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諾(十)/奏賽
在庭院之中的那棵蘋果樹結果的秋天,姐姐終於嫁給了真田重臣.小山田茂誠大人,溫柔的女性、不再只是屬於她的姐姐。好在小山田大人似乎特別的傾慕姐姐,不僅向父親表示了心中的喜悅和感激,同時不止一次讚揚姐姐的容貌和性格。
與某些私下議論姐姐身份和長相的家臣不同。
小山田大人、會是值得姐姐託付的那個人嗎?
面無表情的她和笑意盈盈的兄長並肩立於父親身後,沉默看著即將成為義兄的小山田大人和身披白無垢的姐姐一起飲下那三杯酒。酒液入嘴後,她知道儀式已經締結了、從這一刻開始她將多一位義兄,並且再無機會重新牽起那位讓她懷抱戀心之人的手。
她看著姐姐將酒杯放下來、溫柔微笑著抬頭,然後她和姐姐的目光就這樣毫無預計的相撞。姐姐神秘誘惑的翠綠雙眸之中倒映著她的身影,她幾乎可以從中看見自己僵冷到沒有絲毫表情的臉龐。
她又想起來數月前和姐姐的那場交錯。當時的自己,正是如同現在一般的面色沉冷。
『——信繁,我不能接受。』
姐姐吻了她,清甜香軟的滋味沒有來得及多加品嘗、姐姐接下來的話語就將她直接從幸福的天堂打入了痛苦的地獄。
她全身僵硬,就這樣定定的看著姐姐。她從姐姐的眼眸之中看見自己的身影,正如過去的每一天每一天一樣,當姐姐注視著她時、神情永遠都是那麼專注,自己的身影永遠仿佛印刻其中。
但是今次姐姐眼中的她沒有笑,沒有再像孩子一樣笑得沒心沒肺、耍賴撒嬌,反而用一種連自己都感覺陌生的眼神,安靜看著眼前的女性。
接著她做了這一生最大膽的事情。在真田家的宅邸庭院之中,抬起粗糙的微顫手掌捧住姐姐的臉頰,再狠狠的、重重的吻下去,過於粗野的行為讓眼前女性看起來更像她的敵人,而非心中牽掛的愛戀之人。
閉上眼睛之際,她看見姐姐眼中的自己變得模糊、朦朧,最後隨同著一滴透明水珠墜落草地。
『…我自己做了決定,現在你為我下了決心。』
緊緊貼合的唇瓣很久之後才分開,分開以後,她一邊細細回味縈繞於舌尖之上的鐵銹和腥甜、一邊淡聲的說道:
『非常感謝您,姐姐。』
說完,她轉身背對姐姐大步離開,酸脹的眼眶紅成一片,卻沒有眼淚掉落。
因為武士不可以哭泣,這是父親和姐姐說的,她始終都牢記。
這場本來不應該的交錯是她和姐姐在婚禮之前最後一次見面,之後她就將自己扔進極其討厭的書堆、亦或士兵們的訓練所,甚至於主動向父親討來足輕大將一職,帶著不多的士兵進入山中,代替父親掃蕩盤踞的山賊。
她做過了決定、下定了決心,但是不意味著她是心甘情願的,更不代表她不會難過。
一晃數月過去,她終於在父親的通知之下從山中返回上田城,然後在今日、和父親兄長一起…送姐姐出嫁。
「…你們兩個,以後茂誠大人就是你們二人的義兄,知道嗎?」
出神之際,父親的聲音傳來。
兄長沒有過多遲疑的恭敬應聲,但是她卻沒有反應,目光牢牢鎖定開懷笑著的茂誠大人,她的異樣自然是惹來父親和兄長的側目,只是父親仍然淡定、兄長則是皺眉,仿佛不滿她的沉默。父兄是這樣,茂誠大人同樣如此,本來笑著的茂誠大人在她的注視中逐漸面露疑惑和尷尬。
唯有姐姐,也只有姐姐依然面帶微笑,似乎感覺不到氣氛的異常。
「——茂誠大人。」
她沒有稱呼對方為義兄,隱約敵意已經浮現。
「…姐姐、就拜託您了,請不要讓她受委屈。」
這是囑託、同樣是警告,她相信父親、兄長聽得懂。因此父親和兄長才會什麼都沒有說,沒有指責她的無禮和逾越、更沒有怪罪她的不看場合。
「源次郎,我向你保證。」
茂誠大人在微愣之後非常鄭重的承諾。
可是得到承諾的她依然不愉快。不僅眉頭擰成麻繩,連本來就不算好的臉色亦沉了下來。
「…義兄,現在只有姐姐喚我源次郎,請您記住了。」
她改口了,然而敵意沒有減少。「姐姐的丈夫」這一身份足夠讓她一輩子厭惡這個男人。會選擇改口,只是因為她沒有選擇罷了,父親、兄長和姐姐全部在注視著她。
這時候她的敵意已經表露無異。父親開始微微皺眉,兄長的臉色同樣不好看,姐姐卻忽然貼近了身邊的男人,低聲在他的耳邊說了什麼。然後大家看見茂誠大人笑起來,望向她的眼神頗為無奈和好笑。
討厭的目光。
她極其反感除了姐姐之外的人用看待孩童的眼神看著她。
之後的事情她沒有再參與了,畢竟將氣氛鬧得太僵大家的顏面都不好看。於是她在婚禮過後去了宅邸庭院,沉默站在結果的果樹下面,目光掃過一顆又一顆的香甜朱果。過去…她和姐姐都喜歡來這裡,連這棵蘋果樹也是她們二人一起輪流照料的。現在開花結果,負責看顧的人卻僅剩一人。
不過總算是幸運的…
她在心中無聲嘆息。
這棵蘋果樹開過花、結過果。不像她的戀情,雖然開花,卻也最終凋零。
「信繁。」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兄長的出現終於讓她的獨處結束了。
她漫不經心的回頭,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兄長嚴肅到乃至於嚴厲的表情。
「你的敵意需要這麼明顯嗎?這麼討厭義兄?他可是我們真田家的重臣。」
「……他搶走姐姐,這個足夠讓我討厭他了。」
她淡然回答,順便幾個躍步爬上蘋果樹樹幹,擰下來兩顆紅通通的蘋果。一顆在衣襟擦拭一下就塞進嘴巴、一顆扔給站在樹下的兄長。
揚手接住拋來蘋果的兄長又開始皺眉。
「信繁,你還是小孩子嗎?需要這麼依戀姐姐?」
面對兄長充滿疑惑的抱怨,她一句話都沒有說。因為兄長不可能明白的,所以她不需要向兄長解釋什麼。
後來是漫長沉默,她和兄長誰都沒有說話,直至兄長將手中的蘋果吃完。
「信繁,待會去見見父親。」
「…嗯、怎麼了?」
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她似乎從兄長的聲音之中聽出來了一絲凝重。
「…北條和德川。」
「果然、全部動起來了嗎…」
「…嗯。」
終於要開始了呢。
扔下蘋果的果核,她垂下眼瞼,心中知道屬於自己的武士之路即將拉開序幕。她其實早就已經做好準備,既然選擇養育她的真田氏、選擇作為「真田信繁」償還父親的恩情,那麼她就不會逃避。
就是從那時開始,她和兄長正式成為真田家的武將與北條和德川交戰。過去的平靜最終淪為了可望而不可及的回憶,只能在記憶之中緬懷,卻再也無法確實去擁有。
征戰沙場的她和父兄不同,只要開戰、她永遠是首當其衝的。因此善於去衝鋒陷陣的她從未照直其他人的絲毫懷疑,即使伴隨著年齡增長,她的容貌是越發俊秀了。
她的驍勇成為最佳的防護,無人會懷疑敢於斬將奪旗的她是一個女人。
從戰火被點燃的那一刻起,父親就不停在北條和德川兩家之間徘徊著,幾乎將背信棄義發揮到極致。她和兄長完全不懂父親這樣做究竟是因為什麼,只能夠沉默而忠實的去履行、完成父親的命令。
她已經許久未見姐姐,今次同樣沒有去向姐姐尋求引導和開解,想來未來也是不會再主動去了。
因為…那已經不再是她一個人的姐姐了。姐姐的身邊,不再有屬於她的位置。
既然是這樣,不如不再見。
天正十三年,屢次背叛北條和德川的父親終於惹惱強勢的兩家,為了可以保全真田家,父親轉而向越後上杉尋求庇護。重於情誼的上杉最後總算答應下來,作為得到上杉庇護的回報,父親做了一個決定。
「信繁,我要你前往上杉家為人質。」
父親難得的沒有拐彎抹角,在她從戰場之上返回之後直截了當的說明。
十八歲的她尚未脫去鎧甲,髒汙血蹟還沾染在臉頰邊、甲胄上,這樣模樣狼狽的她意外表現得鎮定坦然,一如三年前準備前往安土城的姐姐。
「明白,我必定完成職責。」
她的謙卑順從讓父親滿意,似乎是認為數年的磨礪讓她褪去了三年前的莽撞。
「那麼…你帶他一起去吧。從今日開始,他就是屬於你的忍者。」
「什麼…」
她疑惑抬頭望向父親,卻看見房間一側的拉門開啟,一名面目清秀的男性立於外面。她眨了眨眼睛,愣了一會兒之後才想起來自己過去見過這個男人,就在安土、在三年前逃亡安土的途中。
父親派遣的一名忍者。
「你、佐助!」
正是因為他,三年前在安土城突圍的她總算是勉強撿回來一條命。
「信繁大人。」
寡言的忍者恭敬下拜。
正式認識後,父親揮手示意讓她離開。
「……信繁,你現在回去收拾一下吧。順便見見你的母親和姐姐,和她們好好道別。」
「是,父親。」
她是這樣答應父親的,可是臨行前夜、她只是去向母親大人道別,卻沒有去找姐姐。深夜入睡之時,她的指尖摩挲頸間的六連錢,在心中回想姐姐的容貌、姐姐的聲音、姐姐的笑容。
那是…僅僅屬於她的姐姐。沒有別人,只有她和姐姐兩個人。
「…源次郎。」
「欸?」
但是她竟然失算了,她沒有料想姐姐會主動來送自己。在她即將出發前往越後上杉家的清晨。
「………姐姐!」
她已經忘記有多久沒有看見姐姐了,不過這並不重要,因為在她看見姐姐站在城下町的小橋上時——姐姐最喜歡的地方之一。她總是站在這裡看著繁華熱鬧的城下町、亦或安靜等待在外玩耍的自己一身泥巴的跑回來——她沒有猶豫,瞬間從馬背上躍下,大步跑向姐姐。
姐姐的模樣看起來沒有改變,仍然是她記憶中的姐姐。她看著姐姐溫柔微笑、看著姐姐抬手理順她亂糟糟的紅髮、看著姐姐的指尖撫過頸間叮呤作響的六枚銅錢。
「源次郎,對不起。三年前你願意陪我去安土,這一次我卻無法陪你去越後。對不起呢…」
最後,聽著姐姐一遍遍道歉。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讓你一個人…
一諾(十一)/奏賽
人質的生活沒有想像之中那麼糟糕和艱難,或許是因為注重信義的上杉家沒有為難她的打算,即使父親在此之前三番五次的背信棄義,現在上杉家當主仍然意外器重於她。
就在這裡、她認識了兩位對於自己來說非常重要的友人。
其一正是身為越後之龍繼任者的上杉景勝大人。其二則是那位總是戴著「愛」字之頭盔,整日將愛和信義掛在嘴邊的上杉家重臣.直江兼續大人。她想他們私下應該算是友人的,在沒有其餘人在場之時,這兩位從來不掩飾對於她驍勇善戰一面的讚頌稱揚,直言身為武士、就應該如她一般。而且兩位大人從沒有像上杉家的其他家臣一般由於父親的卑劣行徑輕慢於她,雖然上杉大人和直江大人曾經坦白告訴她,他們敬佩於父親的軍略、同時不齒於父親的朝三暮四,但是這些不妨礙他們對她的讚揚。
在越後的生活挺不錯,她也以為自己將在上杉家度過很長一段時間,但是未及一年光陰,身為護衛忍者的猿飛佐助就從信濃帶回來一個消息、以及一份父親的親筆信。
「…德川、居然仍然要進攻真田?」
看著手中的信件,她的臉色微白。
果然是她太天真、以為父親率領真田氏依附於越後上杉之後德川會有所顧忌,然而事實上卻並非如此。那隻三河的狸貓…始終都沒有放棄侵吞信濃、將真田趕盡殺絕的計畫。
年輕的忍者點頭,然後將父親讓他轉告的話一字不漏全部復述。
「信繁大人,昌幸大人請您務必求得上杉家的援軍。」
「我知道了,我現在就去見景勝大人!」
她來不及再多想,扔下手中的信件就大步跑了出去、而目的地自然是景勝大人所在天守閣。狂奔的一路沒有人阻攔,這也是仰賴於上杉景勝對於她的器重,可是心慌意亂的她在無禮闖入天守閣之際總算想起來自己身為真田一族質子和上杉臣下的身份,在勉強收斂滿臉驚慌神色之後,她請人通報、並且在得到了允許以後才進入天守閣。
進入天守閣之後她發現原來不止景勝大人一個人,直江兼續大人也在。在拉門打開時二人齊齊望向她,若有所思的眼神好像知道她為何而來。但是二人誰都沒有說話。既然是這樣,她只能自己說出來。
她沒有時間耽誤,信濃的上田城是她的故鄉,那裡有她的親人和…戀慕之人。
「——景勝大人。」
她在心中告誡自己一定要冷靜、謙卑,要擺正自己的位置、牢記自己的身份,絕對不能因為和兩位大人的私交甚好就得意忘形了。
「我剛剛、收到了家父的來信。」
「嗯。」
景勝大人淡淡回應一聲,似乎沒有絲毫意外。
果然是知道的嗎?德川即將進攻真田之事情。
「…大人,在下懇請您發兵救援真田!」
她恭敬伏低身體,以這樣的姿態來表達自己的懇切。
「就知道你會來,信繁。」
景勝大人笑起來。她微微一怔,不怎麼理解的抬頭望向越後上杉家之主。既然知道了這件事情、知道她會來,為什麼還要一副讓她心慌的淡然姿態呢?有時她確實不明白這些大名和家臣的想法。
眼見她一臉疑惑,直江大人在淡笑一聲之後解釋:
「信繁,主公會按照約定派遣援軍去協助真田家,你可以放心。甚至…這一次的領軍之大將——就是你。」
「…欸?」
「但是…」
斂去臉上的笑意,直江大人面色一沉,異常嚴肅。
「…希望你明白,上杉家救援真田家是因為約定、主公讓你領軍返回信濃救援則是因為相信你。這樣本來不合規矩、釋放人質…所以、信繁,你必須記住,在擊退德川之後你務必返回越後上杉,不要落人於口實、說你…和你奸猾狡詐的父親一樣沒有信義可言。」
「…是!感謝大人的體諒!」
她心中是感動的,因為這份全然信任。於是她再度下拜,大聲的回應:
「擊退德川之後,在下必定返回越後、以此來回報二位的信任。」
「嗯嗯,你下去準備一下,儘快返回信濃上田城,相信安房守在等你。」
「是…!」
就這樣,她再一次穿上印有六連錢家紋的赤備甲,率領上杉家的援軍踏上返鄉的路途。離開信濃大半年,不知道她的故鄉是否仍然一如當初?縱馬狂奔時,正在思考這個問題的她忽然之間就有了一絲明悟。或許父親這樣的不折手段,正是為了保護他們的故鄉、也說不定?
究竟是不是這樣?她其實也不能確定。
至少現在,她想要保護真田氏的家園。不…應該是一直在保護。
「…義父,真的可以贏嗎?擊退德川…今次德川整整有七千人!」
是…姐姐的丈夫。
「我平生作戰還未曾一敗,此次之策略同樣滴水不漏。」
父親大人,還是這麼自信。
「那麼…會勝嗎?我認為擊退德川不會是簡單的事情。」
兄長沉著而無懼,看問題遠比莽撞的她更為透徹。
「只是…還欠缺一枚棋子。……這樣是贏不了的。」
「什麼…!」
「父親不必煩惱。萬不得已之時,我會沖入本陣。」
「…父親、信幸,還有茂誠大人,我想不用擔心。父親大人想要的棋子,一定會回來的,說不定已經在路上喔。」
在沖入中庭之際,她如願聽見了父親淡然的聲音、兄長的視死如歸、茂誠大人滿心的不安煩惱,還有……姐姐少有改變的悠閒。
她的腳步更快了,提著十文字槍、領著佐助跑進熟悉的宅邸。
「父、父親大人!——我回來了!」
「呵、呵呵!勝券在握了!」
她跪在父親眼前,將兄長的驚喜和茂誠大人的震驚盡收於眼底。父親難得開懷大笑,上前不停拍擊她的肩膀,口中說著「回來就好」。父親是開心她回來、亦或開心她帶領上杉援軍回來,其實她不清楚,但是至少父親的喜悅沒有絲毫偽裝。
她在回應父兄問候的同時,目光不自覺望向沉默的姐姐。姐姐在微笑,看起來一點也不意外驚訝的模樣。在發現她望過來時,姐姐的笑容變得明艷。
歡迎回來、源次郎。
姐姐的唇瓣在父親的笑聲之中無聲開合,對她說過去說過無數次的話。
之後和德川的戰事正如父親計畫的一樣。以兩千人擊退德川的七千人,絕世之謀將之名響徹日本。而她,在留戀的望了一眼從小生活的上田城之後,就直接領軍返回越後之地。
這是她和景勝大人的約定,她必定履行。
這一次離開,她的姐姐仍然站在城下町的橋上,一如大半年之前一樣、目送她離開真田家。
唯一不同的就在於,再見之時、已經是許多年之後的事情…
『……信繁,一定要支持佐吉。』
『是、殿下。』
許多年過去,她帶著已逝太閣殿下的最後遺命、封賞官職終於得以返回了闊別多年的故鄉。但是她並非一個人回來的,她是帶著自己的妻子回來的。妻子,一個過去的她從來沒有想過擁有的存在。
記憶之中的上田城變了許多、變得她不認識了。這也難怪,畢竟她有這麼多年未曾回來。如果說這麼多年上田城都一沉不變,她就應該懷疑自己的父親是否還有能力繼續保護這片領土。
她的妻子跟隨在身邊,安靜又好奇的四處張望,好像對於這個和大阪截然不同的鄉下地方很感興趣。
「…抱歉、安岐。」
她扒拉著自己的頭髮,歉然一笑。
「這裡和大阪不一樣,只是普通的鄉下。」
過去沒有離開過信濃的她一度認為上田城已經非常繁榮。可是在她去了越後、去了大阪之後才知道,原來自己不過是一隻孤陋寡聞的井底之蛙。
身邊女性聞言笑起來,那種熟悉的感覺讓她有刹那恍神。
「呐、信繁大人,相較於大阪城,或許我會更喜歡這裡。」
「………那就好,嗯,喜歡就好。…我,不想太委屈妳。」
她並不想委屈這個願意為自己隱瞞性別、甚至於最後遵從太閣殿下命令,心甘情願嫁於自己的女性。縱然無法給予她想要的夫妻情愛,可是至少在生活之中讓她開心。
她領妻子走進上田城,本來想著為妻子介紹一下從小成長的故鄉,奈何上田城變化太大,她自己都險些迷路了,為此還讓妻子小小的嘲笑一番。除此之外她還發現民眾們不再認識和記得他,沒有人再喚他「源次郎大人」。
時間當真殘酷至極呐…
當她帶領妻子走上那座老舊了許多的小橋時——變化極大的上田城、好像只有這座橋始終和當年一樣——她下意識停下來、神情茫然而又急切的四處尋找。離開多年之後再度返鄉,她居然仍然在不切實際的幻想、在心中祈禱返還故鄉之時,可以在這裡看見從未忘記的那名女性。
結果自然是什麼都沒有。除了身邊的妻子和來來往往繁忙的町民們,她並沒有看見自己最依戀的身影。
「信繁大人,在看什麼?」
她的恍惚引來妻子懷疑。
「看…回憶、罷了。」
那是、只存在於回憶之中的美好。
聽了她的話,妻子微微眯起眼睛。
「看來信繁大人非常想念這裡呢。」
「哈哈哈……這裡可是我的故鄉、我的家嘛。…好了,我們快走吧。」
「是。」
正在她和妻子準備過橋之際,一個孩子從人群之中跌跌撞撞跑出來,好巧不巧的撞上了她。莽撞孩童噗通一聲坐倒在橋上,忽然被撞的她更是無辜眨眼睛,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
反倒是妻子溫柔又和藹,主動上前將孩童扶了起來。
「怎麼樣了?摔痛沒有?」
「……安岐,被撞的人可是我喔。」
「信繁大人您過去讓馬匹撞倒之後沒有幾天就生龍活虎的,需要在這裡和孩子較真嗎?」
「嗚……」
被妻子說教了的她無奈扁扁嘴巴,識趣不再多言。
不過十歲左右的孩童在妻子的安慰中很快笑起來,在非常禮貌的向她鞠躬致歉之後就一溜煙跑遠了。這本來不是應該多加關注的小插曲,但是她在孩童抬頭微笑的一瞬間怔住了。這個孩子…一副羞澀模樣,平凡的姿容看過一次之後就會忘記。
然而…
孩童擁有一雙她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眼睛。
一雙翠綠的、不同於日本人的漂亮大眼睛。
那是——姐姐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