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筆,為什麼?
不解園田海未的行徑,南ことり下意識攥住筆桿,蹙緊好看的眉。
「正確來說,要看的是這邊。」海未扳動ことり手腕,展示筆蓋正上頭的徽章──母鳥撫育幼鳥的標記。「你說的是鵜鶘嗎?」ことり念出品牌象徵的動物,疑惑地盯著海未。
「是的,你明白它們的意思吧?」
傳說鵜鶘在缺乏食物時會啄開胸部使用自己的鮮血餵哺幼鳥,因此象徵慈祥母愛和自我。
「你真的是因為壓力太大才逃走?」
「……對。」ことり略帶猶疑地晃動視線,點點頭同意。
「說謊。」相當乾脆的否定ことり的說法,「你是責任感很重的人,不可能做出如此決定。」
──ことり很聰明、使命感很強也對經營方面很有天分,一心一意學習繼承將來這個位子,她受了很多苦。
「以動機而言,其實並非說謊……抱歉說得太嚴重了。」頓了一頓,海未先致聲歉意,「你想要保護某個人,因為在你心中她永遠是對的。你來基層有別的理由……不過先說這個,」細長的指尖抵在鋼筆上,「這是你有意抑或是潛意識間渴求的事物,也是你不完全說實話的源頭。事實是──為了忙碌的母親大人你努力學習,成為繼承人就想減輕她的負擔,對吧?」疑問句,卻是肯定語氣。
ことり雙眼瞪得老大,掩埋心底的記憶與真相就像是被層層揭開了──這才是不想被人發現的秘密。
不不不,心底隱藏著秘密不想被人發現,但還是有意無意留著些許線索等人挖掘……就是相信抑或是堅信著眼前這個人能夠把自己拉出深淵吧?
──逃避雖然可恥但是有效,只是逃避到最後終究要面對。
就在此時此刻,現實終究扣門來訪了。「園田部長,答對了。」望著鋼筆想起了凜看電視劇童言童語說過的話,ことり苦笑。
雖然ことり從沒以大哭大鬧威脅要母親陪在她身側,因為她深諳這種無理要求是絕對、絕對不行的──但、還是打從心底深深地渴望著親情,拚命的、奮不顧身的努力就為了能稍微接近自己的母親一點。
「ことり什麼都沒有。」捏緊了筆桿,開門見山進入主題。
「從小跟繪里ちゃん、真姬ちゃん一起長大的,就像姊妹一樣……兩人都非常優秀,ことり不像繪里ちゃん有強勢領導的風範與成熟穩健的策略、也不像真姬ちゃん講求高效率的經營與財務能力。所以不知道自己這樣講會不會其實很奇怪、對不對……總之就稱為努力的、學習嗯。」
與輕快語調相反。燈光閃爍的細緻亞麻,輕輕地滑過耳際倒懸空中無依無靠地飄盪,好似她非同尋常的沉重心情。身為大財團會長的子女也是唯一繼承人,所受的教育與孤寂還有同儕間壓倒性的競爭力,那種只能獨自承擔的壓力非常人能忍受的。
「直到距離現在兩年多前,也就是ことり進公司不久之前發生的事情了。媽媽她說、她說──」
──ことり你不要繼承公司了吧?
話到嘴邊講不出口。
當時那句話就像是把死死苦撐著自己信念推砌的所有努力,全部毫不留情地一舉擊垮──那是無法承受的瞬間,成為了難以承受的沉痛記憶。
母親冷酷的眼神在會長室龐大而遙遠的桌前,直直投射貫穿而來。一旦切身接近恐懼,那恐慌便滲出毛孔化做汗水涔涔流瀉而下。
──ことり你不要繼承公司了吧?
腦中反反覆覆叨唸的都是十分厭惡的那句話,幾欲作嘔。悲傷從肩頸蔓延喉嚨翻湧燒灼般的疼死死堵住氣管,呼吸不上來。
或許,那一刻ことり已經死了。心臟雖然在跳動卻忘記了心痛──心的門扉猛力關上,肯定也有吧……那種死法。
想起來那畫面宛如昨日……直到現在還覺得痛苦,痛苦得全身顫慄不止。
好不容易要說出來了,為什麼、為什麼?視野狹窄,眼前逐漸模糊──全身起雞皮疙瘩,背後竄升涼意、哆嗦身子打起寒顫。
自從那日時間就被停滯不前了。沒有自信累積起挫折無力,放大抽象無形、最深沉黑暗的自我厭惡──空虛著內心,疏離了自身存在。
什麼都沒有,弱小得說不出來。
「ことり我讓媽媽失望了,我沒辦法成為讓媽媽驕傲的孩子……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滴答,雨墜落了──毛毛細雨轉瞬間成了滂沱大雨,一點一滴殘忍又毫不留情地剝落斑駁不堪的心牆。
ことり緊緊抱著頭,抽抽搭搭淚流不止。如果沒有床倚靠,幾乎要一舉倒下──就算真倒下了,應該也隱約期待永遠不要醒來。
腳異常沉重、無法動彈,反正動了也是原地踏步吧──真的很累了。自願陷入暗無天日的心之沼澤溺斃而亡。
「南、さん……南さん……」
忽然遙遠的地方傳來了聲音,聽起來很令人安心……是誰?
「ことり!」
下一秒肩膀就被猛地一扯,一舉撞進溫暖的懷抱。
先是錯愕再來是反射性猛力掙扎,但對方不動如山。
「會害怕、會恐懼才是正常的,但我會在你身邊。」沉穩又溫柔,意志強韌堅定。
不可思議,僅僅只是簡單一句話就平息胸中鼓譟、不知所措而混亂的難受──遂被感化似的輕輕攀附對方的脊骨。
被那堅實可靠卻又充滿女性氣息的柔軟懷抱靜靜擁著,沉穩規律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彷彿聽著海浪拍打暗礁,有令人安心的魔法。
「哭吧,儘管大聲地哭出來……你不是一個人,我會陪你、承受。」
最後的話語解鎖了壓抑的哀傷,「嗚哇啊啊啊啊──!」似是要安撫那受傷般的孩子,ことり潰堤般解放了痛哭失聲,淚痕沾染依靠的那件乾淨整齊的水藍色襯衫。
就這樣等待哭得累,輕輕撫慰著名為悲傷的那個孩子。
「真丟人現眼呢,謝謝。」
ことり從來不是那種想被別人知道自己煩惱之人……可現在非常難得,覺得是海未就可以,打從心底不排斥。
「園田部長……ことり現在能說了。」
退出能方便談話的距離。ことり抹除流連眼眶的淚珠,對視著海未那深邃的琥珀從中獲取一些勇氣。
「一點都不丟人。」
如此堅毅的人口中說來,倒少了幾分說服力──ことり輕笑,心情稍微放鬆點。儘管捏緊膝蓋的手還是止不住顫抖,「剛剛說到兩年前吧……媽、媽她說──」
看準了ことり的心情般,海未牽過她的手抓得緊緊的,卻又使用不會痛的力道輕拍手背──你不是一個人,那認真的眼神彷彿在如此訴說著,一次又一次。
「謝謝,」接收訊息般的回握,「……媽媽她說:『ことり你不要繼承公司了吧?』」
終於「能」說出口了,沉重繃緊的心靈瞬間釋放開來。
人總是會對於某幾句造成心靈創傷的話,心理素質特別低落──眼眶依然淺淺泛出了淚,但這次除了恐懼中摻雜了些許釋然的喜悅。
明明本來怕到說不出來,「說」:如此的困難卻又簡單──只有自己跟自己之間享有的秘密,等擁有說出口的勇氣、多一人承擔竟然就輕鬆許多。
待在自己創造的舒適圈縱使很習慣自在,但偶爾還是要踏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多麼廣闊。
起點的話匣子一打開,後續不需引導就能自然接二連三地訴說。
「那時打擊太大,當晚ことり一直思考自己的不足輾轉難眠。一度想著要聽媽媽的話──放棄。」
放棄,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懊惱、歉疚與怨恨充溢心頭,莫可奈何地顧影自憐──被痛苦、茫然與絕望蒙蔽了雙眼,以自卑、疏離與退縮逃避認清事實,拖著落寞、挫折與抗拒無法面對之後的未知。
本來是如此安慰自己,「但ことり遇到了一件事……還是不想服輸、不甘心,我想證明自己的能力──證明自己就要從什麼都沒有的地方重學,最後就瞞著繪里ちゃん跟真姬ちゃん跟媽媽說要來基層學習。」
ことり稍微舒展曲起的腿腳,調整自在的坐姿。
「後來ことり進入了園田部長的手下,真的是體驗到以前自己的身分是受到了多大的恩惠。一開始手忙腳亂,但每天都很開心、認識很多人、學習到很多事情,時間一點一滴過去逐漸上手,也從笨手笨腳開始進入狀況受到肯定。」
到這邊就是海未能夠觸碰的範圍,她了解──畢竟ことり的努力有目共睹,幾乎每個部門業務都熟稔於心、是值得依靠的能幹部下……除了對自己的能力沒有什麼信心。
「ことり感到焦慮,」ことり她說,「受到肯定,一時滿足並不代表有做出什麼實績。ことり跟媽媽約定的時限是三年,也快到了。媽媽也是要確認ことり的決心,才把大家找來吧……沒有做出成績,ことり逐漸覺得自己還是一直受人恩惠,為這樣無能的自己感到絕望、沒臉見媽媽。」
幾乎沒什麼人會認為自己是優秀的,尤其ことり身邊從不缺乏頂尖卓越之人。海未大概了解為什麼以前不管稱讚ことり做得多好,她都會將功勞推給別人,無法自我肯定──本以為那是個性謙虛,但另一方面來說就是沒辦法獲得自信。
「這條路的目標很迷茫,或許真的不應該掙扎下去了……啊哈哈也是啦,媽媽是顧全大局的人──比起ことり,繪里ちゃん、真姬ちゃん當然還有園田部長您們那麼優秀的人都在,本來就不應該妄想這回事。」
自娛自樂、坦誠面對自己受傷的心靈,認命了。
「南さん就是南さん,你就是你自己……你知道吧?」
提起那雙手,海未藉此抬高ことり的頭,讓視線與之平視。
「你的覺悟不會只有這樣吧,想要就這樣放棄繼承嗎?」
垂低了眸思忖,ことり沒有表示──不否定卻也不肯定。
「你來基層工作,最終成了玩樂、一場鬧劇喔……這是你要的結果?」
故意刺激ことり。海未相信這種話不會打垮她──ことり外表柔柔弱弱的,但內心可是十足十的堅強。
「當然不是!」ことり反駁。
「你想要向母親大人證明自己可以,從什麼都沒有學習放手一搏──這顆心很勇敢果決。」
欽佩化作堅定的力道,藉由捏緊傳遞ことり柔軟的掌心。
「如果真的叫你不要繼承,那母親大人怎麼會答應放你下來呢?那表示對你有所期待。身為你的上司,我認為你的可能性不只如此。你甘心嗎……心甘情願,讓你的努力就只值最後關頭放棄的程度,因為那句話──放棄母親大人對於自己可能性的期待?」
「……不、甘心。」
「大聲點,聽不見!」
營業部守則第二條──如果想要客戶願意相信自家產品,就從強而有力的聲音開始。
「不甘心,ことり超──級不甘心的啊!」
「很好,那就去說吧!」
海未持續拉著的手就這樣稍微朝後一帶,讓還不清楚狀況的ことり身子站起來。移動過程中撞上椅子,餐袋掉落滾出白色為基底的粉粉色橢圓型便當盒,發出清脆聲響。
「母親大人就想知道你的決心,那你就說你還是想要繼承……如果不說出口就不會傳達,之前我們不就一起體驗過了嗎?」
──比起曖昧不清的痛苦,坦然直率比較好。
一起撿起落地的餐袋掛回椅背,ことり摩挲著提把,心下了然海未的說法──她們之間體會過很多次這種經驗,確實是因為如此才能夠化解兩人的誤會,才能像現在這樣依偎在一起。
「……是的,」就算如此,ことり還是沒做好心理準備,還被畏縮與遲疑停滯腳步。「可是──」
「沒可是,走吧!」
目標決定了──海未瞥了眼鐘,時間沒有太多。
「要去哪裡?」
──凌晨的專機。
「機場。」
思考來不及跟上行動,海未二話不說帶著ことり撞出家門。
雨暫時停了。
踏過片片水窪,半夜清冷朦朧的道路空無一物。
面面相覷,你看我、我看你的──可不是件好玩事。
雖說想到就要立刻行動起來,不過臨時起意的後果導致目前困境:生不出一台交通工具抵達機場。
有房、無車,殘念。
一聲喇叭忽然喧鬧安靜無聲的住宅區,一台車俐落地甩尾停在南家門前,捲起水坑、豪爽地潑灑漫天水光。「需要車嗎?」下車是一名與鮮豔酒紅色調跑車格格不入的女僕。
「和木さん,怎麼會來?」來人乃侍奉晚餐的西木野家女僕,ことり大驚。
「抱歉,瞞著你。」撇過臉,和木抱胸、維妙維肖模仿起真姬的傲嬌樣。「真姬大小姐這麼說著、交代給我這部車,認為您可能會需要。距離會長登機,您們還有一個小時、我會負責看家的。」
和木鞠躬,示意兩人後方車輛。「如果真姬大小姐愛車顏色不符合您的喜好,請立刻撥打以下專線……後面還有幾台等著排隊。」
無視那廣告般的推銷手法,「謝謝你!」兩人連忙道謝上車,海未接過鑰匙跳上駕駛座啟動引擎。
「對了,」和木從口袋拿出兩張工作人員專用的出關通行證,遞給副駕的ことり,「繪里小姐給的,她說您們可能會需要……還有ことり小姐,您的手機有帶出門嗎?」
「……沒、沒有。」慌亂摸著各口袋,ことり早不記得手機扔到哪去。
「啊抱歉,我拿了、在我這。」
挪動身子,海未勉強從縮緊的口袋裡面掏出手機交給ことり。
「ことり小姐請務必要帶好手機,需要的時候朝號碼按下去就對了。」和木再度一鞠躬,「時間不早,請盡快出發。」
雖然不解用意,但ことり還是將手機乖乖塞進上衣內口袋。「好、好的……謝謝和木さん,麻煩你請幫我跟真姬ちゃん還有繪里ちゃん傳話:改天ことり要跟她們道謝……還有道歉。」
驅動馬力,酒紅三秒便消失於道路彼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