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警告

尽管她们错过了逃出牢笼的最好时机，现在也未必为时晚矣，黄昏的斜阳已至，若选择在此时逃跑，不出一时，夜幕的笼罩将会是最好的掩护。

那不同寻常的木杖声越近，沉闷的脚步声便越发紊乱，似乎是一群人急着赶过来，少女们个个睁大双眼，杏子的双手握在栏杆上，一旦出现的是尖帽子的家伙们，徒手掰下的两根铁棍也足以致命。

可惜事情总不会按照她们期望的那样进行，走廊外生锈的铁门被打开，一个身着金丝长袍的老者搀扶一位紫袍持杖的老妇人最先出现在视野内，老者点亮墙壁上的灯火，身后紧接着跟来一批人，全副武装的战士与深红色皮甲的女性弓箭手分成两队，分别占据一侧墙根，形成极为明显的对立姿态。

老者扶了扶脑袋上六边形长帽，洁白的纹理映衬着教会的图案，他的目光一扫而过，对着身边的老妇人说道：“她们在这里。”

躲在角落的圆认得那位老妇人，她惊讶道：“阿卡拉大人，您怎么来了？”

阿卡拉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疑问，锐利如刀的眼睛瞥向牢门的四周，她有些愤怒的杖击地面，引得老者为之惊吓。

“小子，放了这些姑娘。”她称呼这位年近六旬的老者为“小子”，少女们想都不敢想，眼前这位瑟瑟发抖的老人竟是坎杜拉斯王国的大主教——尤利乌斯。

“您太为难我了，她们现在还是身份未明的嫌犯，就这样放走她们.......”

“身份未明？”阿卡拉没有耐心听他辩解，“哼，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其中两人是我盲眼姐妹会的修女，包裹里有组织出具的悬赏令；一个是圣教军的骑士，我若是你便不会愚蠢到得罪他们；另一个是魔法师刺客，善于伪装自己的身份，不过从她携带的东西来看，不至于穷得跑到废墟里偷窃；至于那位红发姑娘，怎么看都像是个两三岁的野蛮人。”

“喂！你说谁是两三岁的小孩！”杏子扒着铁栏杆，怒道一声。

阴影之外，一个女人放下红色兜帽，她平淡道：“我见过她，她是威斯特玛贸易联合会派来的信使。”

阿卡拉摊手，对着大主教善意一笑：“这不就结了？说起来你们关押那么久，也不见提堂审问，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已经老糊涂了？或者有别的目的。”

大主教陷入百口莫辩的尴尬，他仍然挣扎道：“即使如此，也不能排除她们有偷盗嫌疑，虽然李奥瑞克遗留的建筑已成废墟，但那也是王国的财产！”

“所以，你找到赃物了么？啊，我大概能猜到，你肯定会说：‘这些人小鬼大的姑娘们一定把赃物藏在什么地方了’，然后花几年的时间派人去找，不，你们只要几天的时间，剩下的日子大概是去酒馆里寻找线索吧？”阿卡拉机智的回答道，蔑视的目光压得大主教喘不过气，这与圆印象中严肃沉默的修士首领判若两人。

“我知道了。”大主教亲自打开牢门释放少女们，“根据教会律法规定，嫌犯出狱需要缴纳保释金。”

阿卡拉一撇头，示意身后的女子丢给他一袋金币。

“五千够了吧，我希望你不会再找她们的麻烦。”

大主教转惧为喜，目光聚焦在钱袋里金灿灿的金币上，仿佛少女们和他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当然，当然，她们现在无罪了。”

一头雾水的五位少女们就这样走出监狱大门，随行的姐妹会修女将她们的武器盔甲搬上一辆马车，首领“猎鹰”正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马车旁等待。一场无妄之灾竟引得修女会的两位首领出面，尤其几十年未曾走出山门的阿卡拉驾临坎杜拉斯首都的监狱，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夜的帷幕自天边拉开，夕阳最后一道余晖印在焰苍白的侧脸，她茫然的走进马车里，一件毛毯被披在肩上，圆稚嫩的小手扶在她的双臂，嘤嘤耳语抚摸着她疲劳的耳膜。

“别着凉了。”

无论再怎么糟糕的状况总会找到些许欣慰，她尽力抚平心中的不安，平静的欢笑声一落地，黑漆腐臭的地下室场景又会重现脑海。

“哎疼疼疼......轻点儿啊！”

杏子被老嬷嬷架住双臂，另一位拿着粗糙的海绵为她搓洗后背，长期不曾洗澡的杏子正忍受着比鞭打还难过的“酷刑”，身上仿佛脱了层皮，老嬷嬷觉得海绵的力道太过温柔，干脆换了把木刷，不敢反抗的杏子犹似一只待宰羔羊，被按在地上任由木刷游走全身。

接着她被丢进浴池里，噗通溅起的水花掩藏那副痛苦的表情，杏子以为这浴池深不见底，在水面上不停挣扎，直到麻美将她捞起来。

这一场面引得大家捧腹大笑，原来这位威武不凡的野蛮人少女竟会害怕洗澡。

“说吧，你多久没洗澡了。”沙耶加擦擦湿润的眼角，在一旁嘲笑她。

杏子羞红了脸，她拍起水花打在沙耶加脸上，羞愤道：“快闭嘴啦！”

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杏子从来不会进入公共浴池，她更喜欢到人迹罕至的瀑布或者河流里，既不花钱又不会被人看到身体，奈何内陆地区很少有她符合心意的场所，索性就这么脏着了。

杏子抱着胸口，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其他几位少女坦诚相见，仿佛没有羞耻之心，泡了没多久便在水中打闹，半睁的双眼不知该看哪里合适。

“都是女孩子，何必这么害羞呢，我来帮你洗头发吧。”圆走到杏子身边，善意的握住她的肩膀。

“不是这个问题！为什么一定要一起洗澡啊！”

焰忽然插嘴道：“难道不是为了节约时间吗？首领还要找我们问话呢。”

在牢房里各位少女的关系彼此加深了一步，共度难关也一起消磨无聊的时间，尽管如此，杏子还是有些放不开。

“既然如此，大家一起帮她吧。”麻美提议道。

四双手同时抓住她结实的身躯，软绵绵的手指在她光滑的皮肤上游走，这一刻她仿佛被抽离所有力气，哭丧着脸任由伙伴们摆布。

只属于少女们之间短暂的欢闹草草结束，“猎鹰”隔着浴室大门发出一阵感慨，正如阿卡拉反复强调的那样，她们还是个孩子。

“猎鹰”吩咐嬷嬷们为她们换上新衬袍，穿戴整齐后由她亲自带领，来到顶层的祷告室里。阿卡拉独自一人坐在正中央，以十分严肃郑重的态度迎接她们的到来。

“欢迎来到盲眼姐妹会修道院，一路上辛苦了。”

麻美躬身道：“我们应该感谢您出手相助。”

“举手之劳罢了，比起你们的壮举，我所做的不值一提。”阿卡拉命令“猎鹰”把灯火点得更亮些，她要仔细看清楚每位少女的面容。

麻美的心头一怔，阿卡拉已然得知恶魔的事情，聪明的她不着急提出疑问，等待阿卡拉把话说下去。

“我的两位姐妹超期未归，想了想以她二人单纯到有些发蠢的性格，应该不会不辞而别，所以我派人四处寻找，耽搁了几天，也让你们跟着受苦了。”阿卡拉客气的有些谨慎，甚至连“猎鹰”都察觉到一丝古怪的气味，即便对外人，阿卡拉从来是直言不讳，态度傲慢，反而对着几位少女柔声细气。“所以，各位英雄们将来有什么打算呢？”

沙耶加思索片刻后回答道：“当然是继续追查下去，还有坎杜拉斯的叛军也令人十分在意。”

“是吗？”阿卡拉微微一笑，背过身去。“我记得圣教军是不允许干涉政治事务的，大概你已经习惯蹲大牢的滋味，如果那是你兴趣的一部分，我倒是不必再多嘴了。”

“什么？！”沙耶加下意识捂住胸口，她的老底被当面揭穿，令人费解的是阿卡拉是如何知晓的。

“再者，你的目标若是巫师会，我就更不建议你去追查了，孩子。”阿卡拉刻意加重结尾，的确，在场的各位即便是四十上下的“猎鹰”在她眼里都是孩子。

“身为一位圣教军，难道不应该伸张正义么？且不说我自己，杏子的家乡遭受恶魔荼毒，麻美大人与我有着一致目标，即便是圆和焰，她们也有消灭邪恶的责任！”

焰冷淡地回答道：“请不要把我和小圆算作在内，我们只是为了完成任务。”

“你在说什么蠢话！”沙耶加气不打一处来，转而把矛头直指身边的伙伴。

阿卡拉笑道：“哈哈，这点上焰很明智，不愧是我看重的人才。作为一位经历沧桑的长者，我建议你们还是做好分内之事即可，我若是你们就写一封报告寄给组织，让一些富有经验的精英们去解决麻烦，换言之处理恶魔的事情，最专业的还属赫拉迪姆兄弟会，交给他们就好。至于野蛮人，年纪轻轻就很努力赚钱养家，你的族人应该感到欣慰，最近一份报告说道公牛部落已经向东南部的草原迁移，并得到恩特斯汀王国赏赐的一块土地，你的担心是多余的。”

“我想您不清楚现在的状况，最先发现巫师会的是我们，而且首次亲眼见到消失二十多年的恶魔也是我们！我们有必要追查下去，不让更多人受害。”麻美义正言辞道。

“不清楚状况的是你们，孩子！”阿卡拉的声调明显高了一节，她不等麻美反驳，高声道：“追寻黑暗的步伐越深，便越容易陷入黑暗。我记得刺客公会有句闻名于世的格言：封禁的事物，不可见，不可听，不可闻，不可触。我说的对吗——美丽的‘祭品’？”

麻美忽的目光闪烁，端庄冷静的她竟然露出十分恐惧的表情，半张着嘴，整个人像是凝固了。

阿卡拉继续说道：“恶魔为何是‘封禁之物’，甚至连关于它的知识都仅仅是在少数组织里流传，正是源于那无底深渊般的黑暗，它无形的力量会让人渐渐堕落，你们即没有应对的法宝，亦无与之抗衡的能力，追查黑暗本身就是让自己被腐化、污染的过程，‘血鸦’就是个血淋淋的例子！”

“血鸦”这个名字对她们并不陌生，大名鼎鼎的姐妹会首领，曾参与斩杀过恐惧之王迪亚波罗的行动，她的死因被姐妹会隐瞒了，至今仍是个谜。

“她是个坚强又固执的家伙，固执到愚蠢。那年她风华正茂时，帮助艾丹王子打败恐惧之王，这的确很令人骄傲，也是因为这点，她成功坐上了首领的位置。”每当回忆起这些，阿卡拉不禁热泪盈眶，她悔恨的叹息一声，又道：“年轻时有些成就便沾沾自喜，一个地狱魔王毁灭激起了年轻姑娘的斗志，她带领我们追踪一个又一个恶魔的踪迹，直至最后，猎杀恶魔的偏执暴露无遗......偏执可不是什么修身养性的美德，它会让一个人越发顽固、残忍，葬身于她弓箭下的无辜者数不胜数，当她意识到这点时又开始产生怀疑。”

“于是痛苦女士安达利尔钻了空子？”杏子问道。

“没错野蛮人，但你听到的传闻多半是虚言。‘血鸦’是主动找到安达利尔的，这才是真相。”

众人为之一惊，各个面色苍白，这种事简直闻所未闻。

阿卡拉发出沉闷的叹息，她躬下腰，似乎很疲劳的样子，继续说道：“她坚持的‘正义’越来越模糊，她看到太多恶魔不可战胜的事实从而丧失信心，好比一个人漂流在海面上，被寂寞与无力包围的感觉，就连带着钉刺的木板都能成为救命稻草。圣光已无法为她带来慰藉，她的痛苦被这位象征痛苦的恶魔听到，邪恶的魔法立竿见影，这一味甜美如糖果的苦闷被安达利尔吃得一干二净，有一瞬间她焕然一新的出现在我们面前，但那股自信的伪装下，我并不知道这其实是恶魔的鬼把戏。”

“但她不是死后才被腐化的么？”

“是的，一个人若是十分强大，无论死活恶魔都拿他没办法，‘血鸦’不同，她生前就已经被腐化了，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做出了一个极其错误的决定——带领我们向安达利尔复仇，结果导致包括她在内半数以上的姐妹死去，正中恶魔下怀，不到一天的时间，昔日的战友乃至伴侣成了烂皮肉的亡灵弓手，活下来的人又被它们杀了一半。”

少女们闭口缄默，她们大概意会了阿卡拉为何要搬出姐妹会深藏的秘密，阿卡拉顿了顿说：“你们就当是前车之鉴吧，‘血鸦’能有一箭射穿恶魔心脏的本事，这样出色的战士都会因自己的骄傲和不成熟付出代价。况且你们更加年轻，还不足以应对这些事情，把它交给适合的人，没人逼你们去做就不要当成一种责任，就此收手才是上策。”

阿卡拉的话语犹如一盆冷水，浇灭少女们心头燃起的熊熊热火，就此作罢对于其他少女而言不过是经历两三次内心挣扎，唯独麻美的态度依然坚定。

“其他人可以退出，但我不行，我根本没有退路可走。”

“恃才傲物，你与临死前的‘血鸦’简直一模一样，就当我这老婆子浪费口舌吧，不过等你某天沦为恶魔的宠物时，可千万别埋怨我。”阿卡拉杵着拐杖，一瘸一扭的走出礼拜堂。

“希望您有生之年可以见证到我改变命运的那一刻！”

“哼。”阿卡拉停了下来，冷笑一声，“你无法改变命运，你只能避免一些错误，让自己活得更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