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二)
003
大厦倾塌前松动的第一块砖是秦诗月。
女孩子在第二学期开学之际参加了法学院的转院面试——还顺手捎上她们的二辩一道去,值得遗憾但也谢天谢地的是,后者面试中出了些问题最终没能成功。但秦诗月高到亮眼的绩点和出色的表达能力让她几乎是理所当然地转院成功。
那段日子对谁都不算好过,秦诗月兵荒马乱地忙着适应法院的生活,李不语终于迎来了自己一直恐惧的离别却非要笑意盈盈地送上祝福,赵曼荻和路一诺就秦诗月在队里的去留和法院交涉了足足一周才留住人,一切都在轰隆隆向前发展,快得令人目不暇接。
一个月后苏杜退队,理由是学业繁忙——无可指摘,她选择的细分专业确实是院内少数课多作业杂考试难的分支,勉强在队里呆到这时候已经算全靠情分。
送苏杜走的那天他们开了个欢送会,连大四的老前辈们都悉数到场,唯一的遗憾是当初带苏杜的任队由于实习不在校——他们院的规则古怪,一贯是大三下学期就要去实习的。
林昭晖作为队长当仁不让地向苏杜敬酒,细数入队来她为辩论队做过的贡献,一二三四论据充足,恨不得连一年前给副队买的一杯果汁都算上,说得女孩儿难得地面露羞色:“昭晖你停一停,你就差给我封个雷锋转世的号了。”
大一学生们倒是对这尊神龙见首不见尾常年神隐的佛没太多印象,用苏杜自己的话说她大二以来基本就和辩论成陌路了,要不是新生赛路一诺跪下求她(路一诺:“……并没有。”)目测在所有学弟妹心中都会只是名单上多出来的一行。当然,有了新生赛那一周后,李不语对这个学姐的离开颇有些感怀,虽然这尊大神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坐在教室的最后排一边赶作业一边嘲讽他们再开个长长的书单暴击一下,但到底是一起走过一周的,苏杜嘲讽脸下的诸多温柔她也有所体会,例如自由辩打得干巴巴时看似一直在补作业的苏杜神不知鬼不觉地在群里发个文档,打开一看满满都是例证和数据,扭头看向她时女孩却一脸若无其事地低下头……这些回忆让她喝葡萄汁时格外卖力。
“对了,一诺学姐呢?”饭局进行到一半时李不语终于晕乎乎地意识到不对,戳了戳身边的徐翎,“你看见她了吗?”
“没来吧?”徐翎转头看了一圈,有些不太确定,“可能和苏杜学姐不是很熟所以没来?”
“开什么玩笑,”李不语满口葡萄汁差点喷出来,她费力地咽下那些让她看起来仿佛刚吸了血的液体,“她们关系好到百合控如我差点凑这对cp!”
“变态。”徐翎翻了个白眼,“还搭得如此没头没脑……我怎么都觉得一诺学姐和赵队更有CP感啊?”
“听我的,她们真的只是普通朋友,共事的那种。曼荻学姐对谁都那种态度,很友好,但莫名感觉隔着距离,她和一诺学姐走得近点只是因为都是副队一起干活而已。倒是和苏杜学姐,”讲到精彩处李不语不禁伸出爪子比划了两下,“真是没眼看,苏杜学姐不是课多吗?练习赛就经常迟到,每次都是一诺学姐跟我们解释‘苏杜今天有晚课,要九点才能下’‘我翘课啦,反正和苏杜同一节,她要留在那儿帮我签到’‘苏杜明天要交论文,今天就不来了,让你们不要等她啦……’总而言之,要找苏杜学姐,问一诺学姐准没错。”
“……虽然你拆了我CP但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挺有道理,她们这关系可真甜。”徐翎露出奇怪的表情,“所以一诺学姐今天的缺席我可以理解成相爱相杀吗?”
在李不语给她一拳之前赵曼荻捧着酒杯坐到她们这桌徐翎邻座,用手不住地扇风:“昭晖替我陪那群大佬了,那桌学长姐我都不熟太尴尬了……你们刚刚说什么?我好像听到路一诺了?”
“一诺学姐为什么没来呀,学姐?”徐翎笑得像个小天使,好像三十秒前她没有试图给这群人组个混乱的CP。
“哦,中午下课跟她说的时候她请假了,说发烧,来不了。”赵曼荻摇摇头,“这烧发得真奇怪,早上还和我一起上课来着,不过算了,管不了她,没准真不舒服呢。”
徐翎于是笑笑和她聊期末的细分专业选择,李不语暗自低下头打开微信,一行话删了又打舍不得发送,踌躇了五分钟直到徐翎有些奇怪地凑向自己才咬咬牙按了发送,笑着和女孩碰杯:“嗳,你的椰子汁怎么样?葡萄汁喝腻了想换个口味。”
三分钟后她的微信有了回复,路一诺话不多:“没什么大碍,谢谢你。代我祝苏杜吃好喝好。”
她此前是在问路一诺生病要不要紧,毕竟想来女孩子并非干不出发着烧还去上课这种事(她近乎满绩的成绩单就是明证),便颇有些紧张地去求证。但这个回复真够没头没脑,人发烧时果然糊涂——她自己和苏杜就是舍友,何必代祝,而且苏杜离队却祝吃好喝好怎么看都有些莫名其妙。
但李不语还是乖乖回过去:“好。学姐注意休息。”
此后李不语和路一诺的交集就少得可怜了,大一下最大的比赛便是校新生赛,林昭晖给他们开会,说校新过后他们就不会再被当成小孩对待,这是最后一场有带队学长姐的比赛。
新闻院对校赛一向重视,每年按惯例送上两支队上去,虽则他们的新生赛成绩总是不如人意——最好也不过止步八强。但该做的从来没少过,从上场队员到带队学长姐都是顶尖配置。
李不语在队里还算能打,虽然很少出彩到能拿最佳,但小结一般也稳稳妥妥不出差错,顺顺利利地进了校新名单,但他们这届几个优秀的姑娘第一周都恰巧有私事纷纷请假,最后和她搭档的除了熟悉的徐翎便只有两个男孩了,组过几次队的楚顺瑾还好,还有个叫陈凡的搞得她两眼一黑差点退赛。
大忙人林昭晖亲自带队以示决心,还拉了与她交好的校队学长刘德伟共同进步,尽管如此李不语面对这阵容依旧愁云惨淡:她和陈凡组过队,这个四辩一贯的风格是自由辩从头到尾不发言,结辩放飞自我吊打自己的队友;而徐翎和她都是习惯打三辩的,刘德伟安排辩位时不得不让她首次尝试二辩;楚顺瑾打一辩倒是无功无过,只是这个辩位场上发挥余地并不算大,不能指望出彩。
秦诗月在与她平行的另一组,相比他们凄风苦雨的人员配置秦诗月那组可称得上黄金搭档,只是路一诺那段时间喉咙刚动过手术而没有带队,责任心过剩的赵曼荻拉了个出工不太出力的学长一同带队,还央路一诺求得了苏杜的线上指导——她人退队了,技术还在。
于是那周李不语便没怎么见路一诺,只在他们正赛时在新闻院的观众席上,她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开学后她没怎么见过这个人,所以第一眼看到她低眉垂首端坐那儿时还有几分惊讶,女孩儿一头长卷发拉直了,只有发尾向内侧漂亮地微微卷起,穿着件墨绿的风衣,难得地戴了眼镜,面前放着一本书,李不语和她的队友们经过她的座位时女孩儿偷偷伸出一只手,和他们一一握过,声音低低的:“加油呀。”
事后李不语回想起来,他们的比赛是在周六,周日还有另一队的比赛,赵曼荻等人自然不能撇下秦诗月那队不管过来,一些学长姐与队里的关系本就若即若离不太出现,路一诺的到场更像给他们冷清的观众席撑个场子,让他们在比赛时免于陷入对面掌声如潮己方却无人喝彩的尴尬。
她什么都不说,但她带着自己负伤的喉咙出现在那儿,用力地在他们发完言的每个环节鼓掌,烘托得仿佛新闻辩这边热热闹闹。
然而一周的魔鬼训练并没能掩盖人员配置不合理的缺陷,尽管刘德伟在尽心尽力这方面并不比院新时的赵曼荻差,尽管他们一周九场练习赛练到最后连开口都勉强,尽管徐翎迅速地成长起来足以对抗这届新生中的任何人,然而他们还是输了。
李不语觉得理所当然,她的反驳做得糟糕至极,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自己不适合这个辩位,然而局势由不得她选择,反驳欲再弱也得在那个位置坐下“对方辩友的主要观点有三,每个都很荒谬,第一……”
她事先写了稿子,林昭晖帮忙改过,算是完美无缺,但发言时过于紧张而忘词了,最后捧着那张纸不敢抬头地读完了两分钟。而新闻辩向来是不读稿的。
坐下时她看见刘德伟在观众席上黑了脸,心知自己搞砸了这个环节。
当然被淘汰的主要责任不是她,陈凡的结辩之前他们似乎还有一丝获胜的可能,但随着这个同学的开口李不语沮丧地垂下头,在稿纸上写字给徐翎看:“猜猜我们会不会被3:0双杀?”(双杀:辩论中获胜方同时拥有最佳辩手)
徐翎什么也没说,给她一个苦笑。
结果比她想象得稍好,2:1输了,最佳辩手理所当然的是徐翎。
下台时徐翎的失望明晃晃地写在脸上,他们就这样结束了校新,无论明天那支队能走多远都与他们无关了,这场旅行已经结束了。
李不语没理两个男生约饭的邀请,摸摸徐翎的头:“好啦,一开始就该想到的嘛,又不能怪你,你今天超棒的啊……”
路一诺从观众席起身,刘德伟听到结果后说了声要去赶作业就走了,只留她一个人面对这些学弟妹,场面有些尴尬——路一诺不熟悉失败,准确来说,除了小时候学古筝有过几次挫败(即便如此她也在三年级时就过了十级)和高中数学的打击(但文理分科后选了文科这也就不成问题了)外,她几乎没失败过。辩论场上她是院新冠军,校新创造了院里历年最佳纪录打到八强,最大的校赛她资历还不够新闻院没让她上过场,那次惨败她算不上身临其境,大二时打的一场省级比赛也不出意外地走到冠军。
于是她挠了挠头发,因为不善安慰而干脆跳过这个环节:“我们来复盘吧。”
李不语由此断定路一诺是个残忍到没朋友的人——这当然是不合理的,她不知道路一诺苍白的失败经验,何况当时刚听到结果没多久,心情还没平复。但徐翎点点头答应下来:“好。”
路一诺挨个点评他们的表现,用词柔和并无苛责,哪怕是差点被自己队友打死的四辩她都宽容地给了一两句肯定,轮到二辩时却蹙起眉头:“不语今天的发挥……失常了啊。”
“我自己是打二的,所以可能听到的问题格外明显。”李不语注意到她说话时声音仍是低低的,停顿拉得比平时更长些,简直想让她停下来别勉强自己的喉咙,但路一诺皱皱眉还是说了下去,“你的驳辩不像反驳,对己方解释过多,我记了几点,比如你的第二点……”
终于讲完后她似乎再没力气对楚顺瑾的表现进行点评了,只是冲他点点头,微微笑了笑:“挺好的,立论和接盘都挺好的。”
两个男孩复完盘就约饭去了,留下李不语和徐翎胆战心惊地陪路一诺,女孩双手卡住喉咙顿了好几秒才终于开口:“回去吧你们,输赢别太放在心上,人员配置出了错,不能怪你们。”
李不语慌慌张张地开口:“学姐喉咙还没好吧?先别说话了,我们送你回去吧。”
“不顺路。”路一诺摇摇头,拒绝了她们。
“你这样我们也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回去啊。”徐翎说着就向路一诺宿舍的方向出发,“一起吧一起吧。”
“我只是喉咙不太好,又不是腿脚不灵。”路一诺笑笑,这次是将话打在手机备忘录上给她们看。
但她最终没能拗过两个学妹,还是被送了回去。
李不语走在路上时颇有些昨日重现之感,上学期开学时她和徐翎便是走这条路送路一诺回去的,那时路灯还没完全装好,现在两旁的灯光照得树影俱现,路一诺和徐翎再也没法谈她无从插嘴的钢铁侠了,她们三安安静静地并排走着,路一诺走在她和徐翎中间,墨绿的风衣里灌满风而鼓胀得像一朵花,她沉默不语的气势仿佛帮派大佬。
但没有人会比她更温柔了,她们到宿舍楼下那盏路灯前时路一诺像所有负责任的学姐一样嘱托她们回去要注意安全——还是通过手机备忘录。然后,看着这两个还垂头丧气的学妹,她微笑着抬起手,那截梨白的手腕再次从宽大的袖口探出,李不语只觉仿佛一尾鸟羽落在自己头顶,路一诺笑着摸摸她的头,灯光下她眉目祥和宛若圣母垂怜众生,李不语晃神想到她确是比自己大的——无论是年龄差距还是学姐的身份都使她都自然而然地覆上自己头顶,温暖的手心柔和得如同桃花瓣,随后眯眼笑笑用略有些哑但到底恢复了些的喉咙开口安慰:“开心点呀,小姑娘。”
那一瞬间李不语无端要落下泪来,那只手摸过的地方似乎在发热,有一秒钟她以为路一诺不会离开,她的头顶将一直覆盖那团软软的温热,然而梦里的桃花瓣霎时凋零,温度移开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失去了支持,再也没法站立,因此忍不住要哭出来。
路一诺永远这样,喊她“小姑娘”,用简短的一两句话安慰她,看她重要的比赛,在她紧张焦虑不安沮丧的时候适时地伸出手揉揉头。
好像她能永远像站在现在的路灯下一样,永远站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