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你可快些好起来。”
海未轻声说着，放下她的手，再次掖好被子，听到自己心跳声在这不大的房间里回响开来。
……静一静。默默在心里说了一句。握着的手不敢放开，又不敢如之前那样握的太紧，愈是寻求合适的力度，手就愈发僵硬。
只希望别吵醒了她才好。倒不担心被她发现，该说发现了也无妨，这举动并不含有什么其他的意味，更似一种宣誓，只是海未对于宣誓内容并不了解，也不想去深究。伯母还未回来，屋里屋外都十分安静。床头柜上的闹钟在走动，悄然无声，海未盯着黑色秒针看了一圈，又落回到小鸟因发烧略微发红的脸上，现在她正气息均匀平稳的睡着。
小鸟醒来时，天色已暗。不用开灯也知道屋里没有人，尤其没有她的气息。原本伸出的手好好的缩在被子里，椅子归回原位，那样整齐，想必也只有她了。
从床上坐起身，手背靠了靠额头，热度似乎是退了。时钟指向五点半，一天几乎就这样睡了过去，连她走了都不知道。捏着被子边缘的手握紧了些，一用力便将被子整个翻了过来，堆在床尾。缓缓下床穿好衣服，向门口走去时随手拉了一下椅背，椅子晃了一下，歪斜着朝向床铺。
走廊的灯亮着，楼下厨房传来放置碗筷的声音，小鸟揉了揉脑袋，走下楼去。吃完饭收拾完餐桌后吃下母亲备好的药，与父亲打过招呼，往玄关走去。匆匆换上凉鞋，想赶紧出门。心里闷着一股气，不好再待在家里，母亲总是比她敏感，况且也睡了一天。
走出门时不由得缩了下脖子。尽管无风，还是感到些许凉意。抬头看着窗户犹豫着要不要回家换件厚些的外套，才想起被子也忘了叠，整个人忽然变得比发烧时还要烦躁。
“啊……海未ちゃん是笨蛋！”小鸟低声嘟囔一声，转过身去。
“对不起。”
“呀！”没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在撞上她之前尖叫一声往后退了一步，就差撞上大门。
“你、你在这儿做什么？”看清来人，正是刚才被无辜迁怒的对象。她已摘了帽子，但还穿着制服。
“对不起，不是故意吓你的。”看着惊魂未定的她，海未抱歉的笑笑。
“你在这儿做什么？”
“等你醒。”
“……等我醒？”
“你不是说让我等你吗？伯母回来后让我先回去，怕是觉得有个外人不太方便，也不好再待着。所以……”
……所以就在这儿站了这么久？至少也有一个小时，想说她点什么，又不忍心。
“你等了多久？”
“诶？”海未一愣，看了眼手表，“不太清楚，应该没有很久。”
——要是没出门，是不是准备等一个晚上？
“……发个信息就好了。万一我没出门怎么办？”
“没关系，我也没什么要紧事。”海未笑笑，“想着看你房间的灯亮了就走了的。说起来，你好些了吗？”她抬了下手，又垂在身边。
“恩，好些了。”小鸟说着，晃了晃手臂。
“那就好。”她一副放下心来的表情。
“——倒是你，一直在这儿，没有吃饭吧？”忽然想起这件事，小鸟赶忙问道。
“有的。——想着你不会那么快醒，去了便利店。”见她不信，海未赶忙补充道。
“吃的什么？”
“饭团。”这是她能想到最简单方便能称为正餐的东西。
“还有什么？”
“呃……牛奶？”
“这还差不多。”小鸟点点头。
“……话说，”眼前的人不自在的用手碰了碰鼻子，“天也晚了，是去便利店？”
小鸟摇摇头：“出来散步，躺了一天。”
“一个人？”
“恩。如果……”她欲言又止。
“恩？”
“海未ちゃん，没什么事的话。”
“那，想去哪？”用了几秒的时间会意，见她露出笑容后才安下心来。
“都好。”小鸟走下台阶，站到她面前，她稍微往后退了一点，依旧看着她。“海未ちゃん平时去哪里？”
“一般都在家，偶尔去树林里散步。”
“晚上的时候？”
“恩，比较安静。那里好像有个湖，白天登上山顶时隐约见过。找过一两次，一直没有发现。”
“在树林里？”小鸟看向海未。
“不太确定，或许在那附近。我带着手电筒，不过你要是害怕——”
“别小看我。”她不满的说道。
“那，”海未笑笑，“要去看看吗？”
入夜的风有些凉，树林里带了几分阴冷潮气，小鸟穿的单薄了些，忍不住往海未身边靠近一些。身后一片漆黑，步调偶尔不一致的脚步声听起来似乎不止两个人，有些后悔答应了她，手背时不时有意无意轻蹭一下她的手臂，最后还是放弃般叹了口气，挽住了她，肌肤触碰的瞬间海未明显地抖了一下。
“冷？”海未停住脚步，右手抬起一点角度，又生硬的垂下，“手指好凉。”
“还好。”
“要不回去吧？”
“不要。”说是这样说，却十分不凑巧的打了个喷嚏。
“……还是回去吧，你还穿着凉鞋。”海未说着，用手电筒扫了一下小鸟的脚，有些被草叶枯枝划伤的轻浅痕迹，不由得皱起眉头。
“我想去看看。”小鸟低声说道，左脚往后退了一步。
“等什么时候天气好些，最好是白天，我再带你去。”
“我不想等，况且……没时间。”
“没时间？”海未不解的看向她。
“假期呀，快结束了。……你会走的吧。”
“……走去哪？”
“东京。再不回去，就职活动就要结束了吧。你也不会总是待在里，不如早点、呃，回去。”想尽量说的随意，最后还是咬了舌，在看见她眼神黯淡下去的时候。注意到她的目光，海未眼神游移开去，没有立刻回答，拿着手电筒的手垂在一边，光线在草地上形成一个边界分明的椭圆。她盯着椭圆看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至少不是现在。”
“为什么？”
“没什么。”手电筒的光重新移动到腰间，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见她低声一笑。“回去吧？应该还很远，等你下次换了鞋再来。”海未看向小鸟，征求她的意见。
“……转身。”
“诶？”
“转过去，背对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海未还是转过身去。
“嘿！”
“呃？！”一个短促的发音，海未只觉背上一沉，身体先于脑袋做出反应，迅速站稳身子抱住了她伸到腰间的腿。
“小鸟？！”并不生气，只是吓了一跳。
“……海未ちゃん。” 背上的人笑了一声。
“恩？”海未问道，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你说了。——名字。”
“我……呃。”忽然意识到这点，海未一下子窘迫起来。并不是故意，一个顺口就这样喊了出来。暗自庆幸背着她不用与她对视，虽然抱着她双腿的手些许僵硬，用力也不是，放松也不是。
“嘿嘿。”她又在她耳边笑了一声，双手抱紧她的脖子，又小心不勒住她。“走吧，这样的话，海未ちゃん没意见吧？”
“呃……”就算有意见，她也丝毫没有下来的打算，海未轻叹口气，收紧手不让她滑落下去。右手握着的手电筒轻碰几下她的腿，她稍微探下身子伸手接过。
“也罢。但是你……”海未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恩？”
“请不要在我耳朵边说话……痒。”
“抱歉呐。”小鸟说着，将头转向一边，虽然看不见，还是能感到她耳朵一阵发烫，“那么，走吧？”
“恩。”海未点点头，就着手电筒一晃一晃的光向前走去。
说是走，其实也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开始还会努力辨别道路，最后干脆跟着灯光走，彻底变成一场漫无目的的散步。四周甚是安静，只听得见自己稍微响亮的喘气声与靴子踩住土路上沙子的声音。不知走了多久，背上的人终于忍不住开口：
“你累了吗？我可以自己走——”
“不，你别下来，”见她作势要下来，海未赶忙打断她，“我不累，可以再背你一会。”
“……嗯。”小鸟轻轻点头，抱着的手又收紧了些，手电筒的光随着海未的步伐上下晃动。她走的不紧不慢，一头长发不时蹭着小鸟的脸颊，有些痒，带着一点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海未ちゃん。”
“恩？”她稍微偏了偏脑袋，继续走着。
“总觉得，海未ちゃん很厉害。”小鸟说着，稍微扭开了头。
“怎么突然……”
“你说你喜欢登山，所以才来这里。”声音些许发闷，海未想她或许靠着她的后颈，有点微热的触感。“能下决心做自己想做的事，真的很厉害呀。如果是我的话……”小鸟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你误会了。”海未脚下一顿，又继续往前走。
“误会什么？”
“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可是……将所有人的期待全部抛到脑后逃走的胆小鬼。”对，胆小鬼，或者说是懦夫，海未在心里低声嘲笑自己，这样直截了当的说出来反而痛快许多。
“因为……弓道？”
“恩。”她点点头。
“不喜欢？”小心翼翼的问着，生怕说错了什么，她就不肯再开口了。
“……也不是。”海未说道，耳边响起自己的回音。只是发问的人不是小鸟，而是父亲。那日在道场中，说出不想再射箭，不想继承道场时，他确是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道：
——这不好吗。
“……也不是。”海未记得那时自己正襟危坐，努力直视着父亲，刻意不去在意他从退赛之后一直带有的一丝若有若无失望的眼神。“只是，都一样。”
——都一样？
“那为什么？”问出这句话的是小鸟。
“因为……都一样。”只要生长于此，是谁都一样。园田，园田海未，或是别的什么。海未把这句话闷在心里，只对父亲说过一次。
“父亲也是一样，作为长男的您……”海未握紧放在膝上的双手，没有再说下去。
“你不喜欢？”
“也不是。但是……”
“但是？”
“这不是全部。”
“……那你走吧。”再次沉默后，父亲才说出这句话，眼里连失望都消失殆尽。站起身走出道场时，他似乎还说了句什么，一句压得极低，如放弃一般的话语。
——辛苦了。
“你又发呆了。”耳边一声低声抱怨，海未猛地回过神，瞪大眼睛仔细盯着脚下的路。
“抱歉……”
“算啦，今天到这儿就好。”小鸟说道。她到底还是没有把话说清，也不好再追问下去。收紧了抱着她的手，靠近她耳边：“回去吧。太晚了，妈妈会担心。”
“……也好。”海未点点头，转过身去，往来时的方向走去。“等我下次确定了方位再带你来。”
“恩。”小鸟点点头，又靠回她背上。——这附近根本没有什么湖，她清楚的很。海未说隐约看到过，大概只是被山顶的阳光晃了眼睛。想告诉她，又怕扫了她的兴。在她背上感受着她的体温，配合着不快不慢的步伐，竟又起了一阵迷迷糊糊的睡意。
“海未ちゃん……你想回去吗？”小鸟闭上眼睛，在她背后低声呢喃，更似梦话，她不回答也不打紧，但她总是那样认真。
“你是说东京，还是……？”
“都是。”
“……我不知道。或许会，或许不会。”模棱两可的答案，她也的确不知道。小鸟没有再说话，只是晃了晃手电筒，未走出几步，突然听她“啪”的一声关掉了手电筒开关。
“小鸟？！”海未一惊，赶忙停住脚步，四周一片漆黑，不敢乱走，只得站在原地。
“海未。”
“……嗯。”海未心里一颤，她没加昵称。
“海未。”
“嗯。”她又念了一遍她的名字，却什么都不说，等了一会，海未终于忍不住转过头去，只是转过一点角度，脸颊上便感到一阵温暖的柔软贴近。
“啾。”
背上的人不等她反应，利索的摆脱了她的手踩在地上，手电筒重新亮起，海未眯起眼睛，遮挡光线的手被一把握住，略强硬的拉住她往回走去。
“回去吧。”身前拉住她的人背对着她说道。海未摸了摸脸颊，跟上她的脚步。
“……嗯，回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