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当然见过那具人偶。
只用了一眼的时间,就让干也做了退学去追随苍崎橙子的荒唐决定。
她被安置在橙子小姐的工作室内,原本就被当做过展品,也不是什么秘密的东西,因此当我提出想要去观赏的请求后,橙子小姐很快就同意了。
由于被老师信任着,我得以独自一人进入那间昏暗的房间里。
现在想来,那具人偶,恐怕是对我们兄妹两都有相当程度的吸引力吧。
端坐在那里,栩栩如生却又根本没有灵魂的瑰丽人偶,令我无端联想到了永恒。
一旁冰冷而空荡的工作台是她的坟场,亦是她的舞台。
“简直不像是一个独居女性的房间。”
鲜花不知第多少次的如此评价着式这间除了必备家具外几近空无一物的一居室。如果说大多数独居的普通年轻女性的房间乱得像杂货铺一样,那式的房间就空荡得无疑是孟婆的相谈室了。
饶是这么说着,她还是轻车熟路地开门进房找出坐垫在地板上坐下,一气呵成。
说起来,这个坐垫还是她买来的。
“我说式,你该不会是有洁癖什么的吧?看到房间里有多出来的东西就会克制不住想扔掉的那种?”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早就把你扫地出门了。”式不慌不忙地拉开冰箱门,丢给鲜花一瓶矿泉水。
“能接纳我和我的坐垫我的电饭煲和我的吸尘器在这里待着,真是感谢。”鲜花冷静了片刻,放弃了立刻扑上前和两仪医生扭打在一起的冲动,不动声色地呛了回去。
“不客气。”然而对方似乎是真的没有意识到她话语里的置气。
她只得拧开瓶盖,皱起眉头,以一种要把劣势尽数吞进肚子里的豪迈气势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空荡荡的胃部突然迎接到大量冷水,不由得一阵痉挛。
沿着床的方向平躺在地板上,似乎都能听到刚刚饮下的水在胃袋里晃荡的声音。
“式,有吃的吗?”
“嗯,似乎还有一盒几周前的冰淇淋,你要吗?”
房间的主人挨着她,在床上坐下。从鲜花的视角看过去,正好能领略到从开衩的和服下摆中隐约显露的小腿。
曲线优美,比普通女性要更为纤瘦一些,连接着小巧的踝骨。如果让人想象少女入浴的场景的话,踏入水中的定是这样的一双脚。鲜花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式到底是身怀怎样可怕的素质,才能做到从几层楼的高度跃下却没有折断脚踝的。
“难道就没有点其他的,能称之为‘主食’的东西吗?有时候我真的怀疑,这里到底是不是用来让人类生存的地方啊。”
“不好意思,我的房间就是这样,你也应该习惯了。”头顶上传来稍显粗鲁的回应,却并不会让人感到不悦。
“……是是。但既然什么都没有的话,刚刚路过便利店你为什么不提醒我去买点东西回来?”
一阵沉默。
鲜花茫然地坐起身,正对上了式恍然大悟的眼神。
啊,看来她是真的没有考虑过这类问题——女大学生只得认命般的,做好了出门去便利店的准备。
房门是分割线。
从式那几乎什么都没有、仿佛是异世界般的领地中踏出后,对生命的感知这才回到了鲜花的意识里。无论是在灯光辉映下呈现出暗红之姿的天际,还是混杂着引擎轰鸣与言语嘈杂的晚风,或是收银员大声的“谢谢惠顾”,都让人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味道。
两仪式的身上的确存在着一种非人类的气质,但鲜花并不想把她的感觉归结于这种原因上。
毕竟,她所看到的式,其身体里寄宿有比谁都要强烈的生命的气息。
鲜花不想输给式的灿烂,更不想输给式的努力。换句话说,她想与式比肩。即使这种竞争意识会催生出敌意,即使这样可能会适得其反,即使可能正是这种理由导致她和式无法友善和和睦地相处,但鲜花仍不想放弃。那是她的生存方式,是她的骄傲。
“爱你的敌人。”
爱你的敌人,因为他们是你命运的凭借。当她还在礼园读书的时候,那里修女曾这样教诲过。
上楼,穿过走廊,在那扇熟悉的门前驻足片刻。鲜花拎着便利店的袋子,推开了世界的分界。
式躺在床上,呼吸平稳而迟缓,似是在等待的过程中熟睡了过去。然而那并不是在睡觉,鲜花明白,式只是在闭目养神而已。
——仿佛因为太过美丽而被神施以永恒,沉静到几近不存在。式真正的入睡姿态,会令人联想到死亡。
鲜花想起第一次见到式的睡颜时,毫无心理准备的她真的产生了这样的误解。她不是第一次体验到对死亡的敬畏,但却是第一次直面了死亡带来的恐惧。
“没睡着的话,就起来吧,姑且给你带了点东西回来。”鲜花拿出塑料袋里的三明治,恶作剧般地放在了式的额头上。
下一秒,假寐的美人睁开了双眼,猫一般地看向了她。无意中拂过的发丝,仿佛骤然之间被赋予了魔力,纠缠上她的手指,将她向着漆黑的漩涡中扯去。
无法收回手,无法拒绝。
——是啊。
当她回过神时,她早已爱上了自己的敌人。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