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雨下了起来，毫无预兆的。

小鸟听着雨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雨点打在阳台栏杆上，打在窗玻璃上，一下比一下响亮，最开始还数的清，不过多久便下成了大雨，哗啦哗啦，整齐和谐，引起了几分倦意。小鸟眨眨眼，看向挂钟，差五分十二点。摸索着拿过放在床头的手机，打开，眼睛反射性闭上，好一会儿才睁开来。将亮度调至最暗，打开line里与海未的聊天界面，一小时前收到的“晚安”依旧占据着最后一条信息的位置。犹豫了一下，随手点了对话框，发了个句号过去。

然而直到手机屏幕变暗也没有反应。没有回信，没有已读。小鸟叹口气，握着手机闭上眼，将脸埋进松软的黄色枕头里。

她应该没有生气，对于那个亲吻。若是不愿意，早就说出来了，也不至于会送她回家，还任由她牵着她的手。——最开始的确只是握着她的手臂，走着走着，便不自觉往下滑，等意识到时已触及掌心。顺势轻轻握住，她的手小一些，海未的手粗糙一点，能摸到一点茧子的痕迹。边走边将手悄悄转了方向，手指从她指缝中穿过，没有阻碍。另一只手握着的手电筒回到海未手上，不自觉靠近了她一些，抵挡树林中的阴冷湿气。

那时候注意到了，之前有些在意的事——她的手在抖。十分轻微、不易察觉的震颤。应该不是因为冷，她的手很是温暖。悄悄看了她一眼，脸上红晕依旧明显。

或许只是紧张，小鸟心想。轻易就会脸红害羞的她，现在却允许她牵她的手牵的这样紧而没有拒绝，她都快要开始怀疑身边的人是不是她所认识的海未了。——答案当然肯定的，握着的手僵硬的很，不敢用力，又不敢放松，手心微微冒着汗，再次看了她一眼，她正咬着下唇，似乎努力在克制什么。

收回眼神，起了点小心思，故意松开了手，余光扫到意料之中的惊讶表情，很快变为些许失落，直到不见任何情绪。

——真可爱。小鸟心想。正犹豫着要不要再牵过她的手，她却已握紧了拳，只得作罢。手电筒灯光晃的厉害，不知是为什么，手电筒在她左手里握了一会，又换到右手去，如此反反复复。直到快到小鸟家门前，她才终于停下那把玩手电筒的动作，关了电源，放回口袋里。她脸上绯红早已褪去，看上去倒像是在进行纯粹的饭后散步，但又太面无表情了些，严肃的有点吓人。思来想去，小鸟停住脚步，转过身面向她，她赶忙跟着站住，一脸不解。不等她发问，便伸手捧住了她的脸，立刻露出了局促不安的表情，绯红重又晕上脸颊，小鸟这才笑了开来。

“海未ちゃん，说一遍。”

“嗯？”

“名字。”小鸟笑着说道，满意的看着绯色蔓延直至耳根。

“……小鸟？”她低声说道。

“再一遍。”

“小鸟……”

“再一次。”

“小鸟。”

不，不能再说了，她的脸越来愈来愈烫，看得出一脸窘迫无辜。终于决定放过她，再次牵过她的手，往家门口走去。

——手心忽然一阵震动，从半梦半醒的状态被拉了回来。小鸟揉揉眼，抬头看向亮起的屏幕。

「还没睡？很晚了。」抬眼看了下时间，刚过去十分钟。

「海未ちゃん才是」

即读。

「只是正好醒了。」

「骗人」后面跟着一个生气的贴图。

……被看穿了。海未看着贴图里的小人想道。刚刚沉浸在不算成功的冥想之中，耳朵忽然捕捉到一声轻微的震动。睁开了眼，意识到是放在抽屉里的手机传来的声音。——为了不干扰思绪总是会关机，今天却不知为何忘了。轻叹一声站起身，活动一下跪坐许久有些麻痹疼痛的双腿，走到床头柜前拉开抽屉，手机屏幕正好暗了下去，还是看到了那个一闪而过的名字。

小鸟。

伸出的手悬在半空。犹豫一会，最终还是拿起手机，打开界面，盯着那个句号思考半天。或许只是不小心按错，到底还是发了句询问过去。没想她回复的那样快，已过了十分钟，还想着她应该已经睡了过去。

「抱歉。不过还是早点休息吧，我是不是吵醒你了？」想着这个可能，心里些许不安起来。

「没有 我睡不着」

「为什么？」发出这条信息后，稍微等了一会，才传来新消息。

「肚子饿了」海未皱起眉，捏了捏下巴，分不清她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想吃点什么吗？虽然这时只有便利店了。」

「海未ちゃん帮我去买吗？」

「嗯，你想吃点什么？」

「不，你别出来，我只是开玩笑 我在床上躺着呢」她怎么总这样认真？不知道还下着雨吗？小鸟赶紧回了信息过去，生怕慢了一步她就会出门，她知道她会这样做。她不知道的是，海未在发出这条信息时，已打算走去拿外套。横竖睡不着，出去走走也好。

「海未ちゃん？？」

「我在的，没出门。」看到回复，海未停住，边回复边走到床边坐下。想着问一句那是为什么睡不着，又觉得似乎有点多事，最后还是只发了这么一句，握着手机等待回复。——然而即读不回。在屏幕暗下去时又点亮，反复几次，才终于收到了提示。

「那就好……真怕你出来了 还下着雨呢」

「这倒是不要紧……不过晚上吃夜宵对身体不好。」海未想了想，又添上一句。「熬夜也不好。」

「海未ちゃん跟妈妈似的 不对，海未ちゃん不也是！」

「……只是凑巧醒着，准备睡了。」再说下去只怕给她说精神了，就更加睡不着。再次互相道了晚安，海未才长叹口气，关上手机，放到床头柜抽屉里，起身走到窗边。

屋里没开灯，屋外路灯的光透过窗户落在地上，划出一块冷色。海未走上前，背对着窗，盘腿坐在那光里，双手垂在地上，合着雨声，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地板。

——纵然再怎么迟钝，她也是明白的。右手忍不住摸了下脸颊，触感依旧清晰，尽管只有那么轻轻一下。随着触感回想起的还有那吐在耳边的温热气息，蹭着脖颈的发丝，若有若无的淡淡香味。一直以来游离在身体之外的感官忽然全部苏醒，甚至还能回想起牵手时的触感。——只希望没被她发现异常。

想到这，海未忍不住握紧了手，曲起双腿，双手抱着膝盖，低下头去。路灯太亮，透过手臂缝隙依旧能感受到，晃的难受，终究还是站起身来拉上窗帘，房间立刻陷入一片黑暗。摸索着走到床头柜前，拿出抽屉里的铝箔板，掰下两颗药片胡乱塞进嘴里，嚼碎咽下，苦味充满口腔，不由得拧紧了眉头，铝箔板在手里扭曲的不成型。若她看到此时的她，定会觉得失望吧。揉了揉太阳穴自嘲般笑了笑，走去厨房接了杯水，将嘴里的碎药渣连同玻璃杯里的水一同吞下。

海未走回窗边，再次拉开窗帘，屋外灯光立刻闯了进来，打开窗户，空气依旧带着凉意，夹杂着一点雨滴落在泥土里的味道。深吸几口气，面朝窗户跪坐在地，双手半握置于大腿上，挺直腰板，闭上眼睛，听着雨声努力清空杂乱的思绪。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膝盖隐隐作痛，海未才站起身，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坠入不甚安稳的梦乡。

苦味久久没有散去。

早晨七点半。

天已亮，乌鸦开始叫唤，隔壁传来晨间电视新闻的声音，含含糊糊听不清。海未睁开眼，关上闹铃，坐起身来。意外安稳的早晨，或许是昨晚的雨，或许是起了药效，久违的被闹铃唤醒，身体似乎轻松许多。下床洗漱，换好制服，简单吃过早餐，拿手机时顺手将药放进裤子口袋里，打算午休时服用，至少不会影响早上的工作。戴上帽子出门去，是个好天气。雨似乎在半夜时停了，地面只剩一些低洼积水，反射的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今天依旧与平日一样，随车取货，整理仓库。待回来时已是下午过两点，天渐渐积起了云。往常的位置没看见伯母，却看见了小鸟。她冲她一笑，站在柜台后招手要她过来。

“可是货物……”海未抱着纸箱些许迟疑。

“就放在那儿吧。阴天了，应该不会有客人了，不急。”

“……嗯。”海未点点头，将纸箱放在地上，待她走过去，小鸟才拿过放在一边的盒装果汁，盒子表面凝着一层水珠。她拆下吸管插入纸盒，递到海未面前。

“谢谢……”海未正打算接过，小鸟却一缩手，再次伸到她面前，将吸管对着她。海未迟疑两秒，又看了看笑着的她，终究还是红着脸，稍稍凑上前喝了一口。温度正好，不冰不温。

“辛苦啦。”她这才满意的笑着把果汁递给了她。海未接过，压了压帽檐，低头喝着果汁靠着柜台稍事休息。小鸟也靠上柜台，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袖。

“呐，海——”她忽然顿住。

“嗯？”海未转过身来。

“你手怎么了？”她问着，眼神看向她垂着的右手。手背和小指上歪歪扭扭贴了几块创可贴，似乎还沾着血迹。

“嗯？啊，只是一点擦伤。”海未说着，想把手背在身后，却被她一把拉过，看了个仔细。

“这怎么算一点擦伤！”小鸟蹙起眉。创可贴下一片血红的划痕，血还未完全凝固。

“没什么的……”海未低声说道。

“都这样就不要再搬东西了！”小鸟说着，拉过她在一旁的椅子坐下，转身去柜子里取急救箱。“爸爸也真是的。”

“请不要怪他，是我没有说。”海未赶忙说道，“只是皮外伤，不碍事。”

“不是碍不碍事的问题！”小鸟抱着急救箱走到她跟前，见她还一脸无关紧要的笑着替父亲开脱，忍不住瞪了她一眼。面对她坐下，打开箱子取出棉签和生理盐水，握住她的手，沾了点水，小心撕下那几片创可贴。伤口不深，面积却也不小。小心翼翼用棉签替她清理伤口，没听漏那细微的吃痛声。

“很疼吗？”

“不会。”她笑着说道。

细心处理包扎好后，小鸟依旧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大腿上，一上一下包覆在手心里。她没有放开的打算，海未也什么都没说。许久，她才叹了口气，低声说道：

“真是的……你就不能爱惜自己一点吗？”

“……抱歉。”她听她低低笑了一声。

“这不该对我说。”小鸟说着，抬头看向她，她低着头，眼神落在地板上。“海未ちゃん总是这样。”小鸟再次低下头去，右手轻轻抚着她没有覆盖纱布的指节。她手指修长，骨节突出，握起来不如自己的手那样柔软，不太像女性的手，也不像男性那般粗糙厚实，在二者之间取得了巧妙的平衡，不知该如何形容，总之甚是喜欢。喜欢到愈看愈觉得那擦伤刺眼，可不要留下疤痕才好。

“要更加爱惜自己一点呀，不然……”她打住话头，停下摩挲她指节的动作。

“不然？”海未偏了偏头问道。小鸟还未想好怎么回答，便感到自己的手被她轻轻握了握，极轻的一下，小心翼翼。小鸟不由得一笑，抬头迎着她的目光。

“我会生气哦。”

“嗯？”海未看着她，眼里带点疑问，没有因为她刚才那句话觉得冒犯，只是纯粹在寻求答案——或者说是确认。

“……因为我喜欢海未ちゃん。”

啊，一不小心便说了出来，小鸟下意识抿住了嘴。不曾想隐瞒，只是不知她会作何反应。想看她，心脏又跳的厉害，顾不得注意她是否脸红害羞，自己反而先低下头去，握着的手不由自主轻颤起来。

“我这种人吗？”过了一会，忽然听得她笑了一声。“不要可能比较好哦。”

这句话倒是出人意料，小鸟抬头看向她，想看出点什么含义来，所见到的仍是那看不出情绪的浅浅微笑。

“……哪种意义上？”

“各种意义上。”

“但是……”小鸟一顿，低下头去。差点就握紧了她的手，纱布的质感提醒了她，“……我喜欢海未ちゃん。”再次说出口便容易了些，心情却沉了下去。

“谢谢，我也喜欢小鸟。”

“我该说谢谢吗？”她抬起头来，故意问了她，她摇摇头，眼睛依旧带笑。

“别笑啦。”小鸟咕哝一声，“你明知我的意思。”

“就是知道才这样说。”海未语气轻巧的说道。小鸟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突然出现的年长者的余裕，反而让人有些无所适从。这来的不是时候，小鸟想，她该脸红害羞才是，这样当她说出那句话时，才好顺着她的反应去逗她。不管她明白答应与否，终究能把主动权握在手里，被她这么一打乱阵脚，反而没了余地。心脏的剧烈鼓动渐渐平息下去，握着的手稍稍松开了些，她也意料之中自然的将手收了回去。

接下来便是要走了吧？小鸟正暗自心想，她已站起身来。“我帮你整理货物吧，小鸟也好早点回家。”——看吧。

“不用了。”小鸟摇摇头，跟着站起身来，故意不看她，径直走向刚才放在地上的纸箱，拿过桌上的美工刀，弯下腰利落的划开封口胶带，抱起纸箱。“海未ちゃん才是。忙了一天，早点回家休息吧。明天也不要来了——在你手上的伤好之前。”怕她误会，小鸟忙补上这句话，“我会跟爸爸说的。”

“两个人总是快一点。”她说着，伸过手来想替她拿纸箱，小鸟不由一阵气恼——她怎么就这样不听人话呢？略带不满的背过身想挡开她的手，脚底忽觉一阵异样。

——“喀吱”。

似乎踩上了什么疑似金属的东西。两人同时停住动作，小鸟低头挪开脚看去。

似乎是块装着药片的铝箔板。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