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见谎言声音的少女
心理学上有“明晰梦”的说法。
做梦的人明确的知晓自己身处梦中,甚至能以自身的意志控制梦中自我的言行举止,如同漫游仙境的爱丽丝一般徘徊于虚幻的意识世界。
林筱音几乎每个晚上,都会在这样的明晰梦中逡巡。
譬若此刻,她朦胧的睁开双眼,见到自己房间十几年来无比熟稔的陈设,便明了自己又已入梦。
她从床上起身,穿上一旁的拖鞋。塑料制的拖鞋渗着晚秋入冬的凉意,低温的触感即使在梦里也如此逼真。
房门外传来锅铲铿锵的烹饪声,混在热油入锅的爆破音里显得莫名清脆。筱音轻轻挪到门前,将漆成奶黄色的木门缓缓推开。狭长的过道右手边是灯火通明的厨房,灶台前穿着围裙的身影正在前后忙碌。
筱音对这个背影是那般熟悉而亲切,甚至霎时便忘却了自己还在梦里。她不由自主地抬脚向厨房迈去,而她的母亲则应和着脚步声转过身,脸上带着和煦如阳光的微笑,温暖得让筱音的眼角渗出泪来。
“音音起来了啊,再等等,早餐马上好了。”
音……起来……早餐……
下一秒钟,炽热的橘红色光芒从视野边界开始蔓延,贪婪的将整个梦境吞噬殆尽。
“筱音,起床了。早饭在桌上。”
姨妈的声音伴着两下重重的叩门,筱音模模糊糊的应了一声,便听到匆忙的脚步声由近及远。她坐起身子,右手习惯性的探向眼角。眼眶的边缘有些潮湿,然而再延伸开些便尽是干涩的皮肤。看来自己已渐渐学会了不在梦醒来的时候流泪。
那之后过了六个月,才终于能控制溃堤的眼泪。那么,又需要多久自己才能真正从那突兀凄绝的悲剧中走出呢?六年,六十年,还是六次轮回?
这个问题筱音不敢去想,哪怕只是丝缕思绪触及,便会被卷回半年前的阴霾。彼时在学校住读的她突然接到派出所的电话,不知所以的赶回家里,见到的便是人间地狱。曾经温暖舒适的居室只剩下漆黑的四壁,地面上尽是辨不出原型的家具装潢燃烧后的残渣。被穿着制服和安全服的人群簇拥着的两副担架上,静静躺着两具被狰狞炭灰模糊了一切容貌的尸骸。
鼻子感到一阵酸涩,即使是断片般闪过的记忆亦足以让泪腺再一次失控。她阖上眼屏住呼吸,徒劳的尝试着压抑,却还是止不住两行清泪顺着面颊落下。
在被泪珠晶莹的视界里,林筱音披上校服外套,摸索着走向了卫生间。
早饭吃到一半时,姨夫拿着剃须刀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在筱音对面坐下。
“音音,早安,快点吃不要迟到了哦。”
“早安,姨爹。”被接到姨夫家也有四个多月了,筱音仍然无法大方自然的和他交谈,每日的招呼总摆不脱拘谨生涩。不同于和母亲血脉相连的小姨,姨夫和自己完全没有血缘关系,是以从他口中听到”音音”这个曾经专属于自己父母的小名,她总会有几分不自在。不过让她尴尬的却不止于此,还有——
“杨建国,今天回不回来吃晚饭?”姨妈的声音夹杂着涮锅时的摩擦噪音从厨房传来。
“哦,不回来,单位有事要加班。”姨夫嘴里吸着面条,有些含混的回应。
(今天还是去上次那个会所吧,虽然贵了点,但是技师真的骚……)
“我吃完了,去上学了。”一阵反胃感涌上筱音的喉头,再也没心情面对剩下的小半碗面。她放下碗筷,脚步匆忙的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哎呀,怎么就吃这么点啊?”闻声从厨房走出的姨妈看到碗里剩下的分量,有些担心的转向筱音。”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来让姨妈看看?”
“其实……没什么,就是觉得自己有点胖了,想每天少吃点。”哪怕心中某片角落汹涌着的嫌恶感不断怂恿着她说出实话,筱音还是如之前无数次做的那样,轻描淡写的敷衍了过去。
我并不是这个家的一员。就算姨妈对自己再好,我也不过是失去父母无家可归才被她收养的姐姐的孩子。筱音不知第多少次的在心中提醒着自己。所以,还是不要参与他们的家事比较好。
——而且,若是真的被问起,自己又该如何解释听到的“那个”呢?
“嗨,说什么胡话!筱音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瞎减什么肥呢?”姨妈倒是信以为真,转过头来开始了说教。“你们现在的女孩子啊真是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种道理都不明白……”
“我知道了姨妈,但是真的不吃了,快要赶不上巴士了。”筱音背上书包,半似逃亡的冲向了玄关。
早班巴士一如既往的拥挤,筱音背着硕大的书包,甚至找不到扶手之处,只能依靠着其他人满是体味的身躯勉强保持平衡。
“哎哟,你这小伙子怎么挤我啊?”一个刺耳的女声骤然在车厢中部响起,语气里带着仿佛与生俱来的尖酸。“这么大的人了,站还站不稳啊?”
“对不起对不起,我的错。”随后是一个有些浑浊的男声唯唯诺诺的道歉,有些委屈的逆来顺受。不过是拥挤的公交车上随处可见的戏码。
(臭婊子,老子偷的就是你。)
突然“听”到的声音,让筱音猛然一惊,下意识看向之前摩擦发生的方向,很快便注意到了一个身形猥琐的青年男子。他看似无处落脚的前后挪移,目光却狡黠的四处张望。而他的一只手——虽然隔着人群看不太分明,但似乎已经伸进了身旁一名微显臃肿的中年妇女的外衣口袋里。
有小偷——筱音下意识的想叫出声,但那个男人似乎察觉到了筱音的目光,朝她狠狠地盯了一眼。那眼神凶狠如刀刃,生生让筱音那声呼唤卡在了舌根下。
巴士到站,男人如游鱼一般窜下了车。在车辆缓缓启动后不久,便听到了之前那中年妇女撕心裂肺的大喊。
“停车!停车!刚才有个杀千刀的小偷!把我的钱包偷了下车跑了!快给我停车!听见没有?!”
筱音有些愧疚的瞥了一眼气急败坏的妇女,随后只能低头在拥挤的腿脚之间辨认自己的球鞋。而司机或许也是受不了刺耳分贝的轰炸,还是踩下了刹车。巴士在街边缓缓停下,透过人群的罅隙,筱音看着那妇女摇摆着肥硕的身躯左右踉跄着向前一个车站跑去——无论怎么看都没有追上小偷的可能性了。
若是自己当时喊出声来——念头在筱音心中闪过一秒,让她瞬间有些惭愧不安。其实如她这样年纪的女高中生被那样的恶棍瞪上一眼,怯懦得不敢开口不过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然而她本能在那个小偷察觉到自己之前,便将警戒的话语高声喊出。那一秒间的迟疑,才是林筱音良心不安的源头所在。
——她仍不明白应当如何对待自己那异乎常人的“能力”。
第一次意识到这奇怪的能力,是在医院精神科的病房里。
彼时她因为骤然失去双亲的打击被送入医院进行心理康复治疗,接近一个多月时间才恢复到能与人正常交流的水平。开放探视后,负责此案的刑警前来探望,与她谈及了火灾的调查结果。
“初步判断是电器使用不当造成的事故火灾,虽然非常遗憾,但还请节哀。”
看上去年过四旬的警官——因为后来又与她多次联系,筱音记住了他姓陈——有些沉重的宣布了这一结论。病床上的筱音从未想过怀疑警官口中说出的话,然而在她就要闭上眼睛为一时疏忽丢掉性命的父母默哀时,却听到了一个突兀的声音。
(虽然是个很明显的人为纵火案,但现在什么线索都没有,还是暂时先不要告诉这个小姑娘了,免得她再受一次打击,也免得她不小心说给别人听了。哎,真是可怜。)
“您是说……是有人放火烧了我家?”没来得及琢磨那天外之音来源何处,筱音的追问便脱口而出。
“不……哪里,我不是说过了,是事故吗,电器失火造成的事故……”陈警官的脸色须臾间闪现了一丝狼狈,不过很快便回归了先前的面无表情,反而是他身边那个年轻的警官错愕的表情一时没有收住,被陈警官狠狠地瞪了回去。
“不是您说……因为还没有证据,才暂时不告诉我的吗?”若换成平日,筱音听到警官的否认,许便是将自己之前听到的那句谜之音当作了幻听。然而事关自己父母家庭的逝去缘由,她竟是一根筋的追问了下去。而这关键的一句话便连老练的中年警官也乱了阵脚。
“我没有……”陈警官的眼神因为猝不及防的失措而下意识的四下逡巡,扫过一边紧张伫立着的年轻下属,突然便有了头绪。“王谦!是不是你偷偷跟这里的医生护士透露了?你还记得什么叫组织纪律性吗?啊?!”
被称为王谦的小警察被这样劈头盖脸的一通怒喝,虽然根本摸不着头脑,却也被上司的气势弄出了一身冷汗。“陈队,我一句话都没往外说过啊……”
不是您刚才自言自语说的吗?——筱音因眼前的情况而有些错愕,她清楚的记得,之前听到的那句独白,很明显是这位陈警官的声音才对。不过容不得她思考什么,单方面呵斥完了下属的陈警官便将头转向了自己这边。
“不好意思啊,小姑娘。之前是我说了假话。实际上……”虽然并非自己本意,但既然眼前的女孩已经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实情,陈警官也只能将他能告知林筱音的——事实上也是他有义务告知的——那部分调查结果和盘托出。本来,一方面出于对筱音的心理状况考量,一方面也是出于调查阶段的保密原则,他是想等小姑娘结束康复治疗,回归正常生活,而警方的调查亦有了阶段性成果后再这么做的。
介绍完情况后,两名警官寒暄离去,留下筱音一人在病房中缓缓咀嚼那沉重而痛苦的真相。那之后又过了许久,她才终于意识到一直被她选择性遗忘的那个问题——
自己听到的那声自言自语,究竟是来自哪里呢?
那天之后她又许多次听到这样的幻听。医生告诉她“你还要再过几天才能出院”时,能听到同样的一个声音在说“反正是公家全报销的,再多留一个疗程”;另一批警官来探病,称“案件调查已经取得了一定进展”时,分明听得到她在埋怨“好几个嫌疑人都被排除了真是糟心”;班上的学习委员代表学校来探望自己,笑着说“大家都很关心你,希望你能早日回来”时,筱音甚至能听到她带着哭腔的无奈声音说“天哪这医院真的好远啊,晚上作业做不完又得熬夜了”。
而后她也渐渐摸出了个中规律。这样的幻听,只会在听到谎言时发生——倒不局限于对她自己撒的谎,即便是跟筱音完全无关的对话中飘入她耳中的一两句口是心非,都会伴随着另一个声音。而幻听的内容,似乎便是口出谎言之人于那个瞬间的心中所想。
这如同奇幻小说一般的“超能力”让她惶惑不已,然而当她小心翼翼的试探几次,发现这谜之声并非自己精神错乱产生的妄想,而确乎是来源之人心中真实所想,甚至会包含着她根本无从得知的许多事实时,亦不得不承认自己确然拥有了异乎常人的一种“能力”。而后——她便如履薄冰的将这能力埋藏在了心底,成为只有自己知晓的秘密。
她所住的是精神科的开放式康复病房,而仅仅一条走廊之隔便有一扇冰冷的铁门,其后便是被世俗间称为“精神病院”的隔离病区。精神分裂、妄想症、重度抑郁……罹患了林林总总精神病患的可怜人被强制性的“关”在其中。每天下午的自由活动时间,她都会看到其中的病人被面容彪悍,身材粗犷如男性的女管教们牵着手臂带出铁门,走到位于大厅另一头的活动室,一个小时后又排着同样的队形鱼贯走回,任沉重的铁门砰然在她们身后合上,如同监狱放风一般压抑阴森的氛围每次都让她不寒而栗。若是将自己的幻听能力告知他人,或许自己也会被当成精神失常送进“里面”——这样的恐惧让她下意识的对自己异于常人之处三缄其口。
只是在与他人的交流中,这幻听往往会让筱音下意识做出些奇特的反应。好在其内容多半是在道破对话另一方的谎言,后者本来便心虚,当下多半只顾着为自己囫囵周旋,于是筱音的反常亦鲜少为人所留意。她自己也渐渐习惯了这伴随左右的谜之音,能愈来愈纯熟的掩饰得不露半点破绽,只偶尔利用这近乎测谎仪的能力在与人交流时讨些便宜。而当警官陪着她其实并未打过几次交道的姨妈来到病房,为了领养一事征求她的意见时,筱音不假思索的答应了下来,只因彼时的姨妈在说出“我们会把你当成我们亲生的女儿一样养大”时,她并未听到除此之外的一字一词。
出院之后,她来到姨父母家,重新回归了生活。即使离开了近在眼前的“精神病院”,她仍然小心保守着自己能力的小秘密。偶尔,因此而生的幻听还是会带来些麻烦,但都是小心对处便能应付过去。只是托此之福,筱音被迫了解了许多她根本不想要了解的“真相”。
譬若,自己的班主任恨不得班上所有不能保证一本线的学生从高一开始就下决心放弃高考自费出国。
譬若,自己的姨夫每隔几天便会去所谓“会所”嫖娼。
譬若,公交车上那个形容猥琐的男子是个扒手。
在沉湎浪漫小说的女高中生眼中,筱音这异乎常人的能力不啻为天赐的恩泽,然而于林筱音自己,这不知何时便会在耳边炸响,枉顾个人意愿将肮脏而残酷的赤裸真实灌输进自己认知的“超能力”,或许更像是一种诅咒。
至少现在的她,是这么认为的。
巴士缓缓启动。向着步伐踉跄的中年妇女渐渐远去的背影投去带着愧疚的最后一瞥,林筱音在拥挤逼仄的车厢里扯了扯双肩包的背带,感觉由此到学校的三站路是那样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