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驱逐

“你看到了什么？”

“无边的黑暗，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就像梦境一样，无法触碰任何东西，但那感觉并不讨厌，比起待在原初之子的身体里要好得多。”

焰放松地躺在一张椅子上接受阿卡拉的询问。阿卡拉的问法总是变着花样，谈话持续了足有半个小时，焰的答案始终如一。由此可以完全确定，她的命运无法窥探，导致整件事情陷入泥潭。

沙耶加唯独有些不同，她想要知道的是另一人的命运，似乎是这人的结局也不怎么好，她始终缄口沉默。反而刚开始有些想不通的杏子，在饱睡一觉后逐渐开朗，不论杀死谁，单是看到自己站在高如山丘的尸体堆上耀武扬威，总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抛开这些不说，麻美所预见的命运与巴拉姆的遗言如出一辙，她本来抱着验证恶魔预言的问题求问，但在原初之子有意无意的暗示下，她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她被拴着铁链，蒙上双眼，赤身裸体的跪在地狱的最高王座下，而那个魔王却是被一个黑漆屏障包裹，完全无法看清它的真面目。阿卡拉也看到了同样的画面，所以才会费尽唇舌甚至不惜挖苦这个可怜的少女，但她现在终于明白，即便成功阻止了她，也只能推延终将到来的结果。

阿卡拉将她们聚集在一间密室里，整合少女们的证言，这个不露真身的神秘恶魔出现只是时间问题。无一例外，恶魔的最终目的是奴役全人类，将他们收入麾下作为对抗高阶天堂的生力军，这种推论存在于大多数人类的意识中，形成统一的认知，所谓末日从来都是恶魔一手造成的。当然，这些大多数人也无法想象到更特别的例子，凡是书中记载，宗教宣传，几乎都是这种说法。

命运既然选中了她们，自然会有原因存在。

“奈非天。”阿卡拉默念着。口无遮拦的原初之子一定会告诉她们这个秘密，尽管阿卡拉到现在为止依然希望她们做个普通人，少女们已经无法作为局外人袖手旁观了。

阿卡拉的思绪开始陷入混乱，若不是少女们冒失的闯入原初之子的体内，她大概也无法意识到，妄图让她们逃避命运会是个严重的错误，即便如此，命运依然揭示了她们无法战胜恶魔的结局。阿卡拉在遣散少女们之后，独自一人向盲眼之镜求问，结果不出意料——它无法回答，当它给不出答案时就会用深沉的黑暗代替。

命运之轮在某个异点上开始紊乱，甚至可以任意改写。

“盲眼之镜不会坏掉了吧？”阿卡拉对着空气问道。

“这种事情绝对不可能，除非世界的‘理’被打破，连它也无法预测，但又是什么东西能破坏世界之理呢？”原初之子平静地说道。“阿卡拉，我还有一个疑问，你确定那个黑发姑娘什么也没看到么？”

“确定，她太单纯了，一眼就能看透。”

“我也能确定她和你一样普通，天使或者恶魔进入这里都会被石化，然后消失，她即是普通人类又怎能没有属于自己的命运呢？”

“所以我说，这玩意儿坏掉了。”阿卡拉无奈的摇摇头，她收好镜子，再次让它尘封于原初之子的体内。

原初之子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阿卡拉，排除天使和黑发少女，还有正常死亡的圣教军，剩下两人的死亡并没有预测出来，按照盲眼之镜的原理，它会完全呈现一个人走到死亡的全部历程，你难道不觉得奇怪？”

“没错，这也许是个突破点。”阿卡拉若有所思，用手指在地上不停比划。“我明白了，异变发生在野蛮人与魔法师还活着的时候！”

“所以，她们的个人命运比起被扰乱的世界秩序更重要吗？”

一个即将降临于世的魔王破坏了“世界之理”，让一切变得混乱未知，这样的危险甚至比奴役全人类还要恐怖。

人类总是对未知事物产生恐惧，阿卡拉因此开始害怕，那颗衰老的心脏每跳动一下便离死亡更进一步。自她掌握盲眼之镜的使用权时，从未害怕过什么，镜面传达的预言虽然仅限人类，但他们的命运已经注定会杀死那些入侵世界的魔王们，而这一次仿佛完全失控了，她只好安慰自己，能够拯救世界的英雄还未出现。

“我们晚点再谈吧，下一步我要安排这几个孩子去处。”

自知时日无多的老人感慨万千，脚步也愈发沉重。

“我有消息向你报告。”“猎鹰”拿出两页羊皮纸，端正的摆放在阿卡拉面前。“我派人打听有了结果，焰的母亲，呃……就是您所提到的仙塞魔法师，确实和我们的派遣队有过接触。”

阿卡拉抬了抬眼皮，漫不经心的问道：“怎么没人提起这事？”

“很抱歉，她本人好像并不招人喜欢，幸存者的证言说，不喜欢和她在一起共事，所以接触也少。不过有个人不太一样，两人接触很频繁，甚至说有些亲密了。”“猎鹰”指了指页面上标红的名字。“珊德拉，外号‘胡桃’，一半维辛人血统，是修士部队里的精英，您应该对她有印象的。”

“梳着一条大辫子的姑娘，皮肤有些黑，她是怎么死的？”

“被夺魂者袭击后负伤而死，遗体不方便运输，就地火化了。不过她的遗物带回来了一部分，另一部分留在威斯特玛一所修道院里供修行者参观。”

阿卡拉讽刺的笑道：“哼，我们派去送死的人被美化成英雄，也算是教廷和赫拉迪姆给我们的补偿吧。”

关于这点，阿卡拉一直心怀怨恨，二十年前教廷与赫拉迪姆兄弟会请求姐妹会派出援军，理由是威斯特玛爆发大规模瘟疫，精通回复魔法的姐妹会毫不吝啬地派出最优秀的队伍，可到了实地却是另外一回事。造成威斯特玛王国尸横遍野的元凶根本不是疾病，而是由一部分天使化身的夺魂者，它们的目的是要灭绝全人类。有幸在这场灾难中活下来的姐妹们失魂落魄的回到修道院，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神志不清，时而在夜晚尖叫，直到赫拉迪姆向姐妹会做出解释，但这份痛楚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平复的。

“要不要告诉她？”阿卡拉问道。

“她有权知道自己的母亲经历了什么，我们只能帮到这里，剩下的部分还是让她亲自去一趟威斯特玛吧。”“猎鹰”如释重负，她拿走桌上那两张没被阿卡拉看过一眼的纸页，又道：“您从昨天开始就魂不守舍的，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嗯，可能感觉自己的日子快到头了吧。”

“哦，您这样可不是我认识的阿卡拉，到底怎么了？”习惯在一起生活共事的她们，已经形成仿若母女的关系，“猎鹰”一眼就看出了异常。

阿卡拉的脑海里不断出现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双手紧捏着发冷的汗液，低沉阴森的声音从兜帽底下传出：“找个借口把圆焰两人驱逐出姐妹会……”

“您疯了吗？”“猎鹰”大喊道。“您不是一直要把她们当首领培养吗？您不是一直对我说姐妹会后继有人了吗？”

阿卡拉平淡的望着她，道：“我没疯，你冷静些，我是在为未来考虑，姐妹会的魔法和技能太过局限，她们成不了大器。如果考虑首领一事，任何恪尽职守的修士、浪人经过时间的历练都可胜任，但她们不一样。”

“就因为其中一个是天使吗？”

“不，我现在无法为组织考虑，比起我所担心的问题，姐妹会微不足道，其中理由过些时候我会向你解释，而眼下，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意见。”

“知道了。”

“猎鹰”的拳头重重击打在墙壁上，她只能以愤怒代替无力的抗议，她天真的以为两位远远超乎期望的少女能继承她们的事业，这一无情的命令无疑打破了她所有幻想。

但凡在乎名誉的人都不希望自己被逐出组织，尤其是这些名声很响亮的团体，一旦个人被公开驱逐，他的未来会越来越狭窄，一些被驱逐的人为了生存，不得不加入社会底层的组织，比如盗贼行会、运尸队或者名声不太好的佣兵团。

所以“猎鹰”一直很反对除了个人问题外任何驱逐成员的行为，她担心即使不公布消息，单单是在通告里盖上姐妹会的印章，两个少女也无法自由选择更好的去处。这件事是绝对保密的，对内宣称她们是去执行秘密任务，但愿能封住一些好事之徒的嘴巴。

“猎鹰”把写好的文件递给圆和焰，两人展开纸张仅看了一眼，圆便怯怯的问道：“那个，我们可以进行申辩吗？”

“没有必要，阿卡拉是铁了心要你们走，不论我怎么劝她都不接受。不过你们放心，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找我们。”

她能说的就是这些了，如果自己能有更好的建议，“猎鹰”也不指望能用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敷衍她们。

“老实说，我真不希望你们走。”“猎鹰”关上房门，从书柜里掏出两本厚重的书，随后按动一个按钮，书柜的底层打开了一扇柜门，她从里面拿出一个长方形木盒，摆在桌子上道：“这是‘血鸦’用过的弓，性能不算最好，也比姐妹会配发的要好得多，送给你们了。”

圆郑重地接过盒子，盒面上留有错乱的划痕和血印，这是岁月无法洗掉的痕迹。她们并没有太多感谢词，只是朝“猎鹰”微微鞠躬，如此断绝了所有的关系。

几天后，五位少女结伴出发，平静的日子结束了。

临行前，阿卡拉没有亲自为她们送行，她写了一封简短的书信道明焰母亲的线索，并且给了她们一袋钱币和药水，然后紧紧关闭祷告室的房门，谁也不见。对于圆来说，这是极不好受的一天，像是失去依靠一般，她只能背着那把弓箭被焰牵着，不情愿地离开避风遮雨的修道院。

她们在去往崔斯特姆的路上一句话也不说，麻美的马车还停在那里，杏子又急匆匆赶去沃桑取回她的货物，一直到半夜，风程仆仆的杏子推开屠牛旅馆的大门，外面下起了伴着雪花的雨。

此时，酒精才是最好的慰藉品，少女们点了满桌食物，几大杯烈酒即使是成年人也无力消受，她们干脆把烦恼弃之脑后，一醉到天亮。

在酒精的作用下，少女们终于吐露真言。

“你们心里再怎么不痛快，既然都已经做了，后悔有什么用？”麻美醉红的脸卸下平日温和的微笑，毫不留情地责怪同伴们。

“因为这件事竟然把最无辜的两个人牵扯进来，害她们被赶走，都是我的错啊！”沙耶加打了一声饱嗝儿，手里半杯酒又被她一饮而尽。

杏子一听这话，反而不悦道：“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主意是我出的，要怪就怪我！”

“你们两个连过错都要争吗？哎，不如出去打一架好了。”麻美不耐烦地抹了抹脖颈上的汗水，“哼，就算你二位把对方打死了也无济于事，不必为已发生的事追悔不已，问题在于我们今后该如何打算。”

饮酒后的焰头脑还算清醒，她碰了碰已经爬倒在桌的圆，确认她已睡着后道：“母亲的线索对我来说并不重要，而我现在无事可做，还是去威斯特玛王国查一查吧。”

“好吧，战士小姐去送货，骑士小姐要去支部汇报，看来我也只好去威斯特玛的盗贼行会打听点消息了。”麻美叹道。

“我觉得，以大家现在的状态还是尽量不要分开为好。”

杏子提起精神，高声道：“正好嘛，我们可以组成一支临时佣兵团，旅途中接点任务赚赚钱怎么样？喂，别睡了，你到底干不干啊？”她推了推快要睡着的沙耶加。

“唔，怎么样都好，反正人也没抓到，我迟早是要挨鞭子的。”沙耶加摇了摇脑袋，忽然抱住身侧熟睡的圆。“圆大人啊！快发发慈悲拯救你的子民吧！你的子民就要……”

“咳！”焰故意咳嗽一声。“请注意你的言行，可真难看呢。”

“我不管！该死的戒律，快把我折磨成什么样啦，为什么只有我会这么倒霉！”

这话一旦传到圣教军的耳朵里，沙耶加很有可能被判死刑，趁着店里的客人都在打盹，麻美和杏子急忙架起沙耶加上了二楼的客房，醉酒后喧哗这才渐渐落下。

“佣兵团吗？倒也不坏。”焰自言自语道，她们现在唯一能依靠的就是这三位伙伴了。

深夜里的北方高地的废弃哨所迎来了一群不速之客，身穿黑斗篷，手持长矛的家伙们把马拴在不远处的森林外，他们小心翼翼地点燃火把，进入敞开的大门。

“的确有恶魔的味道，非常淡。”男人通过地下室传来的空气判断道。“真是一位恶魔领主吗？这种气味的浓度还不如一头地狱犬。”

两名成员在门外把守，另外七名顺着阶梯来到地下室，领头的男人将一颗宝珠悬在空中，那枚宝珠会随着恶魔的气味找到事发点。队伍跟着宝珠走了好一会儿，来到已经坍塌的大厅废墟里，他们谨慎地点燃墙壁上的火把，每个人又从怀中掏出散发着荧光的粉末，倒进吹管中，对着废墟的残渣轻轻一吹。

一条条在昏暗中发光的痕迹证实了这里曾发生过惨烈的战斗，不仅有恶魔血液淡红色的痕迹，还有不少人类的血迹。

“太奇怪了，难道是有人清理了现场。按理说，一个恶魔被杀死，它的血液即使蒸发了，黑魔法的浓度也不会这么低。”

“是什么人会有这份闲心清理痕迹？不过从面积上看，这头恶魔的确是领主级别。”就在两人疑惑时，一名成员发现了一处特别的脚印。

在魔粉的作用下，一对犹如小孩一般大的脚印呈现金色，若影若现的金环将它包围，领头的男人蹲下身仔细检查，他用手指抹了抹，放在鼻下仔细地闻。

“天使……”他十分惊愕念叨着。

周围人立刻警觉，比起一个恶魔的入侵，天使的降临似乎更能引起紧张感。

“必须报告给泰瑞尔大人，有个天使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