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8
我這麼做對嗎…?
待螢幕漸漸暗去,乙羽才將視線從手機移開,表情自微笑轉為一絲茫然與憂愁。
我是真的喜歡真琴嗎?還是只是貪心地想要享受她的好,不想要去感受一個人的寂寞?一直以來始終追尋著那遙不可及的背影,從來不曾被任何一個人熱烈期待過,我突然分不清感情的真假,分辨不出心中的喜悅究竟是感情得到的回應,還是終於可以不孤單。
住院期間,千歌音雖然每天來探視,關心與照顧也絲毫不減,但敏銳的自己仍看得出千歌音些微的變化,直覺告訴自己,那是愛情帶來的改變。小姐的心不在自己身上…即使早就知道這件事,早就已經在腦海裡決定了千百遍要放棄,心仍不聽使喚,像被什麼揪住懸在半空似的,踩不到實地也到不了天堂。
「想到妳的千歌音了?」她停下朗讀,清亮的聲音劃破天際,看向我的雙眼帶著促黠。
「沒。」
「妳啊,一點都不率直。」面對我的淡然回應,她只是笑了笑,明亮的眼睛直直望向我,晴朗的面容中帶著一絲柔和,我突然感到有些不自在而別過頭。
「妳啊,打算抓著她多久?」她冷不防這麼問,毫無準備的我有些措手不及。
「什麼?」
「我說,妳都告訴我妳覺得她已經有喜歡的人了,那妳還想要這樣抓著她多久?」
「這不關妳的事。」我斷然回應,露出慣有的倔強。
「什麼不關我的事。」聽到我冷淡的回應,她不但不知進退,竟毫不遲疑地一屁股坐上我的床舖,皺著眉頭一臉無奈地看著我。「我覺得妳得試著把她放下才行,不然妳會一直陷在裡面走不出來,會看不到自己的幸福的喔!」
「幸福?」我不禁冷哼了一聲。這太過氾濫的詞不知為何讓我感到相當刺耳。
「是啊,幸福。幻想長大後遇到心愛的人,和心愛的人相愛相守在一起,這不是每個女孩子從小就會幻想得到的幸福嗎?」她揚起眉理所當然開心地說著,我感覺到心中的怒火已悄悄被點燃。
「哼,誰說每個女孩子都會幻想得到這種幸福?」
「當然是啊!只要是正常長大的小孩,都曾經想過要擁有這樣的幸福吧。難道妳不是嗎?」
我不是嗎?對,我不是啊…我根本不知道正常長大是什麼樣子…我從有記憶以來就在姬宮家生活,即便被視為姬宮家的一份子卻不是家人。身為千歌音小姐身旁被精挑細選的首席女侍,我被當成菁英在培養著,不論到哪都被尊崇禮遇,然而我卻不曾想過擁有自己的人生,一心一意認為服侍小姐就是我存在的意義。只要是正常長大的小孩?呵,看來我一點也不正常…
「…乙羽,妳笑得好詭異,妳還好嗎?」真琴發覺我的不對勁,轉而一臉擔憂地看著我,我能夠從她的瞳孔中清楚看到,我的表情有多麼扭曲。
「呵呵,是啊,我不是像你們這些正常長大的小孩,所以活該在那裡自怨自艾,溺死在不切實際的幻想裡!」
「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
來不及了。看著真琴急著解釋的模樣,我的腦袋已像被重擊般突然一片空白,耳邊響起「鐺」的刺耳聲,悲憤的情緒驀然湧現,眼眶不爭氣地冒出滾燙的淚水。
「妳們根本不懂!」我大吼。「我的幸福從來就不在我身上。妳們這些有著正常生活的人,根本不知道我是怎麼長大的,我經歷了什麼!我也想放下啊…可是我要怎麼放下?我的生活沒有家人沒有朋友只有她,我已經愛了她十多年,她就等於我的世界,妳要我怎麼放下她?妳憑什麼勸我放下她?」
「乙羽…」
「妳根本不明白我的感受!妳不知道千歌音小姐對我來說是怎麼樣的重量,妳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妳只是偶然闖進我生命中的陌生人,妳可以任意說完這些大道理,毀掉我的世界,然後輕輕鬆鬆地離開。但最後呢?最後終究是我必須一個人獨自收拾這殘破碎裂的世界。妳根本不懂!妳根本不懂…」
喉嚨傳來沙啞的疼痛,混著心傷的灼熱,我低頭哽咽著。從未如此在另一個人面前放肆的任性,是我失控了。對不起…想張口說對不起卻吐不出一點聲音,模糊的視野看不清她是什麼表情,我想,這凝滯的沈默應該足以代表她想逃離的心情了吧?
「對不起。」同樣的字句從耳邊傳來,卻是來自她的聲音,懇切而帶著心疼。我意外地睜大了雙眼,眼淚趁機脫逃落下。
「對不起,是我太無知,說了這麼自以為是的話。妳說的對,我不了解妳的世界,不能體會圍繞著一個人只為她而活的日子是怎麼樣的生活。對我來說,我有疼愛我的家人,即使不能常見面,卻依舊知道彼此的關心和存在,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有個地方可以回去,即使一個人生活也不感到孤單。可是妳只有千歌音,她和妳一起擁有著妳的過去,陪伴著妳的現在,也曾經是妳期待的未來,那麼深的牽絆,不是我能夠想像的。」
溫暖自彼端傳來。我的手已被輕輕握起,溫柔而堅定。
「所以,我想要瞭解妳,打從心底的想瞭解妳。我希望可以替妳分擔一些孤單,陪妳走過這段路程,和妳一起收拾碎片,重新展開妳的生活。妳忘了嗎,我是妳的朋友啊!從我帶妳到這裡的那一天開始,我們就不再是陌生人了!所以別再說除了千歌音妳什麼也沒有。」
「真琴…」我抬起頭,迎向那注視我的目光,如朝陽灑落於肩的溫暖明亮。
「我再說一次。我,早乙女真琴願意走入妳的世界,當妳的好朋友,有什麼快樂煩惱我都願意聆聽,就算我不懂、不了解妳的心情和感受,我也願意在這裡陪著妳,和妳一起收拾妳心中那個被摧毀的世界,好嗎?」
真切誠摯的眼神望著我,從來不曾從誰的眼中看過這樣的眼神,對我。剎那之間,似乎有些什麼在心中滋生,眼眶瞬間又熱了起來。我立刻別過頭,試圖掩飾那不明所以的感動,嘴裡嘟囔著。
「…誰要妳陪啊…」「妳啊!」
真琴恢復輕鬆的神情彎起眉眼,調皮地說。原本聽到這句話會很想掄起拳頭敲她腦袋的我卻沒有任何動作,不敢看向那自信爽朗的笑顏,略微升溫的面頰似乎蒸散了臉上的淚痕。
這是喜歡妳嗎?我起身關上房間的燈,捫心自問。對千歌音小姐的喜歡是清楚鮮明的仰慕與怦然心動,對真琴的感情卻是不自覺的累積滲透。不曾有過情人或朋友的我,友情與愛情的分野對我來說是那麼的模糊。習以為常的笑鬧陪伴,不知從何而來的信任依賴,在要求她吻我的那天崩盤。我把她當成了工具,把始終真心對我的她當作自我毀滅的工具。從她不可置信的眼神,我看到了我的殘忍。
呵,善良率真的她八成為了拒絕我而懊惱的很吧?我知道她不會怪罪我,甚至不會猜想到我的動機,但我沒辦法原諒自己。於是我匆匆逃離,我不配擁有這麼美好的情誼。
是喜歡嗎?沒有她用怪腔怪調的英文說著每天發生的事情,總覺得少了什麼而感到心裡一陣空。是喜歡嗎?決定離開卻擔心最後的不告而別讓她擔心難過、讓她放不下我。明天見面時會是什麼表情呢?是抱怨、不滿、不知所措,還是一如往常的開朗呢?見到我會開心嗎?還是已經不在乎只想好好做個結束呢?
夜燈染黃了牆角,漸漸沒入黑暗。疲憊的我緩緩闔上雙眼,在思緒繚繞之中沈沈睡去。
**隔天──
乙羽穿著一身白色長版洋裝提早在約好的店外等候,亭亭玉立的模樣不似往常的卑躬屈膝,從女僕帽中解放的長髮隨風飄逸,恍若歐洲貴族的仕女,令匆匆趕來的真琴呆立在原地。
「妳、妳是乙羽沒錯吧?」看著眼前判若兩人的乙羽,真琴忍不住心跳加速,說話也跟著結巴。
「呵,不然妳約的是誰?還是妳只認得穿病人服的如月乙羽?」看到真琴的傻愣模樣,乙羽感到一陣好笑,原本忐忑的心情也跟著放鬆下來。
「唉呦,當然不是,是這樣打扮的妳很不一樣…」雙頰已燒紅的真琴頓了頓,努力吐出最後三個字。「很好看…」
「謝謝妳。」乙羽輕輕笑了笑,。「怎麼會想要約在我家附近?學校附近不是比較多適合的店?」
「因為怕妳身子尚虛走不動啊!」回神後恢復常態的真琴爽快地回應。
「呵,哪有那麼誇張。」乙羽忍不住低頭笑出聲。「真琴,不介意的話我們走走好嗎?今天的天氣好舒服,我不想一直關在房子裡。」
「當然沒問題囉!不過妳累的話要告訴我,我們就找個地方休息。對了,妳現在身體恢復的怎麼樣?」
「呵呵,少了妳可怕的英文朗讀,我的身子可是飛快般的康復。」
「聽妳這樣說,我應該要去當殺手才對,光是唸英文就能夠傷人於無形,不留下丁點痕跡。」
「要是這樣我早死了,白癡~~」
伴隨著笑語,兩人這麼一搭一唱地往鄰近公園走去。剛下過雨的公園格外清新,受不了過於潮濕的泥土,蚯蚓們頻頻鑽出頭來呼吸,麻雀與松鼠也自在地跳躍於沾有雨滴的青草地。俗稱大笨鳥的黑冠麻鷺傻傻地看著兩人對著牠指指點點仍不為所動,像活在自己的世界渾然不覺兩人的靠近。
「乙羽的興趣是什麼呢?」真琴轉過頭對著乙羽笑問。
「興趣?」像是沒聽過這個詞般,乙羽一時之間愣住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嗯,就是喜歡做的事情啊。」
「嗯…家務事吧。」乙羽沈思了一會兒,好不容易說出這幾個字。
「家務事?乙羽喜歡做家務事嗎?這真是不得了的興趣啊!」真琴不可思議地看著乙羽。
「與其說是興趣,不如說是會做而且不討厭的事情吧。」
「疑?那喜歡做的事情呢?」
「嗯…其實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所以不知道要怎麼回答妳。」乙羽淡淡一笑,看在真琴眼裡卻感覺心被糾了一下。
「這怎麼可以,沒有興趣的日子多無聊啊!我想到了,以後每個週末我們都約在這裡,然後一起走到學校。妳陪我跑五圈操場後,我就帶妳去做一些有趣的事情當作交換條件,這樣不錯吧!」真琴眨著有神的雙眼理所當然地說著。
「啊?為什麼我要陪妳跑五圈操場啊?」沒想到真琴會提出這個奇怪的建議,方式還是自己避之唯恐不及的跑步,乙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因為跑步是我的興趣啊!妳先陪我進行我的興趣,我再陪妳找尋妳的興趣,這樣不是很公平嗎?」真琴一臉理直氣壯地說著,彷彿乙羽問了個再蠢不過的問題。
「這…怎麼聽起來邏輯怪怪的…」聽到如此似是而非的回應,乙羽的臉不覺扭曲了起來。
「哪裡邏輯怪怪的!如月乙羽──」真琴突然逼近乙羽的臉,認真盯著乙羽的雙眼,乙羽的臉龐不禁一陣燙熱。
「啊?啊?」
「──我們是不是朋友?」真琴絲毫不放過任何一點縫隙,逼著意圖閃躲的乙羽直視著自己。
「是、是啊…」乙羽氣弱地說,只想盡快逃離此劫。
「那就這麼說定了!」
「欸?欸?欸──?!」
還來不及表達自己的抗議,乙羽的右手小指已被勾起,大拇指蓋上了真琴的印章——一個屬於早乙女真琴的印記。
「...總有種被騙很吃虧的感覺」乙羽望著自己的大拇指愣愣說著,指腹彷彿還能感覺到剛剛碰觸留下的溫度。
「喔?」真琴挑起了眉,故作煩惱地皺起了眉。「那這個給妳當作交換吧!」
說完輕柔地捧起乙羽的手,將一條黃綠色交錯的幸運帶放在乙羽的手中,指尖觸碰到掌心的瞬間,乙羽心底不禁漾起了一種奇異的感受。
「這是我做的幸運帶,聽說可以為主人帶來好運。我不知道妳現在最大的心願是什麼,與其自己亂猜不如交給妳讓妳許下心中的願望。不好意思啊,我的手工藝一向不太好,只能請妳多將就了~」
真琴笑容滿面地說著,一向明亮的雙眼這時彎成了兩道弧線,像在訴說著純然的善意而不要求任何回應。乙羽靜靜看著手掌上有些歪歪扭扭的幸運帶,手指輕輕揉搓,感受細繩與皮膚之間摩擦的觸感,如同感受著這些棉繩曾在真琴的指間來回纏繞,細細編織成一連串的祝福,只為了在這天傳遞到自己手裡。
「謝謝妳。」
乙羽握緊了幸運帶,傾身向前輕輕抱住真琴。真琴似乎沒有預料到乙羽會有這樣的反應,身子突然一陣僵硬,害羞地說:
「不、不客氣啦,您多禮了…」
緊張的語音自耳畔傳來,乙羽忍不住在心裡綻放出微笑,決定把眼前的人抱得更久一些、更久一些。
微涼的空氣分子包圍著兩人,潮濕的泥土與青草味帶來重生的氣息。乙羽心想,也許還不明白這份感情是什麼,有她在身邊的陪伴,未來的每個週末都會是這樣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