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祭品

“命运”一词对麻美而言太过沉重。当同龄人还沉静在父母的臂弯中聆听幼稚的童话时，麻美已经了解这个词语的深刻含义，她甚至怀疑，过早接触这些成年人才能理解的事物，本身就是命运对她的安排。

如果同伴们交流起自己的童年时代是如何度过，除过对自身一无所知的圆，大概杏子会说自己在冰天雪地里磨练武艺，沙耶加在圣教军军营里接受训练，焰帮着父母照顾农田，那她所经历的则是截然不同的人生。

一段令人毛骨悚然的经历。

麻美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贵族，这种身份是伪造的，正如她的父亲一般，贵族的身份也是用钱买来的。

富甲一方的珠宝商人，自由出入卡尔蒂姆宫廷的贵族老爷，簇拥无数妻妾的男人，麻美是他唯一的女儿，并且在呱呱落地的时与一位王公订了亲。不知是由哪位妻妾所生，从未有人怀疑过她的血统，这些女人如死囚般囚禁在卡尔蒂姆的一所豪宅里，自她们嫁过来便再也没见过除丈夫以外的男性。

一个做着全大陆最大珠宝生意的富商，却在人生最得意时期与一个女人突然暴毙，这不免令人唏嘘，几乎所有妻妾都隐瞒了关于他的死讯，生意还在有条不紊的继续，接下来出现了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六岁的女孩是遗产的合法继承人之一，占有比例也是所有人中最大的，要么利用她，或者除掉她。

天真的孩子还在用那双圆圆的小眼睛看着各位姨娘争先恐后的疼爱她，却不知道她们才是害死自己亲生父母的凶手。这个曾经结成利益共同体的小组织开始产生分歧，所有人都摆出了一副慈母护子的态度，她们当着孩子的面互相指责对方是凶手，平日里欢声笑语的家宅成了口舌的战场，以至于爆发冲突。

麻美生平第一次见识到魔法的威力是在庭院的石柱上，那一道被高温腐蚀的大理石柱摇摇欲坠，顷刻间倒在她面前，砸死了三个女人，这仅仅是恐怖的开端，为了求胜，人类可以不择手段。窝藏在一张笑脸下的凶恶面孔最终撕开这层虚伪的表皮，露出凶恶狰狞之相，她们再也不必惺惺作态，积累的怨恨终于可以插上翅膀，飞向云天了。

有人拿出王牌——一个觊觎已久的恶魔。要想驱使恶魔替她们办事，光凭几句甜言蜜语和献身服侍还远远不够，恶魔需要的是一个祭品。女人们买来牲口，献上名贵的珠宝，甚至花大价钱买来奴隶活祭，但这些祭品仍然无法满足它。

一个恶魔需要什么，女人们始终弄不明白，其中一个自作聪明的女人认为自己在梦中得到了启示，也许一个纯洁无暇的小女孩之血可以满足它。她们把温顺的麻美按在画着倒立五芒星的献祭台上，用尖锐的刀刃割裂她的肌肤，温热的鲜血顺着浅槽流淌，她点亮了地面上邪恶的图腾。

恶魔十分满意，包含魔法的纯净之血使它无比愉悦，敌对的一方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陆续消失。当然，自作聪明的女人留了一手，虽然恶魔更垂涎的是女孩的灵魂，一次便满足它可是赔本的买卖，在周围人全部被除掉之前，她要留着“祭品”，不然这位反复无常的恶魔说不定哪天就会抛弃她。

长达三年暗无天日的监禁与折磨，几乎会弄疯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当麻美在地下监牢里看见父母与失败者尸体乱堆一处后，她恐惧、挣扎，哪怕一个细微的响声都会摧垮她的神经，天真的她用沙哑柔弱的声音妄图唤醒已经腐烂的父母，直到她再也发不出声来。

坎德萝露的出现拯救了她，那是一位同情麻美的姨娘丢给她的残破布偶，布偶脸上没有五官，她便用自己的想象为它绘制了一张美丽的面容。后来这种“魔法”改变了她的感官，抱着布偶醒来后的她，隔着闺房透明的玻璃窗，看到父母与慈祥的姨娘们正坐在一起开茶会，仿佛回到了过去祥和的日子，她开心极了，原来那些可怕的事都是一场噩梦。当她想参与大人们的茶会时，发现房门紧锁，窗户都是紧闭的，这下可犯难了。

该怎么办？她问道一旁无所事事的坎德萝露，她似乎很急切的想要向父母传达一些话语，但具体该说什么，她并没有准备任何内容。

坎德萝露对此发表了无关的看法，她认为麻美去见父母完全没必要，大人们也未必会喜欢她，如果深究原因，作为一个唯一活下来的子嗣招致其他妻妾的怨恨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她不解的摇摇头，这与自己是否受欢迎有关系吗？在众多成人包围的大家庭里，她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如何变得讨人喜欢，除了那位略显冷淡的父亲，每个人都很爱她。

坎德萝露不再说话，她失望的摊摊手，一个连梦境与现实都分不清的幼稚女孩，怎能明白虚假表象下的险恶人心呢？

通常在一段漫长又无聊的聊天过后，一个女仆模样的人会敲响她的房门：“大小姐，祷告仪式准备好了，请您跟我来。”三四个女仆簇拥着她，小心翼翼地带领她到达一间明亮宽敞的祷告室里，坎德萝露被留在闺房里等候，麻美更愿意有她陪伴，看不到她的身影，仿佛灵魂被空虚吞噬了一大半。

短暂而神圣仪式开始，圣光从空中降临，她虔诚的望向上方，口中苍白的祷告被寂静的空气淹没，她的心也是空的，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可以祈求神明。

她被送回闺房，不允许与父母见面，只能远远的望着他们日复一日的茶会，她会怀疑，大人们对这样重复的日子会感到厌烦，他们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把时间浪费在茶桌上。这些不会被解答的疑问成了消磨时光的良药，她不厌其烦的与坎德萝露讨论眼前这些事，久而久之她也变得厌倦。

终于，平衡被打破了，她所制造的美妙幻境随着魔法与箭矢蒸发消弭，一批伸张正义的魔法师将自作聪明的女人绳之以法，击退了那只嚣张一时的恶魔，唯一存活下来的麻美被拯救出来。人们惊呆了，她的身体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肤，到处都是发炎化脓的伤口，然而，她对来者依然保持天使般的笑容。

魔法师们恨不得把女人千刀万剐，但还是强忍愤慨，将她交给了法庭，给犯人一个公正的审判。她被推上了火刑架，临死前，她向法官求情，交代自己生前受到的种种虐待，但在麻美眼中，女人表情轻松愉快，她站在中央的高台被一阵刺眼的光芒包裹，那声音就像神圣的赞歌一样美妙。

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麻美连续几天失眠，噩梦侵袭的感觉真是糟透了，她偶尔会梦到童年的过往，为避免影响到精神力，她会在夜间服下一杯安眠茶，这种对身体无害的茶广泛用于睡眠困难的患者，催眠草的药效立竿见影，当然也有失败的时候。

为了以防万一，麻美特意在睡前喝了两杯，这场完全记不清情景的噩梦打断她的香眠，按理说修道院的夜晚可谓是全大陆最理想的睡眠环境，她躺在床上辗转反复，最终还是选择端着茶杯到庭院里吹吹风。

明亮的魔法宝珠照亮漆黑的庭院，深空中的繁星也被掩盖，麻美躺在长椅上，静静观察手中的宝珠，柔和均匀的光线能为她带来安全感。

“睡不着吗？”

“你不也一样？”

焰轻步走近，今夜的她也失眠了，在庭院里偶遇同伴，正好能打发漫漫长夜。两人各怀心事地坐在一起，一同欣赏午夜繁星斑驳的夜空，呆滞的双眸望向一颗颗静止不动的星星。

“我觉得你应该听从阿卡拉的建议，她是个智者，不会害你的。”焰突然开口说道，打破两人间的沉默。

“谢谢你的好意，我可能别无选择了。”麻美苦笑道，“修士小姐之前说过自己的遭遇，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就此罢休，你为何要对阿卡拉大人言听计从呢？”

焰叹道：“并非因为她说的有道理或者她的首领身份才会听从，如果没有遇到小圆，我大概会很固执的追索下去，但现在任何真相都不如安稳重要，我只想和她安然的度过一生。”

“哈哈，如果你真是这么想，怎会睡不着呢？”

“那......那是！”焰的话语堵在嘴边，她紧张的低下头，焦虑的紧皱双眉。

“果然还是心有不甘吧，我也一样呢，明明家人留下了一辈子花不完的钱，却又要揽下这份苦差事，四处奔波只为了安心。”麻美的眼神逐渐暗淡，呼吸一丝一缕的吐出，被痛苦包缠的心脏不规律的跳动着。“我和你到底不一样，你有一个可以依靠的朋友，而我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唯一的目标是活下去，说来也很简单，就算我躺在家里坐吃山空也无妨，可换来的却是失眠与噩梦。唉，只有杀人才能带来安心的生活真是可悲呢！”

“杀人？”

“没错，魔法师刺客组织的目标就是人类，真正对抗恶魔还轮不到我们，那么在恶魔被召唤出来之前，杀死那些召唤者。”

迄今为止，被麻美猎杀的目标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这样的成绩几乎不会出现在未成年成员的身上，大部分人都是年过半百才能积累到超过十人的数量，目标行动隐蔽，搜寻难度极大，没有一定头脑和观察力很难在民众中发现他们不轨的痕迹，所以麻美在地下监牢等待三年之后才被解救出来。

“你这样真的不怕被黑暗吞噬心灵吗？”焰忧虑的问道。

“你很在意阿卡拉大人说的话？”她用一种尴尬的笑容回应对方，“不用担心，其他人追猎邪恶为得是金钱和荣耀，或者是自以为责任，而我更倾向于需要，仅凭这一点我还不至于堕落。既然结局已定，在到达终点之前我依然会保持我的生活方式。”

焰摇摇头，她完全无法理解麻美的想法，看得出她背负了巨大的压力，脸上却常常保持轻松的微笑，她试着用心眼术观察麻美，想猜透她的心思，一只温热的手掌却轻拍她的额头。

“你在作弊哦，这样的学徒我可不会喜欢。”

“我只是想了解一些我无法理解的东西，如果令你感到不愉快，那么我不会做了。”

“没必要的。”麻美眼角挂着泪珠笑道。“你不曾经历过我的经历，你认为你可以理解它，其实都是徒劳无用的。你想通过我来解答你为何心有不甘，本身就是种错误，我并没有不甘心，也从未悔恨过，执着于猎杀不是为了复仇，就算杀光烈焰地狱里的所有恶魔，我那可怜的双亲也不会千里迢迢从万灵之地赶到现世里重生。你不甘母亲死亡的真相就此掩埋，又害怕知道真相后影响到你和浪人小姐的生活对吗？”

“是的，我害怕，所以整夜惶恐，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麻美沉思片刻，她努力劝说自己，闪烁的目光里充满羡慕与怜惜，她拍拍焰柔软的肩膀，如释重负的笑道：“我还是不希望你变成我这种人呢，如果你愿意，我会帮忙调查你母亲的死亡真相。”

“真的可以吗？”焰惊喜万分。

“当然，作为条件等我找到沃尔什之后你得和我去卡尔蒂姆，希望你能留出足够的时间学习。”

焰如释重负，她激动的握着麻美的双手，脸上露出喜悦之色。这个少女既然要成为自己的弟子，麻美便有义务保护她，负担起她所要面临的黑暗。正义感、责任感，这些空洞而庄严的词语能够催生出她无限热情，如果说每杀掉一个恶人，便离地狱越近一步，她所得到的满足又致使她原路返回。

她憧憬着，这位文弱的少女能够成为她的弟子，也许会成为某种救赎。

“你们听说过吗？修道院藏着个上古神器，似乎可以预测未来。”杏子一边嚼着酸面包，一边小声嘟囔道，她故意用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焰，压低身子东张西望道：“喂，你知道它藏在哪里吗？”

焰被她的追问弄烦了，即便是在别人家做客也不应惦记这家主人的东西，焰保持沉默，这种犹似盗窃的意图很快搞砸了愉快的早餐时光。

“我觉得你还是别问了，搞得你要偷东西一样。”沙耶加指指杏子盘中的香肠，暗示她用食物堵住嘴巴，免得气氛难堪。

杏子撇撇嘴，不快道：“啊啊，好吧，我的一片好心又被人误会了，你们不是一个个愁眉不展的找不到线索吗？问问那个上古神器不就知道巫师会的具体位置。还有啊，那个老太太把我们都‘看光了’，我就想知道她看到了什么。”

杏子的话听起来莫名其妙，事实上她通过细致入微的观察，反复斟酌阿卡拉说过的每一句话才得出的结论。阿卡拉是如何得知她们三人身份的，尤其是杏子，她既然能够准确说出所在部落，甚至知道部落的迁徙路线，人为调查是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办到，只有那件神秘的上古神器能轻易做到，既然她苦口婆心的发出警告，便证明了阿卡拉趁着她们洗澡时查看了她们未来所发生的事。

“你们真的不好奇么？”

这句话直接将气氛推向更尴尬的地步，少女们停止进食，呆滞的盯着盘子里的食物，谁也未站出来反驳，仿佛默认了杏子的意见。

“要说不好奇是假的，我想，没人比我更在意阿卡拉大人的预言了——沦为恶魔的宠物，真是个讽刺的结局，好像回到了原点......”麻美自言自语式的回答引起大家的注意，她很快收回失落的目光，急切地把剩下的食物一股脑塞入嘴里。

沙耶加见势不妙，岔开话题：“先不说这个，此行我没能做出成绩来，恐怕组织又会找我麻烦，真是头疼死啦，为了替小圆保密，我也不能供出恶魔的事来。”

“哈，为什么？”杏子略带嘲讽的问道。

“以我的能力杀死恶魔还能活着，到底是事实还是吹牛，两样都很麻烦的......所以当务之急要找到主犯才行啊！”

圆眨巴着双眼，目光扫过众人焦虑不安的脸庞，她并不太理解她们的为难之处。

“既然如此，那我们今晚就行动吧。”杏子慌张的注视周围，压低声音道：“圆和焰两人去打听神器的位置，今晚子时一过，大家在客房区的大门口集合，怎么样？”

焰不耐烦道：“你们要去便去，为什么把我们拉进来？”

“你这家伙！你就不想知道将来你和圆过着怎样的生活吗？”

焰突然无言以对，她憧憬着平稳安逸的生活，但眼下的情势并不按照自己的愿望发展，如果能早一刻洞察未来某些不安定因素，说不定能够避免遭遇很多事情。她反复回忆姐妹会的守则条款，没有发现任何有关私自查看神器预言的惩罚措施，从头至尾都没有提及“盲眼之镜”这个词，从原则上讲，成员是允许这种行为的。

心细如尘的焰用手指头沾了沾水，她在餐桌的空白处，飞快地写下一行文字。

『后天夜里三时到后院的枯树下集合。』

从嘴里说出的话有可能被听觉灵敏浪人捕捉到，既然要做，就要做得不动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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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很忙，让各位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