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處不勝寒。
一覽無遺,位於十二層樓高的半落地窗中俯瞰整座城鎮風景──高層建築、低矮平房、近有鐵路列車疾馳、遠有環山雲霧繚繞,渺小得如精緻擬真的模型玩具脆弱得能輕易碾碎。
所處景觀廁所能見對向大樓鏡面擦得潔淨宛如湖水綠了整牆反射光亮,西木野真姬聳了聳肩、瞇著反應本人強勢性格的吊梢眼,雙手抱胸一臉不耐。
突然,一隻飛鳥掠過她的視野範圍,想看得清楚的念頭驅使,她幾乎貼上了玻璃窗,使其沾染細細密密的呼吸水氣。
漆黑羽翼帶了一襲雪白──鳥兒乘著氣流盤旋,輕輕的、悄悄的落在隔壁新開幕的「空城」購物中心前面廣場邊路燈。
那裡因舉辦偶像簽唱會,正聚集會造成密集恐懼的龐大人潮。
眉頭深鎖越發焦躁,真姬恨不得跟隨鳥兒擠進那群不會認出自己的陌生人隨波逐流,也不想跟外頭沒見過幾次面不熟裝熟的賓客攀談。
誰叫這是公事呢?真討厭背負在身上的期待跟反覆問話──董事(或是說懂事)的孩子、聰明還高學歷、年紀輕輕掌管大權擔任高位的財務長,肩膀好重、好沉。
「唉,唉唉……」嘆氣連連,真姬偶爾也想放鬆一下──不會被強大的責任感壓垮,跟隨天邊優游的白雲、翱翔的鳥兒無憂無慮、自由自在飄往未知的一方。
感應式水龍頭洩下潺潺流水淌於掌心之間,一眨眼間穿越指縫徒留水槽一陣陣小漩渦。
剝除唇間緊咬的手帕緩慢擦拭指尖,試圖減緩時間流逝卻沒什麼極大的拖延效果。
「喔喔,西木野財務長回來了!」
高跟鞋喀噠──磕碰絨毛地毯的聲響一落,簇擁會場門邊等待的男女老幼猶如古羅馬鬥技場的匹夫勇士瘋狂搶奪勝利。
交談內容不外乎是攀附關係的言辭,單身的就拼命搭訕、有家庭的就套近乎──各方人馬無所不用其極在爭奪的競技中取勝,然後她就是處於暴風圈中心擔任頒發獎品的公主。
真討厭。
這場董事和分公司社長們的聯誼聚會,真如她所料成了集體相親餐會。除了本來就請來維護場外秩序的警察外,得到邀請的各方名流不管是明星、企業家、藝術家、運動家等等有些還額外攜家帶眷,此外混雜不知哪裡得來消息的八卦記者──最振奮人心的消息是:宴會要一路辦到夜晚真是超級感動,可不是嗎?
會長還在假期,不出席。真姬是目前能代表公司發言的行政管理高層,「唉……にこ跟繪里那兩個臭傢伙!」忍不住嘟囔她(被強迫隨侍在側做東做西)的小跟班,被繪里抓去加班的事情。
誰叫繪里才是にこ的上司有優先權呢?抱胸,真姬掩藏不住臭臉,嚇跑了圍攏的人潮讓出一條康莊大道,一路朝主桌邁進。
「爸爸、媽媽,我回來了。」
路上隨手拾了一杯侍應生餐盤的酒,靠近那一頭明顯豔紅之色──真姬的母親正好在跟其他權貴人士談話,身為董事之一的父親這時跳了出來。
「真姬你竟然也喝酒!」
他是名看來溫文儒雅的中年人,平時精明而嚴肅、這時卻少見露出驚懼之色。
「爸爸我都成年了,要應酬多少還是會喝啊。」真姬對父親大驚小怪的模樣,無奈地應。
「想當初繪里、ことり你們這幾個小毛頭都是果汁、果汁……沒想到現在竟然揪團喝酒、喝酒!」垂落肩膀,父親一臉殘念,一根、兩根扳著手指失落地數。
「她們根本不在這裡啊……嗯?」頭冒三條黑線,真姬凝視酒杯內琥珀的鮮豔,燃起了不存在的燈泡點亮一個好點子。
二話不說,一飲而盡。「爸、爸……我覺得頭好暈。」撫著額頭,真姬步伐不穩晃到桌邊撐著。
「真姬ちゃん,怎麼不舒服?」父親放下失落,趕忙扶好真姬,注意到桌邊酒杯殘留的液體,「怎麼一口喝掉那麼高濃度的威士忌!」
「會不會酒精中毒啊,來我、我帶你去醫院……不,我們家就是開醫院的──快,來人!」
「沒關係我只是有點頭暈,去外面吹吹風就好……爸爸、媽媽也是主辦人必須要留在這裡吧?」擺擺手、摀住胸口,真姬撐起苦笑不想讓父親擔心,「……如果還不舒服,晚點我會自己回去。」
「那、那……至少我請人載你?」
──你不聽我說話嗎?真姬沉著臉、嘟嘴,小哀怨的眼神立刻把真姬父親擊沉。
「好、好……那你自己小心,我會跟你媽說。」
「嗯,最愛你了爸爸!」用力抱了父親,真姬恢復精神、偷偷吐了吐舌頭。
真是聰明、可愛,小真姬。「繪里,抱歉啦!」對借用台詞的對象在心中暗暗抱歉,真姬在父親掩護下趁無人注意,打開安全門奔下緊急出口樓梯。
──都是ことり你害的……應該是功勞呢?
「學你這招真好用,謝啦!」
以後逃跑就用裝醉這招吧,嗯。
「哈、哈啾(>8<)!」
無故中槍卻毫不知情的南ことり打了場引人注目的大噴嚏,趕忙舉起手臂遮掩,飛沫消失在人群來往的空氣之間。
出了鋼筆專賣店,「ことりちゃん,沒問題喵?」星空凜雙手舉高高把一包精緻的小紙袋頂在頭上,歪著頭擔心地問。
「唔嗯……只是鼻子有些癢,別擔心。」搖搖頭,ことり取出手帕擦拭,「演唱會說不定快結束了……走吧,ことり我們去找花陽ちゃん。」接過凜遞來的紙袋,拉著她小小的手避免再度走失。
「不會那麼快的樣子喵,」凜指著門口,外頭不遠處的廣場正傳來歡呼組成的轟天巨響,「印象中かよちん還會排隊要簽名。」
「這樣啊……那我還是傳個訊息給花陽ちゃん,」ことり注意到告示板上有一間知名連鎖咖啡店,「我們先找個地方喝茶等演唱會結束,人散了再找好嗎?」趁門口附近收訊好,拿出手機要發一通訊息。
「好的喵,」舉雙手贊成,凜手指抵在唇邊忖度,「ことりちゃん,訊息可以給凜打喵?」
「好,」ことり牽著凜到店門口附近的小長椅,沒注意到前方差點撞上一個拿著奧林巴斯半格單眼相機、個子嬌小的女子,「啊非常抱歉。」ことり匆忙道歉。
「不,沒關係。」那女子只是擺手,快速出了購物中心的門往廣場而去。
歷經千辛萬苦穿越擁擠的人潮終於坐到椅子,ことり遞手機給凜。
「嘿嘿嘿,凜在怪盜ことりちゃん啾啾我這裡,勸你在三點前於指定地點交出贖金嗚呼呼喵喵喵……啊不對是啾啾啾!」凜滿足地揚起奸險的怪笑,把手機還給ことり。
小學生就這麼會玩,長大了該怎麼辦?
「哎呀哎呀……」哭笑不得,ことり感覺花陽真的會相信這麼蹩腳的勒索,正想打點什麼,「哈啾!」又打了場不得了的噴嚏,阻止撥打訊息的舉動。
「嗯~又打噴嚏,會不會有人在想ことりちゃん喵?」前後搖晃著腿,凜撐著背後、弓著身子像喵咪一般伸展懶腰。
「凜ちゃん,怎麼可能呢?」再度掏出手帕,ことり揉著鼻子苦笑著回。
怎麼不可能呢?凜正想回話,「凜……還有南さん?」一道低沉渾厚的熟悉嗓音打斷了兩人的對答。
運氣真好,還是不好呢?
「……園田部長。」
不期而遇,ことり呆愣地看著她的上司園田海未,現在、此時、此刻、如今正站在她面前。
擔心是夢,「海未ちゃん喵!」凜大聲的叫喚,告訴ことり此夢,非夢。
「園田部長,好!」ことり連忙站起來,稍息、立正充滿幹勁地打了招呼。
「好、好……」面對ことり突如其來的精神問候,海未有些不知所措,「你們怎麼會在這?」
「陪ことりちゃん來買禮物喵!」
話鋒一眨眼刺向ことり,「是,是啊!」她似乎被幾道視線──尤其是海未的,驚嚇得把精緻小提袋藏至身後,「那、那園田部長怎麼呢,來、來這裡?」ことり心虛得口齒不清、形跡可疑。
──不就是要送給部長的禮物嘛,南ことり你這小笨笨幹嘛要藏起來啊!
「這、這樣啊……嗯……」不過海未因為意外遇到ことり也手忙腳亂到無暇顧及,「來,想來買枝鋼筆……畢竟昨天又不小心摔壞一枝。」羞澀地撓了撓頭,指向不遠的鋼筆專賣店,「聽說這裡買得到我喜歡的那一款現貨,那、那我先去挑了,你們要去──」哪裡?
「不行!」
海未腳正要轉向、話還沒說完,ことり立刻擋到前方伸展雙手制止。
「南さん怎麼了嗎?」
錯失了第一次機會,後面再度開口就被想太多的種種枷鎖限制──這麼自作主張送筆,園田部長會不會不喜歡?那麼注重禮數的人會不會被周到地拒絕?會不會這枝筆並非她的品味?
多重顧慮之下,「只是、只、只是……」ことり結結巴巴,「只是想著很難得遇到,園田部長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
「嗯對,沒錯YES!」勝選姿態,ことり扭身,「對吧,凜、ち……ゃん?」
鄙視,ことり望見一隻凜喵半瞇著眼,搖頭嘆出無奈的吐息。
「是可以啦……」
雖然很想買筆,不過晚點還有時間──況且機會難得,海未也有話想跟ことり私下談談。
太好了,加油南ことり要把握下一次時機。
「那,走吧!」
心動不如馬上行動,ことり推搡海未的背、拽過凜的小手,逆向穿梭走向門外廣場的人群。
陽光照耀簽名紙板四邊金色外框閃爍,小泉花陽戰戰兢兢接過。
那一串行雲流水的文字眉飛色舞地拓印在她心上,兀自能感受那筆跡的熱度──小鹿亂撞,快要飛上了青空。
「我是你們的小粉絲,非、非常謝謝你!」
帥氣而充滿自信的女子,這是「A-RISE」的隊長綺羅翼,「這是我們的榮幸,謝謝你的支持」拋給花陽一個媚眼,有力地握手。
此生無憾,花陽相信沒什麼比這一刻還要值得讓她震驚得幾近昏厥。
「哈哈啊~『A-RISE』真是太好看了!」
小心翼翼保護那張簽名板板,花陽縮著身子向隔壁飯店往火車站的方向邁進。
一路天花亂墜,激動地訴說演唱會如何、如何精彩,「你說是吧,凜……ち、ゃん?」
轉身,什麼人都沒有。
翻了翻簽名板,看看凜是不是藏到了後頭。
自欺欺人,哪裡都沒有人。
「誒、誒誒……誒誒誒!」
顏藝糾結成孟克的《吶喊》,花陽靈魂已經返回了天堂。
LINE♪~
口袋手機猛然一震,花陽全身打起了寒顫。
滑開解鎖──嘿嘿嘿,凜在怪盜ことりちゃん啾啾我這裡,勸你在三點前於指定地點交出贖金嗚呼呼喵喵喵……啊不對是啾啾啾!
「三、三點……」還有五分鐘。
驚慌造成了視野狹窄,花陽看不出訊息的怪異之處、在原地石化被風吹成了灰燼,接著失魂落魄地游來蕩去。
「嗚啊啊啊──!」
突然,一股強大的拉力拖曳身子,花陽不穩地跌進一個懷抱。
出了飯店,真姬伸展懶腰、漫無目的地散步。
「謝謝大家的支持參與,我們是『A-RISE』!」爆出一陣歡聲雷動宣告不遠處演唱會的結束,真姬正要掩人耳目混入散場人群之中。
「誒,你是西木野真姬大小姐吧?」粗曠嗓音拖延真姬逃跑的腳步。
「我趕時間,在等人。」連看都不看,真姬大概想像得到是會場裡面不知哪裡來的富二代或是某位層級高的有力人士親戚──朋友的、同學的、妹妹的、哥哥的、同事的小孩之類的也有可能,奇怪的人看多了。
「可是你又沒有跟別人在一起……我跟你一起出去吧?」仰首睥睨,給予一副理所當然必須跟他一起的跩樣,真姬幾欲作嘔。
扭過身子,真姬斜睨這人。
愛裝熟、自視甚高的類型?上下打量,忽然從真姬的視野中有個幽魂般行走的熟識人物朝這裡晃蕩,「她快來了。」瞇上眼盤算著什麼,另外花了點心神注意眼前這人。
「在哪裡?」語音快得糾結在一起含糊不清。
回應那人的答案一般,「這位。」真姬手一撈捕獲路上遊蕩的花陽,「真是的……你怎麼這麼晚才來?」
「抱歉啊,麻煩你配合一下。」
綁架?花陽耳邊的細語,讓她一瞬間想到的念頭,看了看抓住她的人。
「誒、嗯、啊?嘿誒,西木野財務長,怎麼嗚、嗚嗚……」左顧右盼,花陽還沒搞清楚狀況就被真姬死死壓住嘴。
「拜託你了。」真姬小聲懇求道,花陽見狀乖乖安靜下來。
真姬朝身後的人隨口敷衍幾句,「那麼、就是這樣,我們要去逛街。」
「可是老爺叫我跟著你們,」那人支支吾吾,真姬知道了這人是父親放心不下派來的保鑣,剛剛只是自已的誤會,不禁有些感到抱歉。
「別跟來,這是淑女的逛街……再見。」
真姬頭也不回朝購物中心揚長而去。
擄獲了人質逃跑,行走終究不便。
「不好意思,前面這位小姐──」遲疑好聽的聲音,叫住了真姬。
竟然追來了嗎?撓著髮尾,真姬翻了個白眼轉身,「有何、貴幹?」見到一位小個子的女子,目測比にこ嬌小。
糟糕,該不會是記者吧?手上一台相機,激起真姬的警戒心。
「請不要緊張,我不是可疑人士。」她晃著相機、別了張工作人員識別證大大寫著:「南條」,急忙解釋讓真姬更不耐了。
不緊張才有鬼,說不可疑才可疑啊?
「怎麼?」冷靜地壓下情緒,反問。
「請問你有沒有看到一位綁著雙馬尾的女子經過,我在找人。」
にこちゃん,腦海浮現的第一印象。
「高我……半個頭,約莫一米六。」南條高舉著手比對的動作,稍微有點可愛。
にこちゃん好像……沒有那麼高。
「……沒有。」
「真不好意思,打擾了。」
對方點頭離去,「……對了,你聲音跟我朋友真像,真是ハラショー呢!」真姬瞧著南條的笑容,產生一種見過面的既視感。
聰明又可愛的エリチカ──想到那個金毛狐狸,稍微有點不爽。
目送走南條,「唔唔唔……」花陽發出幾下掙扎的微弱呼喊。
「啊啊,抱歉!」真姬才想起來被自己扣留做為人質的花陽,趕忙放開,「你是にこちゃん手下的實習生,記得是小泉吧……不好意思,被一些麻煩事情纏上。」
終於得救的放鬆感,「呼呼哈……沒關係。」搖頭,花陽步伐不穩地跟真姬隔開幾步,撫著胸口喘氣。
「嗯,有空嘛……作為補償,我請你喝一杯咖啡吧?」
還沒反應過來,神經傳導訊息在花陽的腦袋中竄來竄去,真姬的話去頭、去尾、去中間,只剩下「喝咖啡」。
雙眼瞪得老大,簡直不敢置信──「喝咖啡」在花陽的認知中等於被上司訓話,如果被上司訓話約等於要捲鋪蓋走路了。
她就只是個小小的、小小的實習生,在公司層級中只是微不足道的奈米奈米──竟然要被上司中的上司,幾乎是老闆等級的長官訓話。
誠惶誠恐,花陽幾乎只能在世界中心呼喊──「誰來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