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鲁滨逊与星期五

高一三班。

即便转入这所学校已有一个多月，林筱音还是看不惯这里的教室门口的匾牌上连写的两个中文数字。四道横线插在前后两个方圆的汉字中间，突兀得像封建迷信里装神弄鬼的阴阳爻，毫无美感可言。

哪怕给后面那个数字加一对括号也好啊——心底默念着每天都会重复一次的嘟囔，筱音微低着头进了教室，径直走向位于右后方自己的座位，在木质的椅背上挂好书包。

清晨的教室里，随处都有少男少女们抓紧着上课前最后的闲暇时光三三两两的抱团闲聊，然而直到筱音在自己的位子上整理完需要分别交给各个课代表的作业，分门别类的在书桌边沿堆好，也没有一个人过来和她打哪怕一声招呼。

对于这一半是咎由自取的结果，她也无话可说。

因为家中那颠覆性的变故，在被姨父母领养后，筱音从原来的学校退学，转入了现在这所离住家更近，同时允许走读的H大附属高中。为了不致被之前四个多月的空窗期拖累，本已升入高二的她降了一个年级，从高一的下半学期重新开始就读。

出于这一层背景，虽然对于已经磨合了一个学期的三班学生来说，名为林筱音的转校生是个陌生面孔，仍不妨碍他们向之前就学过一次相同内容、对许多问题驾轻就熟的她请教诸多学业上的疑难问题。是以在最初的一两周里，筱音几乎很快成为了高一三班的人气角色——仅限于当时。

她仍记得那一天，一个男生如同其他许多人一样，在午休时间拿着一本习题集找她答疑解难。讲解过程中她不经意抬起头，却发现男生的目光不知有意无意的正逗留在自己的胸前。

当下她便有些发窘，然而总不能当场指摘，只能轻咳一声，扯了一个话题，试图将男生的注意力吸引开来。

“这个解法是这类问题比较常用的基础方法，老师之前没跟你们讲过吗？”

“啊，没、没讲过。”男生似乎有些走神，听到筱音的问题才猛然抬头，脸上仍带着心不在焉的敷衍。

（听说这个转校生家里起火，父母双亡了，这样经历的女孩应该很脆弱，很好把到手吧。而且也没爸妈管着，说不定还能很简单的约她上，上床……）

便在此时，筱音那从不怠工的幻听于男生敷衍的回答话音甫落之时响起，将他心中的真正想法揭示得不着片缕。

等到回过神来时，她已经狠狠的扇了那个男生一耳光，青春痘零星散落坑洼不平的脸上霎时多了片暗红。

“你干什么？！怎么打人啊！”男生且惊且恼的退开，甚至忘了自己前一秒还对着眼前的女生满脑子想入非非。

“你……”无耻。这两个字已经到了筱音的唇边，却在迸发的瞬间被生生咽回。她突然意识到，虽然这个男生的念头污秽作呕，却终究只是他藏于心中的肮脏幻想，自己本来无从得知。而他外现的行为最多不过偷偷窥视自己的敏感部位，想要破口斥其“无耻”，又哪里站得住脚？

于是她哑然愣在了原地，因为被提及伤痛时的气血攻心而进退失据。被打的男生则不依不饶的开始高喊“快去找老师，转校生打人了”，仿佛他是个完全无辜的受害者——不过在他的视角里，或许真的如此。

班主任很快便来到了混乱现场。当时本就有不少同学目睹了那一幕，更遑论男生脸上红褐色的掌痕兀自未褪，筱音自是毫无置喙余地，又不能明言自己的读心之术，最后只能支吾的称“他耍流氓，老是偷看我胸口”。幸而班主任了解过筱音的情况，甚至警方人士在筱音入学前也特意来学校打过招呼，于是将此事简单解读为创伤后情绪尚不稳定的少女对男生举止的过度反应，只简单的批评了筱音几句，让她对男生道歉，又反过头来劝围观同学体谅筱音的特殊情况，便将此事揭过，没再做什么文章。

然而于高一三班的同学，便没有这么简单了。本来备受欢迎的转校生一下子变成了随时会无理取闹般爆发打人的炸药包，甚至被打的一方还被老师要求“多多体谅难处”，这迅速激发了整个集体趋利避害的排他性。仅仅一天之内，班上的所有人便都自觉地疏远了林筱音，再没有人向她请教一个问题，甚至连和她搭话的人也消失不见。又过了几天，她发现自己甚至连值日也不用做了——许是所有人都不敢和她同组，劳动委员索性将林筱音的名字从值日排班表上抹去。而这一氛围甚至扩散到了整个年级乃至整个学校，偶尔她走在校园的走廊上，都能敏锐的感受到从不同的角度投射而来的目光，如同被审视的怪胎。而那个自作聪明地以为理解了筱音的班主任，或许迟钝的没有意识到筱音的处境，又或许他默许了目前的状况对大家都有好处，并未对此作出任何规矫，放任自流。

于是筱音很快便成了几乎游离于高一三班之外的“多余之人”。她和班上其余四十六名比自己小一岁的男生女生坐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每天共同度过十二的小时的课业时光，彼此间却除了收发作业之外没有任何交集，仿佛她根本不曾存在。

不过她很快习以为常。承载了十几年回忆的家一夜间化为挚爱的双亲突兀的与自己生死相隔，甚至谋害他们的凶手至今仍逍遥法外，经历了这一切从精神科病房走出来的林筱音或许已然比所有同龄人都来得坚强。何况这一事态最初本就归咎于她自己的一时失控。虽然诱因是那个男生下流的思想，但古人早就有“淫行论迹不论心”的说法，青春期男生人尽有之的过剩欲望终究不能成为她倾泻怨怼的去处。

因而她只是默默承受着这一切。

——所以这一天，有人主动找她搭话时，筱音竟有些受宠若惊了。

那是一节体育课的途中。

对于这所重点高中的学生来说，每周两次的体育课便是周中唯一的放纵时光。而年轻的体育老师对此也了然于胸，于是每节课都只敦促学生做完准备运动，随后便大手一挥放大家在操场上自由活动。男生往往分流成足球与篮球两组队伍，而女生间的活动则更为多样。羽毛球，排球或是毽子，三五成群，自得其乐。

自然的，“多余”的林筱音没有被任何一个团体所接纳。围着操场慢跑了两圈后，实在有些百无聊赖的她索性和老师打了声招呼，上楼回到了教室里。

“哦，你逃课了吗？”

刚推开教室门，筱音便猝不及防地被一个轻快的声音叫住。她下意识的转向声音的源头，才看到原来教室里已经坐着一个女生，正面对桌上摊开的试卷奋笔疾书。

“那个……”筱音对这个女生稍微有些印象。高一三班总共四十七人，然而贴在教室前方的值日劳动表上却只有四十五个名字，除却林筱音外，另一个缺席的名字便属于面前这个女生。在她还能与班上同学正常交流的那个星期里，筱音听说过这个女生因为罹患先天性心脏病，不能进行一切对心肺有过大负荷的运动。所以值日免勤自不必说，体育课时也会像这样一个人留守，这才把溜回教室的自己抓了个正着。

“啊……”女生从草稿纸上抬起头，目光接触到筱音的瞬间，脸色突然便有些尴尬。她只是听到教室门打开的声音，随口调侃了一句，没想到对方竟是那个全班同学避之唯恐不及的转校生。然而此刻教室里只有彼此两人，自己话已出口，总不能再强行无视对方。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决定至少打个招呼。“是……林筱音同学吧？”

“嗯。”筱音近一个月里已经习惯了被所有人当作空气，此刻竟有些紧张无措，连带着脑海里本有些印象的名字怎么也记不分明了。“不好意思，你是叫宋……？”

“宋思源。是不是像个男生的名字？”女生点了点头，如同缓解气氛般轻笑。“现在是体育课吧，你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嗯……”这也是筱音对体育老师说出的早退借口，此处本来照样敷衍过去便好。然而或许因为这同学间久违的对话让她太过怀念，抑或是名为宋思源的女生那友好不带排拒的态度让她感到分外亲切，筱音竟鬼使神差的讲出了真正的理由。“没有，只是觉得太无聊罢了。”

“无聊？啊……”思源敏感的觉察到了这两个字背后隐藏的含义，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看着面前分明与普通女生一般无二，却仅仅因为一次过激的出手伤人就被全班同学当成怪物般退避三舍的转校生，结合之前听到过的关于她身世的种种传闻，心中不禁泛起些感同身受的怜悯。迟疑了片刻，她开始斟酌语句。“抱歉。其实我觉得……你打李斌的那个耳光没打错。他平时就经常跟女生开很下流的玩笑，很多女生都看不惯他，但是又不好意思开口跟老实说。”

“李斌？哦，那次确实是我反应过度了。”筱音发现自己甚至没能记住被自己扇了一巴掌的男生的名字，轻轻摇了摇头。“谢谢你。”

“哪里。”思源愈发觉得转校生绝非同学间传言的那样是个随时会躁狂爆发的定时炸弹，事实上她最初便觉得一定是那个猥琐男生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才有当初那场闹剧。然而这种事情三人成虎，自己就算心存怜悯，也终只能任大势将她流放到班级的孤岛。“而且，我听程老师说过你的事……真是很悲惨的事故呢，请节哀。”

（虽然都这么说，但明明不是事故，是有人纵火吧……）

“你怎么知道是有人纵火的？”筱音猛地一惊，甚至来不及对幻听做出反应，追问便已脱口而出。根据负责这个案件的陈警官的说法，为了让犯人放松警惕，方便开展调查，媒体对外报道家中的火灾时，千篇一律的以“事故”作了描述。甚至考虑到恶意纵火多是熟人作案的缘故，就连筱音的姨父母都未曾被告知这一节。除却警方的调查人员，知情者理应只有筱音一人——若不是自己在医院无意中点破了陈警官心中所想，或许连自己现在都还蒙在鼓里。然而现在，自己班上一个与那次事件完全无关的普通同学，竟然一语道破这秘辛，由不得她不惊诧。

“哎呀……”思源吓了一跳，条件反射的捂住嘴巴。“不小心说出声了吗？真是不好意思，那个，我不是有意提到这个的，如果让你想到不好的事了实在是抱歉。”

“没关系没关系，我只是……”筱音也反应过来她情急之下又忘了分辨幻听与现实，好在对方也当成了自己的失言，也便顺利敷衍过去。“但是你怎么知道的？警察那边是让严格保密的，报纸也好，网上也好，就连程老师自己应该都不知道这件事才对啊？”

“这个啊……”宋思源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隐隐带着些骄傲的神色。“因为筱音同学你刚转学进来的时候，不是警察陪你过来的吗？程老师之前介绍你的情况时，也提过是警方告诉他的。但是——你家出事已经是半年前了吧，如果只是单纯事故的话，事情早该告一段落，警方没有任何理由还关注着你吧？”说到这里，她似乎有些忘怀，狡黠的一笑。“所以我当时就觉得，筱音你家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看来我猜中了呢。”

筱音哑然失语。眼前侃侃而谈的女生周身洋溢着一种特殊的气场，那是自己的才华得到肯定的人特有的自豪感。自己的父亲从前每次谈到他即将升职加薪，都是一般无二的表情。

“啊，真的非常抱歉，我太忘形了。”于筱音的无言中，思源很快便意识到，自己洋洋自得的谈论着的正是眼前这位转校生心中最惨痛的记忆，慌忙止住话语，忙不迭的道歉。“因为自己的推理真的说中了，所以有点高兴过头，忘了……真的对不起，筱音同学。”

看着面前刚刚还意气风发的女生紧张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筱音竟有些忍俊不禁。为了不让对方太过介怀，她随口找了个话题，试图缓和紧张的气氛。“没关系的，宋思源同学。不过，你刚才提到了‘推理’呢，难道你很喜欢看推理小说吗？”

“嗯，很喜欢。”思源半是害羞半是骄傲的一笑。许是因为之前未褪的兴奋，她突然有些心血来潮。“对了，能，嗯，我是说，如果筱音同学你愿意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你的手机号呢？”

“手机号？”筱音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可以是可以，但是为什么……”

“只是加深一下了解嘛。”思源顿了一顿，像是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噗嗤”一笑。“因为，我们都是有‘心病’的患难同胞嘛。”

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这双关语的玩笑话让筱音也不禁莞尔。于是她拿起笔，在思源的草稿纸上写下了十一位的数字。

下一节课上课时，筱音藏在抽屉里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她小心地用书本挡在桌前，低头点亮屏幕，便看到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

“哈喽，我们班的鲁滨逊小姐。我是你的星期五～”

这还真是应景呢——想到自己在高一三班的境遇正如身处被流放的海外孤岛，筱音不禁为这黑色幽默报以苦笑。

她偷偷看向宋思源的座位，后者调皮的对她眨了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