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faith 于 2017-4-16 22:59 编辑

Strong as Iron（2）

漢娜時常會這樣看呆。沐浴後的黛安娜，濕溽長髮撥至一邊肩前，坐在沙發邊喝熱紅茶邊翻閱腿上的書，很偶爾才會想起該用毛巾繼續擦拭猶溼的髮。因為是自然捲髮質，其實整理起來並不輕鬆，所以漢娜常會自告奮勇幫忙，開心地梳順那頭漂亮的蓬鬆。她真的很羨慕，相比起自己的毛躁粗質，每次只能簡單綁起馬尾難以多做造型，黛安娜卻是連頭髮都這麼柔軟馨香，全身無一處不充滿成熟的大人氣息。如同往常，漢娜看呆了，坐在床上出神好一會兒，才因發現某件事而“啊”了一聲。

「黛安娜，妳的手……」……治好了。聽到漢娜的驚呼，坐在梳妝台前護膚的芭芭拉轉頭看來。「啊咧、是黛安娜自己治療的嗎？」「亞可下午來找我，順便陪她練習修復魔法。」雖然本人連眼簾也沒抬起，側臉平靜無波，用著沒什麼的口吻，但震驚的漢娜可一點也不認同。打從那天晚上，傷痕累累的黛安娜回到宿舍房間後，她們就一直努力說服她施展高等治療魔法，這對黛安娜而言並非難事，但對方總是不怎麼在乎地應著，總有一天就會好，別浪費魔導石的力量。不管漢娜和芭芭拉怎麼懇勸，一直不把身體修復當一回事，甚至寧願留著醜惡傷疤面對同學們的懷疑視線，如此擇善固執的卡文迪許家小姐，卻輕而易舉地陪亞可那傢伙“練習”了修復魔法嗎？「亞可？真的不要緊嗎？誰知道她的魔法會不會有後遺症。」給芭芭拉加分。漢娜點頭如倒蒜，贊同地說：「那傢伙的魔法知識比後段班更後段班，黛安娜怎麼會讓她在自己身上施魔法呢？就算是練習也太危險了！」「放心吧，我檢查過，沒有問題。」黛安娜放下茶杯，漢娜的聲音流露太多異常驚慌，使她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在對話中，一邊用毛巾擦乾髮尾，審視坐於床上的室友。「最近她多少有些進步，課堂上也很少睡覺了，不是嗎？」我才不在乎那傢伙有沒有睡覺。漢娜嘟噥幾句，張嘴欲勸，卻對已經施行結束的魔法無可奈何。這真是很奇怪的事。平時黛安娜跟亞可一點也處不來，劣等生到處宣揚想成為魔女的妄念卻總是怠惰學習，這種行為也讓勤奮向學的黛安娜看不順眼，但就連漢娜都感覺得出來，種種矛盾衝突只是讓自己最崇拜的人與最討厭的人越走越近。就像修復傷痕的問題，漢娜幾乎每天都換新說詞，卻還是勸服不了黛安娜……。

「……是不是比起我們，更想跟亞可當朋友呢？」漢娜抱著棉被，不小心把疑問轉為呢喃，但很快就摀住嘴巴，躲回棉被裡。「妳說什麼？」黛安娜沒聽明，只捕捉到最後幾句朋友單詞。已經走回隔壁床的芭芭拉倒是聽得一清二楚，她關心地望著只露出高高額頭的朋友，幫忙回答：「漢娜說她累了，要先睡覺。」「那麼，」關掉床邊的燈，黛安娜拿起茶杯和書本，打算回到書房隔間內繼續閱讀。「晚安，漢娜，芭芭拉。」「晚安，黛安娜。不要看太晚，早點休息哦。」「嗯。」黛安娜回到她自己的小小讀書空間，芭芭拉坐在床沿，凝視漢娜床頭放著的魔法盆栽，粉紅色花朵的生命在綠光中存續，於寧靜之夜看來更是羸弱動人。「還是很漂亮呢。」「大概撐不了多久，已經一個多禮拜了。」漢娜探出頭，一同望著那朵花。黛安娜在某次夜巡後帶回來的花。是黛安娜送給漢娜的花。會生長在哪裡極難預測，如果不快點摘下，幾分鐘內就會枯萎，其花瓣具有治療功效，跟特定物質融合提煉後甚至有短暫恢復青春、返老還童的神奇能力，在黑市極受貴婦人擁戴，供不應求。

“哎？送、送給我嗎？”“漢娜在冶煉植物學的課程不是還缺一項研究論文嗎？”那夜，習慣等黛安娜回來才關燈睡覺的漢娜，得到向來冷淡的室友所贈與的體貼禮物。“如果有這麼珍貴的研究標的，再怎麼說也不會失敗吧？”“是、是的，謝謝妳！”漢娜接過被魔法包圍的花朵，感動不已。“我一定會加油，一定會取得最好的成績！”“我知道，不過可別大意，畢竟還有其他也很用功的同學。”“其他同學？”“巡邏的時候，看到這種時間的亞可還在學習呢。”黛安娜當時脫下黑色長袍，透著綠輝的金絲捲髮流洩身後，漢娜還記得她說話的表情，那是溫和友善、安心地微微而笑的神情。

漢娜記得同樣的神情。但是，黛安娜一定不記得了。因為是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當她們都還很小很小的時候……。

＊＊＊

今天真是不走運。漢娜走在廊上，大聲嘆氣。昨晚東想西想，整夜沒睡，早上匆匆出門時上課教材和道具都沒帶到。這次沒跟黛安娜修同一門科目太好了，畢竟如此愚蠢的失誤不能讓追求完美的室友知道，不然那張端正的臉露出失望，漢娜可是承受不住的。忽然，前方一陣吵雜吸引她的注意力。

「來，請把東西都搬進這裡。」一名學生指揮搬運物品的幾名工人，看來是來自外頭的委託，新月學園很常為世界各地被詛咒的不祥寶物進行封印或淨化的工程。有穿上之後就會跳舞直至死去的玻璃鞋，也有到處走動亂吃東西的洋娃娃，古老之物通常住著古老精靈，而這些精靈也往往不是善類。「怎麼沒把門關上呢，真是的。」有點粗心的學生和工人走後，漢娜走過去打算闔起門，這時，一道聲音叫了她的名字，呼喚她進去。不要聽。漢娜告訴自己，不要被影響。『亞可那傢伙算什麼，憑什麼被老師和黛安娜那麼在意呢？』『我是一面會讓人們說真話的鏡子。』『妳想知道黛安娜的真心吧？』『因為我明明才是最喜歡她的人。』『黛安娜、黛安娜、黛安娜──』──看看我。看看我是如何地，一直注視著妳。「……吵死了。」漢娜瞪視那個封印布被風吹落、露出光潔鏡面的圓鏡。「你一定是因為太囉唆才被丟掉的。」『就像妳會被丟掉一樣。』

『妳明明這麼拚命學習，努力想要追上黛安娜。』『但是黛安娜太厲害了，妳永遠也追不上。』『總有一天就會被丟掉。我會被丟掉，因為，黛安娜已經有更在乎的人。』鏡子裡的漢娜猙獰大笑，她抬高雙手，手指超過鏡面，雙腳也踏了出來。那個漢娜輕聲引誘：『把黛安娜帶來，帶來我面前，我可以讓她說出真心話──讓她把祕密全都告訴妳。』「別開玩笑了！」漢娜被徹底激怒，揮舞手中魔杖，一擊就使鏡面碎裂。「你這種邪道之物別開口閉口就叫黛安娜的名字！」

……啊啊、居然做了。漢娜垂下肩膀。雖說使用修復魔法就可以解決，但還是先跟老師報告一聲吧。破壞外面的委託物品絕對要寫報告了，真倒楣。關起房門，沒發現滿地碎片的影像仍在嘻笑，一道黑影自她背後鑽入身體。

到了下午，結束一天授課，漢娜打著呵欠，肚子餓得咕咕叫。去找黛安娜和芭芭拉會合，趕快去食堂用餐吧。「哎──原來是這樣啊？」廊前，赫然發現亞可跟黛安娜的蹤影，她們正在交談，漢娜趕緊把自己縮在角落，躲避任何可能會發現她的目光。在說什麼呢？小心翼翼探出一點額頭，緊盯前方有段距離的兩名同學，想要偷聽一些蛛絲馬跡。可是，實在太遠了。漢娜心想，是不是該放個小精靈過去……不，不行，敏銳如黛安娜一定會發現。可是好想知道啊！到底在說什麼？為什麼亞可會那麼開心的樣子呢？黛安娜也真是的，何必浪費寶貴時間陪後段生說話呢？她只會拖延大家的腳步！「啊咧，漢娜，妳在這裡啊？」「噫──！」嚇了一大跳，漢娜拍著心臟差點跳出的胸口。「芭、芭芭拉！嚇死我了！」「妳在做什麼？」「噓噓！」她把一頭霧水的朋友拉了過來，蹲在角落持續監視。「我在看黛安娜跟亞可！」「看她們做什麼？」漢娜回答不出來。就是因為不知道她們在做什麼才想弄清楚，但是，即使知道兩人的對話，自己又能說什麼呢？光只是要接近對人冷淡的黛安娜就花了不少時間，亞可卻一入校園就能朝她毫無隔閡地大聲嚷嚷。當然，那種失禮的事，漢娜是絕不會做的。只是……。黛安娜是個很好的人，正義感十足，所以不管亞可變得奇怪的那天夜裡，她捨身做了何種犧牲，一定都是滿心想著一個對象，想著要幫助那僅僅一個人吧。漢娜只是想知道那是什麼感覺。被黛安娜如此在意，會是什麼感覺呢？

「我只是──」「──漢娜，芭芭拉？」黛安娜的聲音突然自頭頂傳來，她身邊已經沒有亞可了，獨自一人疑惑地望著行跡詭異的兩名室友。「妳們在做什麼？」糟透了……該怎麼解釋？黛安娜一定會懷疑啊！漢娜嚇得不敢將臉抬起，不敢看向那雙盈滿智慧的清澄眼瞳。「我也不知道。」芭芭拉誠實地搖頭。「還有，我肚子餓了。」「那就走吧，一起去食堂。」黛安娜挑起眉，呼喚依然沒有動靜的另一名室友：「漢娜，妳還好嗎？」「我沒事。」漢娜跳了起來，拍拍裙擺。「真的嗎？從昨晚開始就覺得妳──」「──妳在懷疑我嗎？那是什麼眼神？」漢娜發現自己的嘴巴有著自主意志，說著她完全不可能允許的話。「妳都用這種眼神看相處這麼久的朋友嗎？還是說，妳根本沒把我當成朋友？」黛安娜眨了幾次眼睛，沒有回話，靜靜凝視性情大變的她。「……漢、漢娜……」拉拉袖子，慌得舉止無措的芭芭拉小聲勸阻，卻被漢娜奮力甩開。「明明妳也不認同懶散的亞可，卻突然就跟她變那麼好，這是什麼意思？妳的原則這麼簡單就可以被改變嗎？那我們呢？那──我呢？」漢娜不知道這些話從何而來，根本沒想過這種事，從來沒有。因為她是如此地，如此地──。「妳只有當我分數上升時才會看我，才會誇獎我，妳以為每天晚上開燈等妳回來很有趣嗎？其實我是──」──這麼擔心妳。一個人夜巡的黛安娜，會不會發生意外呢？新月學園被封印的森林裡存有各種怪獸，奇怪的生物，邪氣的精靈，一個人的黛安娜太危險了。所以我要開著燈，我要讓這裡保持明亮，讓房間比星星、比月亮更加燦爛，這樣黛安娜就知道該飛往哪裡，知道該回到哪裡。「──我最討厭妳這種自以為是的嘴臉，驕傲的貴族總是把人踩在腳底，如果不是因為我，如果不是因為有我……妳根本不會有任何朋友！」

由於漢娜的聲音清晰高亢，斥責的對象又是平日最受她推崇的黛安娜，所以好奇與驚訝的學生們紛紛聚了過來，就連原本已經走到另一頭的亞可，都瞠目結舌地折返回來，想弄清這場騷動根源。看到亞可那張疑惑的傻臉，看到她伸出手，自然而然拉了拉黛安娜的袖子，看到她無辜地問著怎麼回事，看到黛安娜皺眉抿唇沉默無語，這一切一切都讓漢娜想要尖叫出聲。但一旦張嘴就會說出傷人的話，會說出傷害黛安娜的話，所以她唯一的選擇只剩下摀住嘴巴。連為自我辯解也辦不到。漢娜轉身逃走。

＊＊＊

“卡文迪許家雖是魔女名門，但那位小姐似乎對魔法沒有興趣，所以千萬別說自己也有魔女血統，懂嗎，漢娜？”“我懂了，爸爸。”小時候，身為貴族最末位的漢娜一家，有幸透過層層關係參加卡文迪許舉辦的宴會，她被耳提面命，人類世界不管魔女存亡，他們只在乎客人是否能不給招待者丟面子，所以要牢記在心，不可洩漏自己也具有魔女之血。漢娜記得，第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黛安娜。很難看漏那樣的人。即便只有七歲，黛安娜已經長得比其他小孩要高，她的五官精緻秀麗，細長的眉宇與直挺的鼻樑，極為相稱的筆直站姿，給人一種近似男孩般的英氣之感。……不，比男孩子還要帥氣。漢娜一整個晚上都在看她，不知不覺也跟她走往無人庭園，然後見證了，黛安娜使用魔法的那瞬間。綠色小妖精在周圍飛舞，金髮飄揚於魔力光輝中，沐浴月色下的黛安娜，側臉有著宴會中沒有見過的溫柔微笑。“我、我也是魔女哦！”“妳也是嗎？”“嗯嗯！我、我還不太會，但、但媽媽有教過我！”可是在外面世界，沒有魔力源，不能使用魔法。漢娜好奇地問：“卡文迪許小姐為什麼可以呢？”“我從母親的寶庫裡偷了一個寶物。不可以跟別人說哦？”“好，我不會說的！絕對不會！”“那麼，下次再見，漢娜。”下次再見。她興奮地揮手時，沒有想過這場下次見面，只能留到多年後新月學園的入學日。但漢娜一直記得這件事，記得小小年紀就那麼厲害的黛安娜，長大後一定會變得更強，所以她也要變強。她要學習更多知識，變成能跟黛安娜當朋友、相配的魔女。

可是已經沒辦法了。因為自己無謂的忌妒心作祟。黛安娜現在一定很討厭漢娜，一定連看都不想再看到她了。

「……居然在這種地方哭到睡著。」黛安娜嘆口氣，身旁的芭芭拉也不禁苦笑。她們在溫室中找到背靠樹幹、一個人抱膝睡去的朋友。厄修拉老師來說過，漢娜早上去向她報告弄破鏡子，但實際上鏡子毫無碎裂，恐怕那時就中了幻覺，沒有被發現。黛安娜拿起魔杖蹲下身，低語一串淨化魔法，乾淨的輝芒也洗去漢娜臉上的淚痕。接著，她伸長手臂，將睡著的室友攔腰抱起。「哇哇哇！」芭芭拉羞紅臉，又羨慕又吃驚。就像Night Fall裡男主角對女主角做的事，是公主抱！「怎麼了？」「漢娜一定會很難過……」因為居然在這一刻不是醒著，太可惜了。幫她拍張照片留作紀念好了。「為什麼？我又不會讓她掉下來。」黛安娜抱起漢娜後，與芭芭拉一起走離溫室。「跟小時候差不了多少，真讓人擔心她的成長狀態。」凝視懷裡縮成一團的漢娜，黛安娜想起另一名同樣身材嬌小的同學。想起那夜森林中的大火，亞可將自己緊緊抱住，不會傷害任何人的溫暖火光，如勇氣之茅貫穿無盡黑夜。「擔心這種事，黛安娜真像媽媽。」「……我一直想說，芭芭拉差不多該好好研究何謂淑女矜持了。」「可是在小說裡，通常都是最不淑女的女主人公，才會得到貴族青睞哦。」「真是沒有教育意義的小說。」

＊＊＊

「學校的餐點為什麼會難吃成這樣？」「就算亞可再怎麼嫌棄，也已經吃下第三餐了。」蘇西指出事實。「沒辦法啊，份量這麼少，一點也不會飽！」可惡的英國物價！亞可呼嚕呼嚕吞下偽日式拉麵，口齒不清地抱怨：「這種價錢在日本可是能吃到特大號炸豬排和好幾條炸蝦啊！」「怎麼都是些炸物……」洛蒂的出身國並不喜歡將食物拿去炸，醃製才是保存食材的正確方式。「當然還有炸的以外──」亞可話還沒說完，桌上就被放了兩盤滿滿炸蝦，以及一整片沾著水果醬的維也納豬排。她吞下拉麵，抬頭看到一臉不甘心的漢娜，芭芭拉倒是沒太多表情，只是單純陪在身邊而已。「謝禮。」漢娜說。「謝什麼？」「黛安娜的手。」語畢，漢娜趾高氣昂地走了，莫名所以的亞可盯著她的背影幾秒，拿起炸蝦喀呲喀呲吃著。「妳們聽過之前的事吧？小跟班1號跟黛安娜吵架的事。」她很快就刺穿第二隻炸蝦。「不知道她們和好了沒有。」蘇西咭咭竊笑。「如果沒有和好，那些食物搞不好被下毒了。」亞可頓時停止咀嚼。但只過幾秒，她又喀呲吃起來。「反正不會比蘇西的藥水更毒。」「就算感情再怎麼好，也是會吵架呢。」深有同感，使洛蒂感慨地道。

是啊。亞可想著。一定不會有人比漢娜和芭芭拉更崇拜黛安娜了。但即使如此，果然，朋友之間還是會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