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冰与火
就算以大陆平均日照时长来计算,信仰战神的奥斯安也比平均水平少上好几天,就好像“太阳神没什么算数水平”一般——奥斯安的人总是这么说。
即使为上这么一句简单的调侃,隔壁的迈锡尼人也能和他们争论上一整天,信仰太阳神的她们很少允许别人对着自己的守护神开玩笑,特别是谈论神灵的智慧究竟有多少。
但是迈锡尼人也就这么一个固执点了,相较之下奥斯安人大约是直撞南墙不回头的固执派,这点根本不用统计数据证明,只要你踏入奥斯安的领土,便能感受得淋漓尽致。
如果说除此之外还能够有什么让人感受得淋漓尽致,那就是冰雪,“冰与雪的国度”这个名号从不是虚传,即使在世界大多数地方都回春的三月,奥斯安至少一半领地还处于冰雪覆盖下,当神灵从上俯视时便只能看见一片白色荒漠。
哦,上面还点缀着不少斑点,那就是奥斯安的数个公国和城市了。
卡文迪许是奥斯安的名门之一,在奥斯安绵延不断(虽然数次分割)的历史中一直占有着稳固的地位,就如同战神的神锤般,卡文迪许家族也曾经是奥斯安锋利的长剑,即使在冰雪中也未曾随之脆弱。
就像是奥斯安的人民般——戴安娜在踏出公爵府大门时还这么想到,她刚才通读了《奥斯安帝国史》,现下终于能休息一会儿,她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多,经常按照计划表将每一分每一刻都利用到极致。
卡文迪许家的女儿如果连这点努力都不付出,那么究竟有什么本事能够存活于名门之中。
戴安娜很清楚那些人的想法,她骨子里本就有一种疏离和冷静,这方便她时常立足于局外人的立场,用清晰明了的眼光去看待互相推诿的政客,变幻莫测的政局,毕竟这些事务离她并不算遥远。
从四岁那年她站在父亲的身边就经常听闻这些,还经常要在别人惋惜的目光里听那些人感叹“如果是个男孩子会更好”,说得如同男生就经常占据智商高地一样。
她用事实狠狠打了那些人丑陋的脸,没人比她更加优秀,在卡文迪许家里她才是最为耀眼的那颗星辰,她高傲却不疏冷,安静的同时却又无时不刻都能彰显出杰出的存在感,几乎没有任何人怀疑她将收到来自艾米丽卡尔学院的邀请函。
她几乎可以算是所有家长口中的“别人家孩子”,在那更多更长的一串名号后或许很快又会挂上艾米丽卡尔学院毕业生这样的标签,而在之后轰轰烈烈的人生却会变得寡淡却安稳——嫁个好人家或者入赘个好丈夫,将家族安稳发展下去。
毕竟遵循传统和固执也是卡文迪许家族的最明显标签。
但是戴安娜的双亲不会想到,他们眼中的骄傲,乖孩子戴安娜内心深处却不是冰雪喜爱的驻扎地,从书本和平民们的世界里少女得到了太多,她对于这个世界抱有太多期待和好奇,现下那颗心便是藏匿与冰封下的火热源流,只是静待着某个机会,虽然谁也不知道那个机遇会不会到来。
卡文迪许家的小姐不喜欢和名媛们在一起谈论流行的服饰和搭配,也不喜欢看那群少爷们像是挺立冠子的公鸡般斗武,如果一旦有空暇她更希望能够朝着平民区钻,前几次还好,随着她年岁渐长身边跟着的随从却陡然多了起来。
美曰担忧安全,名为监视才是真正的理由,来自于帝都的命令一条条下发来,政治运作着所有附属城市和名门领地像是高速运转的飞行器般,朝着未知的方向莽撞而去,即使卡文迪许家这样世代忠心耿耿的家族,也免不了走上这条老路。
幸好戴安娜有着将侍卫变成迷妹的奇怪本事,父亲最错误的事情可能便是派给她年轻充满活力的女侍卫,在奥斯安这样的国家,每一个能够爬上来的女生都有比男生宽阔的眼界,而卡文迪许家的小姐不过是顺手解开了她们的镣铐。
她今晚能够活动的时间尤其少,这并不是因为外界的原因,艾米丽卡尔学院的考试近在眼前,去往那个地方能够避开所有眼线获得奢侈的自由,当身在“预言和知识的故乡”索科亚,戴安娜对自己有着绝对的自信。
但是这并非最主要的原因,她在一个新时间将去见一个老熟人,而这个举动尤其危险,她本想直接利用飞梭赶去,但是考虑到在平民区飞梭出没的吸引视线程度便只好作罢。
她进入平民区的时候大多数店铺门前的冰雪依旧维持着早晨没铲干净的模样,下马后在上面踩过时冰凉感一瞬间从鹿皮靴子底窜到小腿上去,戴安娜轻车熟路在小巷里七拐八绕,甩开了大多数眼线,仅仅有着两位近身侍卫还跟在身边,即使步伐却依旧能维持贵族的速度,但是她眉宇见稍稍沾染着几分焦虑却显示着不平静的心虚。
“夏莉欧的表演上次还有在附近村庄举办过,今年完全没有消息——”听见有人说这句话,戴安娜突然停住了脚步,身后紧跟的侍卫差点将单薄的少女撞了出去,她们看着卡文迪许家的小姐眯起眼睛看着那边用没开刃铁剑打得咣当作响的两个人。
瘦小的那个显然是女孩子,居然在体能劣势下阻挡着男生的进攻,换做是戴安娜可能会用更加迂回的方式,但是显然那个躲藏在木制盔甲下面的女孩子有着一个笔直的思路,戴安娜饶有兴致数着星秒,看着那个女孩被击飞了长剑。
如果那把长剑没朝她飞过来会更好些,她听见女孩紧张的喊声合着侍卫的一起响起:“小心!”
戴安娜抬起带着黑色半指手套的右手,她仅仅是在空中打了个停顿的手势,那把长剑便一瞬间停留在她的身前,宛如被无形之手束缚,可惜下一秒她就被莽撞的女孩子扑倒,原本停顿在身前的长剑叮当落地。
即使是木制盔甲也有着不小的硬度,侍卫们架起女孩子时戴安娜摆了摆手,她站起身拍了拍尘土,略微一移动便能感觉到肋间生疼,她摆摆手示意侍卫们放开那个孩子,带着几分审视看着她凌乱的深棕色长发——那一看就不是常见的奥斯安人特征,事实上那张稚气未脱的面容也证明着这是个异乡人。
更吸引她的是那双同色的眸子,它们在灯火下熠熠生辉,比任何宝石都要璀璨。
戴安娜迅速转移开了视线,她深知自己不能抵御这么多充沛的情感,少女轻咳了一声道:“你叫做?”
“亚可,亚可•卡嘉莉!”小剑士的回答依旧响亮,但是很容易听出其中的局促不安,戴安娜弯下身捡起地上的长剑,将它重新还给叫亚可的少女,高傲的语气中带着几分真心:“希望下次脑子里能多带上破招的方法,鲁莽举动什么都换不来。”
她没顾忌对方依旧愣愣的模样,时间所剩不多,只对着侍卫示意后便转身离开了。
戴安娜来到位于平民区那所游侠之家时,时钟指针已经走过了半圈,她让侍卫在外面守候着,便自己推门进去,躲过门口妖艳暴露的女郎勾拦,绕开喝醉冒险者张牙舞爪跳舞横扫千军的范围,她费了不少精力才走到了老板的柜台前,她轻轻敲了下桌上金色的铃铛,抽着水烟的女人懒洋洋将钥匙递给了她,朝她谈论天气:“风向似乎不对啊?”
“不,我觉得还是寒冷的北风。”少女接过那枚带着锈迹的钥匙,利用站姿的优势睥睨着几乎摊在椅子里的女人,朝她点头致意后便朝着楼上匆匆而去。
游侠之家里总是充盈着烟草和酒的味道,戴安娜自知自己不喜欢,更知道任何贵族都不会喜欢,就好像他们很少碰廉价的妓女一样,游侠之家在他们眼中可能连个廉价的妓女都比不上,这使得这里成为了一个盲点。
戴安娜打开门的时候不外乎听见那人手忙脚乱的动静,她看着红发女人在房间里将东西东躲西藏,毫无表演时优雅潇洒的模样,少女轻唤她的名字:“夏莉欧小姐。”
红发女子立刻端正坐在床上,她朝着少女点头道:“是的,我来了。”
“你根本不该来。”少女高傲的眉眼终于在这里融化了些许,她带着几分无奈将挂在门上的提灯扭亮了一些,重复道:“你知道你不该来。”
“不,我只知道这里的人民需要我。”那人还是那么固执,正是这固执让她变得格外耀眼,戴安娜犹记得小时候那人的表演,宛如神迹,从天际垂下星光,在水中捞取明月,似乎没有什么是这人做不到的。
即使那是虚幻,也曾经带给过这片冰冷大地宛如春日暖阳般的希望,戴安娜怀念这点希望,即使现在早已经微弱如萤火,随时会被官方的手掌粗暴拍灭。
“我去年,偷偷允许你在村庄里演出了。”少女握紧了手,她的语气仍旧是淡淡的,但是夏莉欧知道她生气了:“但是,你必须知道你被彻底封杀了,现在连你的生命都有危险。”
为什么不走?戴安娜想要这么问她,却又觉得这个问题太过于可笑,如鲠在喉,她将怀中的无记名晶卡连同钱包一同抛在了床上,冰冷地拢了拢自己衣袖上被冰雪沾湿的雪狐毛,她直视着红发女人,音调略微提高了些许:“夏莉欧小姐,你所做的一切都无济于事,你明明知道,满目依旧是冰雪!”
红发女人有些吃惊于她少见的激动模样,她似乎是吓到了,一时间竟然盯着戴安娜发起呆来,片刻后才缓缓道:“戴安娜,你有没有注意过自己的头发?”
少女没想到她会说这个,在时间这么紧急的时候说这个?她冷着脸没有回答。
“我第一次注意到你的时候….”夏莉欧带着几分怀念地笑了笑,她看着戴安娜的发色,像是初春时艾米丽卡尔学院的湖边生长的幼嫩草芽,那是她在来到奥斯安之后唯一能够时常想起的颜色,她缓缓道:“就觉得你像是冰雪中真实的生命。”
“这里的一切其实都是鲜活的,和你一样。”红发女人看着少女别过头去的举动,了然地轻笑出声:“所以啊,戴安娜,请相信我的选择。”
“也相信你的人民,相信在这片冰雪下有着更多等待生根发芽的美好生命。”
戴安娜再次来到老板柜台前将钥匙交予她时,抽着水烟的女人带着一脸暧昧的表情将钥匙收了回来问道:“今天又没能表白成功?”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少女将碍事的长发撩到肩后,将晶卡在柜台旁边的卡槽内划了一下,寒暄到:“最近旅馆里多了很多人,你生意很好吧。”
“是挺好的,大多数人每天睡觉也不闹事。”老板这么回答道,她喷出一个烟圈,在戴安娜眼前碎成一堆灰色的气体。
“你有空要整修一下这个老旧的地方了,我会想办法给你拨钱。”少女当然不会说自己支付,即使她是一个贵族,但是她的大多数钱早已经贡献给夏莉欧的表演经费,现在又有一份贡献给艾米丽卡尔的资料库,简直一贫如洗。
老板弯下腰时,胸前沟壑壮阔,她笑道:“哎呀那就承蒙您关照了。”
戴安娜离开游侠之家的时候,门口的路灯已经转为夜色渐深时常用的橙黄,她掏出怀表对了一下晚宴开始的时间,发现依旧能在之前溜回家便放松了些许,侍卫们似乎在和扭灯人交谈,她也没打算失礼喊过来,便自己朝着那边走。
“行行好…”但是总有些事情令她停步,蜷缩在一边的乞丐用枯瘦的手拦下了她,疯疯癫癫的老者裹着破旧的布朝她一次次嘟囔着饥饿,戴安娜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她知道在平民区里藏着更多这种人。
而在贵族区的街道上,却是一片亮丽光鲜,那些人被当做臭虫和跳蚤,被撵到阴暗潮湿的地方,好像这就能免得贵族老爷们传染上一些难以启齿的疾病,少女当然是厌恶这样的方式,但是却别无他法。
她深吸一口气,将几枚铜币抛在老者的衣袍上,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无论是亲善地蹲下身好好放在对方口袋里(如果还有口袋),还是交谈,甚至是将钱币多给一枚,戴安娜都担心老者活不过今晚。
总有更年轻的人会抢夺这点东西,人性在金钱面前稀少得可怜。
老者却突然惊慌地后退,口中嘟囔着“火!火!火!”他连钱币都顾不上摸,几乎是连滚带爬的逃走了。
戴安娜几乎是同时听见了身后的噼啪声,有着劣质木材燃烧的味道传来,她极慢极慢的扭过身,看着不远处的游侠之家,看着那栋建筑物突然腾起的烈焰,她甚至分不清这究竟是从哪一层开始燃烧的,似乎就是一瞬间,火势从四面八方都点燃了起来。
她的耳边全都是人们的求救声和呼喊声,有人直接从窗户里跳出来,却有更多的人逃不出来,戴安娜被人撞来撞去,她却迈不动脚步就像是生了根一般。
被侍卫抓住朝后硬拖的时候,似乎那一瞬被硬扯的疼痛才令她清醒了一点,她终于能自己走路,却不是去救人,少女转身朝着平民区外走去,步伐飞快,如同逃跑。
戴安娜回到家的时候,还没有人发现,侍卫们小心翼翼地将她送到房间,听从她的要求散去,她坐在书桌前,听见屋内奇怪的咯咯声,直到摸到自己的脸时才发现是牙关打颤的声音。
她想去脱身上带着白狐毛的皮袍,却总觉得上面全是夏莉欧的颜色,不,不对,全都是令人作呕的鲜血。
戴安娜站起身想要扯掉那件袍子,却在起身的一瞬间感觉到天选地转,夏莉欧的红发和她的话语,合着鲜血和火光在脑海中绕过了一圈又一圈。
她终于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