犧牲與救贖 - 29. 奏賽

這個孩子本來還一臉不情願和害怕，趴在她的懷中哭哭啼啼，現在卻好像初生的小鳥兒、在林間好奇的跑來跑去。

她拖拽著不靈活的身體在後面慢悠悠跟隨，視線始終停留於孩子身上，雖然說這樣的景象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突然消失，她心中仍然倍感心滿意足。只有那一點也好，想要讓還是孩子時的那個女人…看看曾經夢寐以求的世界。

孩子沒有跑得太遠，很快又跑回來，站在她的身邊揚著腦袋。

「妳是不是又在痛？」

這是孩子被她帶出來之後問得最多的問題。即使懊惱她將自己帶出來，這孩子仍然時刻記掛她魔化的身體，總是三不五時跑過來這麼問她。

她略顯遲鈍的在孩子的面前蹲下來，儘量不讓醜惡的右側臉頰暴露於幼小孩子眼前。

「呐、還想去哪裡走一走嗎？」

她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詭異的朦朧。

孩子皺著兩道眉毛，明顯不喜歡她的迴避，於是再度詢問道：

「妳是不是很痛啊？」

「……是，我每一天都很痛。」

這份固執倒是和未來一樣呢。她在心中暗自嘆息、無奈回答。

然後她們暫停這段沒有終點和目標的旅行，在林間的小溪邊坐下休息。小孩子又像在那陰暗狹小的房間時、一點都不認生和懼怕的窩在了她的身邊，小小的手掌輕觸她魔化猙獰的右臂，淡淡的銀藍光芒為她帶來片刻寧靜舒適。

也是在這樣的時候，她才確實認識這個孩子究竟有多麼天賦異稟。原來這世界當真有這樣的人類，孩子說自己只看過書籍、過去一次都沒有施展過這種治癒魔法，但是卻可以在第一次就完美施展出來。這樣的操控能力讓她不禁想起來過去的自己…

難怪那群人這麼「寶貝」這孩子，簡直是神所遺留於人世的寶物。

「嗯、好了…」

她用左手輕拍孩子的肩背，溫柔的舉動讓自己都詫異。無論過去還是在來這個世界之前的前一刻，她從來沒有如此溫柔對待其他人，包括那個女人…

「可是妳總在痛……」

孩子扁扁嘴巴說道。

「我說過的，我每一天都在經受這樣的疼痛。我已經習慣這樣的感覺，因此妳不需要在意。」

這話聽來就像在說孩子多管閒事，過於冷淡。心懷愧疚的她看向孩子，果然就發現孩子的眼底又浮現眼淚珠子，小時候居然是這麼愛哭的孩子…

不想看見孩子哭泣，她只好道歉。

「……抱歉，我沒有指責妳多管閒事的意思。別哭，我帶妳去其他地方玩玩，好嗎？」

「嗚…」

孩子的眼淚並沒有掉下來，只是在眼眶打轉。聽見她的詢問之後，孩子用小手揉揉大眼睛，含糊的應聲。

「真的…不是討厭我嗎？」

「不是，我保證。」

這個還是孩子時期的女人比想像之中好哄、也難哄，畢竟她認識的女人從不會這樣說哭就哭的，但是又格外好應付，道歉和說好話會可以讓她眉開眼笑的。她有時候不知道應該說，原來她記憶之中狡黠又惡劣的女人，也曾經有過這樣純真可愛的模樣…

都是那些王八蛋的過錯。

她的右臂裡面融入太多靈魂和險惡的情緒，非常容易導致她的情緒失控。為了不讓在孩子面前失去本來理智，她只能將這些想法拋之於腦後不再去想、牽著孩子的小手帶領她繼續往前走。

孩子不再亂跑了，一直待在她的身邊，小手牢牢抓著她的罩袍衣擺。她好奇，卻沒有多問什麼，只是勉強加快一點腳步，好讓兩個人的行程不至於慢過頭，即使她們根本沒有目標。

「累嗎？累的話，我抱著妳走。」

「不累，妳現在痛不痛？我可以幫妳。」

「現在不用。」

她們兩個人的對話很少，要說也是反反復複這種話，不過氣氛意外融洽。孩子拉著她好奇的東張西望，她則安安靜靜的在旁跟隨，說實話她也不知道帶路的是自己還是這個孩子了。

不知道過去多久，終於離開森林的她們來到一處荒涼的小鎮。這裡是亞法隆、聖休亞里和格林的邊界，傳說中的三不管危險地帶，但是任何一方想要插手這地方都會遭遇另外兩方阻止，結果導致現在淪為盜賊匪徒的樂園，當然還有著一些擁有「叛逆」之名的魔法師們。至少她的時代是這樣，不知道現在這地方怎麼樣。

身邊孩子好像感覺到了不安，整個人縮進她的罩袍，一雙小小牢牢圈著她的腰和手臂。她安慰的輕拍一下，低聲說道：

「別怕，有我。」

然後就領著孩子走入小酒館。

酒館裡面果然多是三教九流的人物，看見她們個個神情怪異好笑，即使她們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來，那些探究的視線也沒有離開片刻。

她習慣於這樣的情況和眼神，身邊的孩子卻很害怕，乾脆直接爬進她的懷中，恨不得將自己完全隱藏起來。她其實頗為無奈，這個孩子完全不懂她越是這個膽小而又怯弱，這幫人就會越發感興趣。

奈何教訓的話語是說不出來，她只能再度輕拍安慰。

「別怕，我們吃過東西就走。」

「…嗯。」

孩子非常聽話，即使在害怕也依言放手，在她的身邊安靜坐下來。重新獲得了自由的她站起來往櫃檯走去，她需要一些食物來補充能量。

「食物、有嗎。」

她用的肯定句，因為她來這裡就是為了填飽肚子的。

誰知道櫃檯後面的男人卻不拿正眼看她，隨手從下面拿出來一盤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殘渣扔在她的面前。

「給你。」

糟糕的態度。

她皺起眉頭，本來就不悅的心情更加糟糕。於是她瞬間打破之前進來時還準備低調行事的打算，從罩袍下面抬起來那隻長有犄角和無數眼睛的右臂，似野獸一般的尖銳利爪直接掐住男人的脖頸。

「再說一次，我要的食物、有嗎？」

她邊說、邊將罩袍的兜帽拉下來，然後毫無意外的聽見各種驚聲尖叫。

在她存在的年代，像她這樣的魔法師就根本沒有，「最接近魔物的人類」所指之人從來只有她，更何況是現在這個時代。這種身體大半魔化的狀態，足夠讓許多人恐懼害怕。

「有的有的！」

果然是欺軟怕硬，男人仿佛見鬼一樣的不停點頭，唯恐她下一秒直接將他撕成碎片扔出去喂饑餓的魔物。她滿意的點頭、鬆手，看著高大的男人像沒有骨頭一樣摔倒在地上，同時從懷中取出來一袋子錢幣。

「給我最好的食物和飲料，懂嗎？」

說完她將錢袋扔在了男人的身邊，轉身返回孩子的位置。

她的身體和腳步依舊僵直又生硬，走路的姿勢一直奇怪，但是這一次不再有人明目張膽望著她，想來是被嚇到，有人更是偷偷摸摸的從酒館中溜走。她一點興趣都沒有，只想快一點吃東西。

看見她回來，孩子的反應就和其他人不同，馬上擠回她的身邊，好像尋求保護的幼獸一樣。

「再等一等，我們吃完就走。」

她以為孩子還是害怕，於是繼續溫言安慰。

「嗯！」

孩子笑起來，看起來一點也不害怕了。她搞不懂這個孩子究竟在想什麼，無論是在未來還是在現在，只能將兜帽拉起來，沉默的坐在位置上等待酒館的食物上桌。

食物很快就上來，而且份額多得驚人。她望了一眼那獻媚又恐懼的男人，揮手示意他離開，心中暗想不會是被她嚇傻了。

「妳快吃吧。」

她端起一杯啤酒，轉頭對身邊的孩子說道。

結果她看見什麼？這個孩子自己拿了刀具，趴在桌上一點一點切割那盤烤肉，人小力量又不足，半天都沒有切下來多少，倒是讓她的整顆心懸了起來，唯恐這孩子傷到自己。

「我幫妳吧…」

「我自己來！」

並且她被拒絕了。

她現在是真的搞不明白這個孩子在想什麼，果然天才的腦構造和普通人是天差地別。除了嘆息，她只能盯著孩子以防她割傷了自己。

等孩子願意停手，她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孩子已經將一小盤碎肉推到她面前，那張稚氣的小臉上充滿笑容。

「給妳！」

「給我？」

「妳的身體很痛，我幫妳切。」

那女人…是這麼會照顧人的？她在愣神之際心中浮現這樣的疑問，明明在未來相伴的時間之中，那個女人幾乎沒有這麼照顧過她，即使她痛得不能再動彈，女人亦鮮少願意屈尊降貴的照料她一下。

所以才這麼感動…

感動到想要流淚，在無法改變的過去歲月之中，感受到那個女人尚未泯滅消失的溫柔。

「謝謝。」

她低聲道謝，左手試探撫過孩子的腦袋。

「嘿嘿！」

孩子的笑容越發的開心。

她想要留住這樣的笑容——這種想法剛剛誕生，她就感覺到大腦一陣陣刺痛，並且伴隨一種虛無縹緲的怪異感覺，好像眼前的景象很快會化為煙雲散去一般——那兩個沒事情幹的巨嬰用這樣的方式在警告她。

果然都是妄想呐。

看著身邊的孩子，她垂眼飲下劣質的啤酒。

懲罰永遠是懲罰，不要妄想給予懲罰的人將這些變為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