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里才不在乎什么授勋仪式,什么荣誉,那是战争的回忆,是血的堆积,是只有死人的家属和残疾人才盼着的东西。要不是国家的元首们都要亲临现场,自己不能缺席,绘里早就坐上几天前的火车了。有什么能与故土的安宁和恋人的怀抱更能吸引一个伤痕累累的人呢?
不过这也不碍事,仪式几乎是刚刚结束,绘里就跑出了会场,列车时刻表可不等人,毕竟是订了自己能赶得上的最早的火车,不抓紧时间的话,如果有什么差错,自己可是会后悔的。现在,绘里正挤过礼堂里熙熙攘攘的人群,拒绝掉等着采访的记者。她的胸前还挂着沉甸甸的勋章,仔细想来,既然不得不接受了,那也未必是坏事,终归这是她保护了重要的人的证明,严肃的海未想来也会重视的一荣誉的。
绘里刚逃出礼堂的大门,却猛地被跑过的人撞了个趔趄,她刚勉强维持住平衡,免于摔倒,耳边便响起刺耳的咒骂。“你的眼睛长到哪里去了!急着回去找你的男人吗?”
“抱歉。”绘里扫视了一下对方的衣着面容,一个无可事事的列兵,不知好歹地发泄着自己的坏脾气。
“去你的吧!你的男人现在还不知道跟谁亲热呢——”绘里没再理他,转身跳上之前约好的军车,飞驰向火车站,把那个骂骂咧咧的士兵甩在后面。窗外的景色满是早春的葱茏,飞快地后退着,车却似乎总是快不起来。最后的路总是最漫长的,近在咫尺的圆满总是让人忽视了脚下的路,急切地高估了自己的脚力,然后对着咫尺的距离哀叹。绘里终究还是避不开这份焦急,种种想象充盈着心头的时候,便会迫不及待的想去确认,见面的那一刻会是什么样子呢?或者,绘里脑中猛地闪过刚才那个无赖般的人的污言秽语,海未真的会还在等着自己吗?
……
恋人间不可避免的问题总是困扰着许多人,连绘里这样相信着海未的人也不由得有那么些担忧,毕竟她也曾经想过,即使自己现在荣誉加身,即使她是国家的英雄,但是她曾经生死未卜,曾经不名一文啊。何况自己也不是最优秀的,她也配得上更好的人……绘里又想起了自己写的信,那目的地的小屋,她还在那里吗?她又收到了吗?绘里收不到海未的回信,只是一封一封地寄着,那些信又是怎样的结局呢?绘里意识到,她竟是这么长时间没有收到海未的音信了啊,海未还是她所认识的样子吗?她还保有着自己的恋情吗?绘里不知道怎么回答,战争只容得求生的苟且,日日夜夜的挣命,那些口口声声的信念来不及去被检验,而而一切都结束后想来,那信念居然有了些许的动摇。
绘里终究摇了摇头,她想说服自己选择相信,让自己的理智告诉自己海未不是这样的,但是折皱的纸却怎么都不再能抚平。
窗外的景色黯淡起来,车却开的越发的慢了。
绘里到达火车站的时候刚好是开始检票的时候,拥挤和喧闹的人流裹挟着她进入拥挤的火车,人们叫嚷着安顿下来,吃着坚果高谈阔论自己的见闻,让绘里完全静不下心来思考。这种火车的旅行并不是绘里所喜欢的,人们肩挤着肩坐在一起,杂乱的声音即使是从飞驰的列车旁擦身而过也能听到,空气里满是混合了香烟,汗水,以及绘里所不愿意描述的味道。虽然在军队中的情况有时更甚于此,但在那种艰苦的条件下,也有着整齐的纪律,战友的鼓励,和明天的希望,而不是粗鲁和浑浊。
在令人厌恶的环境和突然变得不确定的终点面前,绘里似乎感觉有冰冷的忧郁渗进身体,她站起身来,侧着身在人们的抱怨声里穿过过道,漫无目的地走动着,寻找一个能让自己平复的地方,她要找回自己无数次想像的回家的快乐,赶走哪怕一点点的波澜。她对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责怪着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却打消不掉不断涌出的胡思乱想,嘈杂和烦闷让她大脑发热,仿佛发狂。
终于,绘里找到了略微安静的餐车,试图让自己冷静,她也确实凭借战争中磨练的心智做到了。自己是已经好久没有收到海未的消息了,自己也是不知道海未的情况,但是……没有但是了,又是一群人一窝蜂似的涌进餐车,大呼小叫地打起扑克。烦躁瞬间从心底旋风般腾起,绘里的尝试最终迎来了失败。
绘里就这么木然地盯着窗外结束了旅程。天空从蔚蓝变为橙黄,再变为浓重的黑暗,最后,列车慢慢停了下来,绘里拖曳着行李和身体走出车站,然后呆住了。一切都变了,她无比熟悉的城市,向往的街道,都与原来完全不同了,沧海桑田都只在这一瞬间展现出来,她害怕了,她迷茫了,这里……是她要回的地方吗?
绘里没有径直去到城郊的森林,那她和海未曾经的居所,她感到畏惧,她不敢面对。无意识地漫步着,绘里拐进一家还留有牌坊印象,尚未更替的饭馆,随手点了几样菜品——在火车上她完全没吃东西。
“久等了,”老板娘端上热气腾腾的晚饭,她朴素的笑给绘里一种熟悉感,“这次怎么是您呢?您的那位女伴呢?”
“女伴?什么女伴?”绘里有些惊讶,毕竟她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啊。
“那位蓝色头发,看起来很认真的女孩子啊,那可是个好孩子呢。”
绘里想起来了,这是她和海未过去常会光顾的饭馆。陈设,装潢,一下连接在一起,在绘里脑中映出和海未一起的时光,她们说着笑着,面庞融在热气里,宁静而安详。“可是,您怎么记得……?”
“她还一直在来啊,每次都是一个人,点着和你们之前一样的菜,每次都坐在一个位置,我觉得挺奇怪,可是问她她也不说什么,吃完还总是靠在那里,坐一会,然后就走了。不过她真是不错啊,每次都很有礼貌,还帮我收拾东西。昨天她来时我还在想另一位怎么了,没想到今天就看见了啊,你也是和当时点的一样,坐了一样的地,你们啊……重要的朋友是一辈子的好事,不要就这么错过了啊……”
这样啊……昨天……海未一直……绘里看着餐盘,忍住打转的泪水,欣喜,感动,自责,都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明明都是子虚乌有,却偏要在这里庸人自扰,自己……真是傻呢……
之前忽略掉的饥饿感也渐渐清晰起来,绘里风卷残云地吃完饭菜,替老板娘收拾好餐具。
“谢谢您。”绘里转过身去,推开店门,迈向星辰的方向,那是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