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她的容貌清秀俊丽，停留在嘴角的微笑像是云层之后朦胧的月光。

她的身姿纤细柔美，安静地坐着，仿佛斜倚在湖畔的水仙花。

然而她的眼睛就如同被云雾笼罩的夜空那般了无生气，她的身体有着近似人类的触感，却也只不过是湖面虚假的倒影。人偶的存在并没有被人赋予意义，她只是存在着，仅此而已。

这具人偶和式有着本质的不同。当我终于理解了式所追求的东西之后，我认识到了这一点。

两仪式追求的是一种存在的体验，是藉由生活所积累下的内心的存在感与现实感。与身处什么样的时空、什么样的世界无关，只要能真正体会到存在的喜悦，她就会乐于驻足。

世界在她梦里。

而她在我的梦中。

事件以超出鲜花可以反应的速度进行着。

一睁眼发现式已经起来了这事就已经让鲜花足够惊讶了，而更令人惊奇的是，这个破天荒起得比黑桐鲜花还要早的两仪式提出了“想要去赏花”的愿望。

顺带一提，连便当都已经准备好了。摆在灶台上的漆木便当盒，自上而下由内到外都散发着尊贵的气质，明显出自“只要亲手做就绝不容许难吃”的两仪家大小姐之手。

直到被塞进了车里，鲜花这才明白过来式之前说的那句话大概并不是提议，而是命令。她只得认命地系好了安全带，乖乖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只是有一点无论如何都很在意——

“现在已经是花都谢得差不多的暮春了啊……”

虽然鲜花自己就是只要决定了就会立刻采取行动的性格，但她还是不得不佩服式的行动力。与一般人带着目标去执行的方式不同，式更像是凭借着感觉行事。省去漫长思考过程，遵循直觉的行动，坦白说，鲜花很欣赏这样的式。

式或许不会这么认为，但在鲜花看来，式比大部分人要更为真实地活着。

正是因为没有活着的实感，才会去追寻生命的意义。相比起式，大多数碌碌无为的人就仅仅是活着，仅仅是生存在固有的世界里。仔细想想，这样的式，其实要更加懂得寻找乐趣也说不定。

或许是花季已过的缘故，前一阵子还人满为患的公园里此时并没有多少人。两人很轻松地找到了一片较为偏僻的平地，正当鲜花以为她们要在这片还带着湿气的草地上席地而坐的时候，她看到了式拿出了赏花专用的塑料布。

好吧，鲜花承认，她的确在某些时候会低估式的生活能力。

暮春的上午，阳光还将醒未醒，而还没有什么人的公园，也呈现出一副酣睡的状态。将视线挪向远方，尽头是被植物和建筑遮挡得参差的天际。或许是薄云的缘故，最接近城市的一线天空泛着浅淡的蓝，而越是往穹顶看去，晴空之中的蓝色就越是浓厚。

天际高远，明明是仿佛伸手就能触及的温柔姿态，确又明确告诫着人们她的不可接近。

的确已经不剩什么花。如果仔细观察，勉强还能发现枝丫上还留有不少已经失去了活力的残花败蕊，但那显然已经不是适宜观赏的状态了。倒是新抽出的枝叶，愈见加深了青翠的颜色，提前宣告着初夏的气息。

比起赏花，说成踏青还比较符合。

“到底为什么会突然想到来赏花？”

虽然乖乖跟着来了，但在意的事情一定要弄清楚，这就是鲜花的性格。

“咦，不是鲜花你说想赏花的吗？”

啊，想起来了。

一个月前她好像的确说过这样的话，但那也只是随口一提而已。后来因为各自都在忙碌，这件事便渐渐地被遗忘了。

她很诧异式竟然还记得，但即使这样——

“即使是这样，现在花也已经谢了啊。”

“那里不是还有一株吗？”式抬起手，指了指不远处一棵还在开花的树，笑着说道。

她似乎是真心在高兴着，因为那棵还在盛放的植物。不知是花期原因，还是单纯地种错了品种，在同伴都已经结束绽放的时间里，唯独它还在艳艳地开着。红色花燃烧着，像是要烧尽自己所有的热情，像是要唤醒所有见到它的人心底的热情。

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在式的笑容里膨胀开来。这个平时吝于展露情感的人，此时正毫不掩饰地表达着纯粹的欣喜——像火焰一样燃烧着盛开的鲜艳花朵，引燃了式的喜悦。鲜花的内心颤动起来。

她见过这种笑容。在新年参拜，互相说着新年快乐的时候，在雨中并肩散步，哼起流行曲的时候，在组装古刀，一反常态向她介绍起刀的历史的时候，在看着她的时候，鲜花见过式的这种笑容。

式不是一个会隐瞒自己喜好的人，这一点她早就知道了，这一点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天际高远。

日光并不灼热，但十分热情。

公园中远离人际的偏僻角落，连风都是静谧的。这里高低错落的乔木灌木，这里青葱的草地，这里曲折蜿蜒的石板路，这里鸟雀的轻声呢喃，如果它们都是神的化身，那这位神此时一定在因闲暇而朦胧着睡眼吧。

被暖阳晒着，人的确会容易困倦。阳光在空气里氤氲出醉意，仿佛酒过半酣。

“式——”

鲜花不由得叫了同伴的名字，却没有听到回答。

直到回头她才发现，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躺在她身侧睡着了。

是非常沉静的浅眠姿态，呼吸轻浅得仿若不曾有过。今天的式一反常态地穿着一身洁白的和服，衣襟与袖口浅色的樱花暗纹仿佛是从枝头坠落在地的残樱。就像随时都会与世界融为一体那般的，令鲜花无端地将式与那位沉睡的神明联系在了一起。

如果不将她唤醒的话，她就会这样长眠于整个世界的拥抱之中了吧——甚至产生了这样荒唐的想法。

鲜花看着式的睡颜，又看向远处那一树开得热切的花。

等到下次像这样约会的时候，就表明心意吧。

——如此偷偷地做了决定。

“至于现在……是呢，天气这么好，睡一觉也不错。”

在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的当下，小睡一会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

起风了。

不同于之前和煦的微风，而是打破了此地静谧的，吹散了暖意的狂乱气流。鲜花不由得裹紧了外套，不仅是表层肌肤失去温度，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就像是连身体内的热度都被一并带走了。

式无声地坐了起来，眼神清明得仿佛从未入睡过。她的嘴角浮现出笑意，那是典型的，猎手期待猎物现身时的笑容。

“它们来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