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生石 - 畫眉

存在於凡間塵世之中的人類可以活多長時間呢？

狐狸不知道…不，準確的來說應該是不確定吧。有的人可以存活許久、有的人卻在剛剛降生之際就夭折了，狐狸活了許多年，她已經目睹過太多生命的降臨和隕落了。但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像現在這樣渴望讓身邊沉睡的人類可以活得更久、更久，讓這個人可以像自己一樣擁有無盡的生命。

雖然說這個人現在大概會不屑一顧吧

微涼的瓷白指尖描繪著枕邊人的臉頰、神秘魅惑的碧綠眼眸深深凝視著熟悉的眉梢眼角、腦海之中回想著過去的每一日這個人對她的微笑。狐狸是開心的、是幸福的，即使她早就輸掉這場博弈，卻在這短暫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歲月之中成為被這個人捧在手心裡的存在。這位驕傲的天家之子、當真給予了自己一等一的寵愛呐。

遺憾的是她無法再繼續陪伴這個人了。

她掀開被子一角坐起來，開始在這個生活過的寢殿之中更衣和梳妝，就如同她陪伴賜予自己這座宮殿的那人一同出遊時一樣。她不能再繼續留在這裡了呢，她已經感覺到外面傳來的敵意和殺機，那位平安京的陰陽師大人恐怕迫不及待想要將自己就地斬殺吧。

於是她加快速度，想要在熟睡的天皇醒來之前離開這裡。她不想讓這個人看見自己不夠美好的一面呢。

「——妳連道別都不準備說便想離開？」

可是她的陛下卻不肯讓她如願。

或許是心中的眷戀讓她的動作慢下來、或許是她本來就不想離開、或許她一直在期盼這個人可以發現自己即將離開。不管怎麼說，她準備悄然離去的計畫是胎死腹中、宣告失敗了。

一身白色單衣的天家之子來到她身後，溫熱的手掌搭在她的肩頭、指尖在撩撥她的鬢髮和柔嫩的耳垂。銅鏡中倒映出來的景象和平時一般無二，可是她竟然有一種想要流淚的衝動。

未來…恐怕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和這人站在一起…

「…陛下。」

溫柔呼喚，正如過去每一次一樣。

「嗯，在。」

天家之子的回應亦相同，淡然的、慵懶的，正是這人剛剛睡醒時一貫的語調，連那雙朱紅的瞳眸之中都暗藏著一份睡意。

之後是漫長的沉默。

她不說話，身後人同樣保持安靜。許久後，那人從她的身後走到面前，本來在撩撥鬢髮的指尖遊弋至她的頜下、微微用力示意她將臉抬起來。她乖巧照做，溫順得如同被那人寵愛著的貓咪。

「…陛下。」

再度呼喚，想要從中求得天家之子的意圖。

可是那人卻將食指擋在了唇邊示意她安靜，隨後揚聲說道：

「…將軍！」

「是。」

門外，很快響起來某位將軍平淡得缺乏感情的回應。

「在太陽升起來之前，朕不會接見任何人。」

「是。」

得到讓自己滿意的回答之後，她看見那人微微彎腰，炙熱的朱色眼眸認真專注的望著自己。眼神過於溫柔、溫柔得讓她不願意再去直視，這樣的眼神只會讓她更加捨不得離開的。

她撇頭想要迴避那人的目光，豈料對方卻是不願意，微微用力的手指阻止了她逃避的舉動。

「為妳畫眉，怎麼樣？」

天家之子的話引來她的詫異。

她抬眼望去，天皇仍然是認真的模樣，明顯不是在開玩笑。可是她想要拒絕，臨行之前的溫柔等同於毒藥、等同於俘獲人的鎖鏈，除了讓她感動之外就只是徒增心中的眷戀和不捨罷了。

於是她搖頭，輕聲說：

「妾身不敢勞煩陛下。」

「勞煩？妳是我的妻，為妳畫眉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妻…

她終於無奈的笑起來。執掌錦繡山河的天家之子果然狡猾，知道什麼時候要說什麼樣的話。再看看眼神執著的天皇，她還可以說什麼呢？除了同意，她完全想不到其他的回答啊。

「如此…勞煩陛下了。」

她選擇妥協。

她的退讓讓天皇愉快的笑起來，明明就不是年輕人了，可是天皇笑起來的模樣竟然帶上了幾分少年人的純真。

原來這人也可以笑得這麼單純…

垂下眼瞼的她在心中想著，一抹淺淡弧度在唇邊綻放。雖然說已經遲了，可是總算又看見一些不一樣的、只有她才看見過的不一樣的笑容。

「妳知道嗎？」

為她畫眉的人突然間開口。

「妳最讓我中意的並非是聰穎。這天下聰明的人太多了不好、只會讓我的統治變得更麻煩。」

「那麼、陛下中意妾身的什麼？」

她問道。

「笑容。」

眉筆的筆鋒畫過她的眉梢，天皇灼熱的氣息噴灑在她的臉頰。她聽見天皇淡淡柔柔的笑聲，過去這個人生氣的時候就喜歡這樣笑、雲淡風輕的笑聲之中隱含帝王的憤怒。

可是天家之子鮮少會這樣對她笑。為什麼？她其實不太清楚，也從來沒有主動詢問過。

「妾身也喜歡陛下的笑容。」

「妳以前還說我笑得很傻。」

「是的。」

她不理會天皇無奈的抱怨，反而毫不猶豫的承認。隨後就感覺輕觸眉梢的筆尖有片刻的停頓，即使很快又開始描繪著她的眉形。

她笑得更開心，邊笑邊說：

「陛下不問為什麼嗎？」

「……為什麼？」

天皇乖乖詢問。

天皇的乖順讓她的心中柔軟一片，指尖隨之摸索著輕觸天皇的臉頰、慢慢撫過記憶之中的臉部線條。

「因為這樣的陛下只有我知道喔。」

「……一如現在的妳？」

「是的、陛下。」

在兩人談笑間，時間一點點流逝。當眉筆完全離開眉梢的時候，她不需要天皇的提醒就自己睜開了翠綠的眼眸。身邊的天皇神情平和而淡然，抬手向她示意自己看看銅鏡。

依言望向銅鏡，她的眼中是一閃而過的驚訝。本來以為這位天皇陛下應該不會畫眉的，沒有想到竟然有模有樣。在她看來，幾乎和自己畫的沒有什麼區別。因此她好奇望向天皇，希望從天家之子那裡得到答案。

「我看妳畫眉已經看了這麼多年，會畫眉應該不奇怪。」

天皇淡淡回答。

她沉默望著天家之子，好像想從那張神情淡然的臉上窺見什麼不一樣的東西。片刻後，她走上前擁抱天家之子，將臉頰貼在天皇的頸間。

「陛下。」

「我在。」

「您以後還願意為我畫眉嗎？」

「當然。」

天皇的回答贏得她主動獻吻。輕輕淺淺的親吻、沒有慾望，好像夏季飛過水面的蜻蛉，除了一圈圈的波紋、什麼都沒有留下。

窗紙開始透著一縷昏黃霞光，她沉默望了一眼，然後鬆開自己的雙手。

「陛下，妾身是時候離開了。」

「…嗯。」

只是簡單的兩句話，沒有所謂的生離死別，她就這樣消失在天皇面前，就仿佛從沒有存在過一樣。唯有滿室馨香在提醒天皇，自己的愛人曾經還在面前對她微笑過。

「將軍。」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天皇開口呼喚門外的武士。

「朕要見安倍晴明。」

「…是。」

門外的聲音仍然那麼冷漠，只是在應聲的刹那、出現片刻的停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