咳了一声,“您希望……不,比您更重要的人希望——它是妖刀。”她重重咬住“希望”两个字。


“但是妖刀并不该……”国木田用指尖梳拢着鬓发,欲言又止。“咱从未……我从未想过妖刀会是这个样子。它看起来完全像……一个人?”


“~咱~咱~”,天龙切模仿着国木田的沼津腔说。


“还是个很烦人的人。”樱内道。“以在下担任妖刀狩的经验,所谓妖刀,也不过仅仅是具有蛊惑持有者,令其嗜血、残暴,渴望杀生的一种邪气,并不会真的以人的形态现身。因此有笑谈云,妙法村正虽凶恶,却不如狐者异和裂口女。”


“咱不知道您之前和它都谈过什么,”国木田弹正像是有点自暴自弃,沼津腔越来越重了。“这东西肯定是妖物,但樱内大人,您似乎并不认为它就是水野家弑主事件的元凶。”


樱内迟疑一下,道:“弹正大人,刚才我对您手下的那些无礼举动,您可有评判?”


“咱会记下您殴伤幕府侍卫的罪过的,樱内下总介大人。不过论起您的武功,确是精妙绝伦。”国木田回答,“恍如二天道乐【注2】再世。”


“说得好听,你又没见过弁之助!【注3】”天龙切气呼呼地插进来,“我可……”


“我要为此向您谢罪,”樱内道,“但那是万不得已。若我不出手,天龙切夜羽可能毁伤诸位番士的性命。它的功力,远在我之上。”


国木田震惊地望向天龙切。


“我毕竟只是血肉之躯,而它却是百炼精钢。”樱内说。


天龙切少见地没有反驳。“确实如樱内大人所言,”它说,“我绝不想伤人,但我并无武功可言,无法做到像樱内大人那样轻重有节。只是随意挥手反抗,也可能将人一刀两断。”


“所以呢?”国木田的脸绷得紧紧的,“您说这些,是在威胁咱吗?”


“不,”樱内道,“我只是想说明,若它是诱使鹤右卫门弑主的真凶,那么您根本就不可能活到现在。”


“对啊!”天龙切像是恍然大悟一般地喊道,“我会在你带我去内浦见樱内大人的路上就要了你的命的,咱丸!所以你看,我是好人来着!”


“你不是人。”国木田说。


“不管它是什么,我现在无法确信它真的和弑主一案有关。”


“那么您认为,”国木田啜饮了一口茶水,“真凶是另有其人咯?”


“有理由这样怀疑。”樱内点点头,“我们不能放过真正的弑君者。”


国木田弹正注视着茶杯中流转的光影,久久未开口。最后她说道:“但我的调查一无所获,处处碰壁。两位公子都不在场,这有众多家人可为佐证,而持刀弑君的鹤右卫门却拒不开口。”


“可现在我们有了一位新的证人,”樱内道,“而且是任何人都不知其存在的证人。第四位当事者。它也许听到和目睹过某些不为外人所知的言行。”


“吾可是最为堕天的证人哦。哦呵呵呵。”天龙切用她那种奇怪的魅惑腔调说道。


“看在您的面子上,樱内大人,咱愿意重新开始调查这个案子。”国木田有些疲倦地垂下头,“我竟会遇到一柄想替自己鸣冤的刀,阿弥陀佛。”


“不只是为我自己。”天龙切夜羽好像有些忧伤,“也为菅原鹤右卫门大人。在所有侍奉我的小邪魔中,他大概算是最正直,也对我最体贴的一位了吧。三十年来他一直都对主君忠心耿耿,绝不会无缘无故犯下这等不可饶恕的恶行。”


“但即使你也无法否认他是实际杀人的那一位,对吧?当时你就在他的手里。”国木田质问。


“没错,但他一定是受人所迫——”天龙切提高声音。


“那就要看你能否帮助我们找出幕后真凶了。”国木田说。“只有你和这个拒不招供的鹤右卫门相处最久。”


“我一定不会放过真凶,无论是谁。”天龙切说。“我要让他堕入无间地狱。”


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御殿似乎一瞬间阴暗了下来。


国木田弹正和樱内下总介不由得一起打了个寒噤。


【注1】日本流传的这一典故,与庄子的原文略有不同。


【注2】二天道乐是宫本武藏的道号。


【注3】弁之助是宫本武藏的小名。如果从“年龄”的角度考虑,天龙切夜羽诞生在宫本武藏之前,在她眼中宫本只是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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