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faith 于 2017-5-6 16:23 编辑
The Guardian
海蘭德王位加冕儀式結束後的某個夜裡,國民仍沉浸在新王戴冠所帶來的希望與願景中,被譽為蒼之戰乙女的馬爾德蘭卻來到王的書房,提出退休歸隱的請願。
「……哎?」她的新王已脫下王儲時代慣穿的騎士戰袍,換上屬於一國之君的典雅藍袍,藍是水之都的顏色,受湖中女神加護的和平秉性、自身培育的高潔人格,成為年輕的王享譽各國的堅固象徵。「馬爾德蘭老師……究竟是、為什麼……」「該不會是中年危機吧?」「蘿潔!」皎潔月色透過窗戶灑耀書房,照著某位毫無端莊可言、坐在窗櫺上大啃蘋果的赤髮來客。王抹去震驚之色,趕忙制止對方失禮的口無遮攔。橫掃萬千戰場,被視為正統騎士典範的馬爾德蘭,連眉頭也沒皺一下,完美地維持授予學生知識時嚴肅自持的神容。她其實並不喜歡有人將王廷視為來去自如的公園,但儘管每次都調整佈兵與衛士巡邏的安排,但每次,某位過去處心積慮意圖暗殺她輔佐的王儲、卻面臨絕大失敗的前刺客,還是能越過所有監視目光,光明正大來到新王房裡。就像現在這樣,輕鬆自然地啃著蘋果,還被溫柔的王允許能隨意喝光侍從泡好的名貴紅茶。肯定有內賊將士兵巡邏路線洩漏出去。馬爾德蘭注視著公主……不,她望著新王那張正直卻難掩哀傷的神情,約莫猜測得到洩密者是何人。
這使她嘆了口氣,陛下對中意的對象總是毫無防備。「王啊,我已經完成自身職責──海蘭德迎來它最偉大的新王,消弭了戰爭,和平近在眼前──當初促使我手持長槍踏上戰場的理由,已經不在了。」「但是──」王抿緊嘴唇,克制脫口而出的話語。馬爾德蘭的唇角不禁溢出淡淡苦笑。為終止戰事而馳騁戰場,作為騎士,直到最後才發現自己的判斷錯誤。單單以武者身份在前線打仗根本毫無意義,必須解決的根源是位於後方做出宣戰決策的貴族,所以她毅然捨棄戎裝盔甲,賭上一生榮光來到首都請求晉見國王。而王也,將她指派給某位公主。從未與孩子相處過的馬爾德蘭,花費莫大精力教養艾莉莎,將自己經由無數創傷和折磨、咬牙熬過來所累積的經驗和智慧,以最安全最有效率的方式,傳承給天資聰穎的公主。她從未懷疑這個決定,人生已帶來最好的禮物,終於能為和平盡一份心力,無愧於手中犧牲的無盡鮮血。
「馬爾德蘭老師,我……我還不夠成熟,還需要您的指引。」「王啊,您尚未發現嗎?」馬爾德蘭微笑了,一直以來,跟公主的相處總能讓她柔和臉上的線條。「早在很久以前,便已是由您在指引我。」指引我們追隨您的腳步。指引我們前往您堅信的目標。「如今,和平的現況也證明了,您是海蘭德獨當一面的君王。」艾莉莎公主……她年輕的陛下不再說話,翠綠的瞳澄澈地映出馬爾德蘭的面容。「啊、煩死了,說妳捨不得她就好啊!」性情激昂的赤髮少女翻了白眼,馬爾德蘭並不討厭那直率的性格,但果然,一般庶民實在很難達到艾莉莎陛下文武兼具、品行與姿容相當的成就。「為啥要這麼婆婆媽媽的啊妳們兩個!」「──我知道了,馬爾德蘭 卿。」陛下深吸一口氣,抬手制止旁人干涉,她不再是遲疑婉轉的口吻,信賴與強韌取代先前流露不安的孩子氣。「我會慎重考慮卿的請求。」「萬分感激,陛下。」馬爾德蘭右手放在胸前,行禮如儀。離去書房前,她忍住再看一眼的衝動,垂下眼簾關起大門。
……如果有人問起如何看待這位已然成王的學生,馬爾德蘭或許會有一陣子說不出話來。她陪在她身邊很久了,從公主還是個孩子,長成了少女。身為老師,她提出建言,迴避講究血統的王政繼承問題,鼓勵對方成為騎士,進而掌握軍權,這也使毫無奪權欲望的公主成為某些大臣的眼中釘。但捨去種種政策謀略,艾莉莎自身受騎士準則吸引,在每場戰鬥中身先士卒,才是使她倍受愛戴的原因。有時,馬爾德蘭會在隊伍後方看著她,揮舞長槍,意氣風發,就像許多年前為和平而舉起武器,孤身離開故鄉的自己。是因為想起這件事,才產生思鄉歸隱的軟弱嗎?馬爾德蘭找不到答案。也或許,只是為了逃避,終有一天公主不再需要自己的難堪罷了。……啊啊,這不就是那名魯莽來客所說的“中年危機”嗎?
幾天後。另一個寧靜深夜,從個人書室離開,馬爾德蘭走在廊上,驀然眼神一凜,瞪向右後方的窗戶。在那裡,赤髮的前刺客剛從窗外躍了進來,她看來神采奕奕,唇角噙著怡然自得的笑,透徹的蒼藍雙眸宛如水之都最完美的化身。難怪了。馬爾德蘭終於發現,為何有好幾次艾莉莎會看著這個人發呆,畢竟她最優秀的學生從小便最喜歡藍色。
「如果妳要去找公主殿下的話,她現在不在房裡哦,當然,也不在書房。」「……她在哪裡?」受如風般自由自在的朋友影響,新王也學會了從王宮偷溜出去的壞習慣。馬爾德蘭覺得有些頭痛,下次非得針對此點好好教育不可。「在我們下榻的客棧,喝醉了,哭哭啼啼的。」不知道是否在開玩笑,講話總是不正經的商人咧嘴燦笑。「艾莉莎陛下不會做出有失顏面的舉止。」「但她喝醉了啊。心情很不好呢,她最喜歡最信賴的老師要丟下她了。」口調無比坦率,談起她們共同認識的對象,臉上不可思議地溫柔。但是,馬爾德蘭看穿了藍眼中的沉怒。是在生氣嗎?為了艾莉莎陛下,正對我發怒嗎?馬爾德蘭笑了,那是逼使敵人一邊驚恐地叫著蒼之戰乙女、一邊落荒而逃的笑。「如果妳想指責我,得先牢記自己的身份。」「我怎麼敢指責女王陛下的老師呢?」前刺客自從加入導師拯救世界的行列後,遽聞已不再從事手刃華衣豬玀的工作,但此時全身的氣勢銳利鋒芒,如果她下一秒就手持雙刀殺到眼前,馬爾德蘭也不覺得驚訝。「因為,妳明知道那個笨蛋寧願躲起來偷偷哭,也不會對妳任性地說請不要走、請留下來,明知道自己養育了這樣笨拙的孩子,卻還是能夠無情地割捨,假裝沒有這回事──這份冷酷,不愧是被稱為蒼之戰乙女的馬爾德蘭閣下啊。」「公主才不會哭泣。」馬爾德蘭說出口後,立即便後悔了。公主當然會哭泣。為了蒼生,為了無辜犧牲的人們。她想說的是,公主不該為區區人物而哭,因為,馬爾德蘭一直是如此教育她。「史雷給了她的一個真名,而那並不是“偷偷哭泣的艾莉莎”。」收斂挑釁神態,恢復認真而嚴厲的模樣,刺客吐露出最後警告。「所以妳最好快點收拾自己的中年危機或什麼奇怪的疑慮,然後跟我去把公主殿下帶回來。」馬爾德蘭嘆息了。真蠻橫啊,這些喜歡公主的人們。
「──啊、馬爾德蘭閣下,您要出城嗎?在如此深夜?」「我等會兒就回來,巡邏不要大意。」「是!」對守門的士兵交待完,她策馬而去,已經看不到隱蔽黑夜中的那抹赤色,但也無需跟蹤對方,馬爾德蘭知道那群人待的客棧在哪裡。來到目的地後,縱夜狂歡的客人們霎時安靜無聲,他們睜著醺然驚愕的大眼,緊盯一身嚴謹氣質、與飲酒享樂格格不入的女騎士,昂然立於世間。而在角落桌椅,馬爾德蘭看到穿著騎士袍趴睡桌上的海蘭德新王。原本就粉嫩白皙的臉龐,被酒醺成瑰麗艷色,淡淺透金的鬢髮落於頰邊,略微遮蔽了長長睫毛,再也掩飾不住與年齡相仿的稚氣。真是的。馬爾德蘭搖頭苦笑。被曾想奪她生命的刺客們包圍,卻能睡得大方安穩,也是不簡單的王之器量。「王啊,該清醒了。」「唔……」她的王揉著眼睛,不僅沒醒來,還用手臂包住頭,阻隔任何吵雜。「艾莉莎,」馬爾德蘭再次輕聲呼喚,永遠無法形容允許此名縈繞舌尖的心情,或許就跟對方聽到她的聲音時總會轉頭欣喜一笑的感覺類似吧。「我來帶妳回去了。」「我不要回去。」咕噥聲,醉酒之人為反對而反對的固執。「蘿潔還欠我三杯麥酒,我要喝完。」「妳已經喝超過我欠妳的份了。」刺客在旁邊轉眼睛,荷包大失血。「我可不想留下欠債不還的污名。」「艾莉莎……」嘆口氣後的馬爾德蘭放棄勸說,直接把骨架纖細、此時醉得站不起來的新王攔腰抱起,朝產生不當影響的傢伙警告:「妳下次只能讓她喝蘋果酒。」身為老師,還是需要注意學生的交友狀態。最近專注在商人任務的赤髮來客,對這幕親暱攬抱露出了奇妙眼神,但她很快就拂去不小心洩漏的不悅,抬手輕輕撫開凌亂的金色瀏海,溫和低語:「妳喜歡的老師來了哦……跟她回去吧,不要再喝了。」
──馬爾德蘭總是謹慎地迴避複雜的感情漩渦。無論是與公主的師徒情誼,或是騎士夥伴之間的戰友情懷,她都能以理性控制自己,在危機與困境中尋求最適切的解決之道,一個人活過難以言說的孤獨年月。但不知何時,已經忘記該放手。已經學不會放手。騎乘馬背上的她,摸摸被手臂環繞的腰際,確保身後沉睡的那人確實抱緊了,之後才安心策馬奔回王城。教養王儲的責任從一年兩年,變成了十年二十年,從輔佐最末位的王座繼承人,到迎接偉大新王的冊立,此後還會有需要馬爾德蘭的地方嗎?她恐懼著答案,於是只能遵循當年的選擇,握緊這雙朝自己伸出的手。
“艾莉莎公主,從今天開始,我就是妳的老師。”“老師……?所以妳會陪我嗎?”是的。指引妳,陪伴妳,讓妳不再孤單的人。老師──因母親的卑微出身而被大人們冷眼輕視的小女孩,從此牢記著。這個稱謂的真實涵義。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