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诚君makoto 于 2017-6-15 00:12 编辑

初春雨天

1

早上十二点二十七分。

火车哐当哐当，驶过一大片田野。海未再次确认了时间，合上怀表，右手托腮看向窗外，天空阴云密布。二十七分钟前毕业典礼已经结束，宣告四年大学生活正式落幕，虽然只是走个形式，海未还是有些期待参加典礼的，她本应穿着学士服坐在大礼堂听校长演讲，而不是坐在早班冷冷清清的火车上，拼命压抑焦虑急切的心情。

再次从口袋里拿出信，一字一句读过那三个字。海未在早上收到了这封信，是小鸟寄来的，隔了一个月。与以往厚厚的信不同，这回只有一页信纸，只写了一句话：想见你。

来不及多想，当即换下了学士服，匆匆收拾行李，没与舍友打过招呼便直接往火车站赶去，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赶上头班火车，只得在候车室等了半个小时。想过趁这时间去邮局给小鸟发个电报，最后还是作罢，万一回来错过了火车，又要等上两个小时。小鸟知道她会回去的，海未心想，而且知道她会第一时间赶回去。

火车依旧不紧不慢的前行，丝毫不顾及海未的心情。四年不曾回去，她隐约记得还得花上三个多小时才能到站，不包括从车站走到小鸟家的一小时路程。

希望不是因为什么可怕的要紧事要她回去，海未想。小鸟一直身体羸弱，一点小雨寒风便会染病，别说像鸟儿一般，连家门都甚少迈出过，二十年来出远门的次数屈指可数，最经常的外出便是走去大门，后花园便是她整个世界。父母早逝，若没有那位家庭医生兼女佣的秋山小姐尽心陪伴，或许她早就被随便一场小病夺去性命。

想到此，海未愈发不安起来。若是她出了什么事……海未赶忙摇摇头。若是如此，写信来的应是秋山小姐而不是小鸟，想到此又多少安慰了些，只是虽然通了四年信，这样直白的话语却还是第一次。看着窗外阴云密布的天空，海未想到达时会不会正好赶上大雨。

“小鸟……”海未低声念了一遍青梅竹马的名字，熟悉又陌生。自从小鸟让她去上大学后已过了四年，她一次也没有回老家看望过她，仅仅保持通信来了解她的情况。

在火车上颠簸一天，到达小镇时已是晚上，天下着蒙蒙细雨，更显阴冷，丝毫没有初春时节的回暖迹象。海未不曾记得这路这样遥远过，或许时隔四年记不清，镇子倒是一点未变。压了压帽檐挡住飘入眼里的雨，提着行李踏上街道，按着记忆往小鸟家走去，越走行人越稀少，两旁路灯明明灭灭。拐上城郊小路，天色愈发暗了下来，海未不由得加快脚步，往不远处那幢熟悉的大宅子走去。宅子笼罩在黑暗中，二楼仅有两扇窗透出一点亮光，海未记得那是小鸟的卧室。海未看了看那亮光，在门前站了一会，握住黄铜门环，轻轻扣响。

前来迎接她的是秋山小姐，比四年前苍老了些，眼神却依旧锐利。站在门口认出海未时，紧绷的脸终于露出笑容。

“好久不见，园田小姐。”

“秋山小姐，好久不见。”

“快进来吧，小姐等你很久了。”

海未点点头，在她带领下走进大门，扫了眼四周，一切都未变。她太熟悉这里，哪怕过了四年。她甚至可以说比自己家还要了解，她在这里与她青梅竹马度过的无数日夜充斥着仍可以被称为“少女”的那段时光，幸福且虚幻。直到在玄关换下靴子脱下外套，与秋山小姐一起穿过走廊，踩在柔软地毯上，往那扇熟悉的木门走去时，才拥有了些实感。海未在门口站定，秋山小姐对她一欠身，举起手在门上轻敲两声。

一阵沉默。随即，传来一声低语：“进来。”

海未吞咽一声，握紧双手。四年来她只靠着儿时记忆与小鸟偶尔寄来的照片想象她的模样，真要见着了，又是另一回事。她已不是那个十七岁少女，小鸟亦然。

秋山小姐打开门，侧身让海未进去。屋里一片昏暗，最先感受到的是她的味道，充斥着整间屋子。待眼睛适应黑暗，才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影坐在床上，海未一时呆站在原地，待秋山小姐关上门后，才看到她向她走来，脚底飘忽，摇摇晃晃，宽大的白色睡裙显得她有如幽灵一般。怕她摔了，海未赶紧走上前伸出手，小鸟顺势抱住了她。

“呼……”靠在海未胸前时，小鸟发出一声叹息，海未看不清她的表情，犹豫着是不是该放开手。当年个子矮小的她已比小鸟高出许多，显得小鸟更加瘦弱，仿佛拥抱在虚空之中，又炙热不安。没人开口，也无所谓寒暄，就这样抱了许久，海未才听到她低声说道：“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她本想说“好久不见”，却被她抢了先机。稍稍松了手想看看她，然而昏暗看不清。

“……你瘦了。”海未低声说着，轻握住放在她腰间的纤细胳膊。“瘦了好多。”

“不过海未ちゃん长高了。”小鸟笑着抬头看向她，松开手拍拍她的脸，又搂住她的脖子，踮起脚尖在海未唇上落下一吻，随即分开，重又抱住了她，轻声道：

“好想见你。”

直到浴缸水开始变凉，海未才觉得冷静了些。脸颊依旧发烫，和泡澡没有多大关系。从那个短暂亲吻开始，到那双含笑的眼抬头不解的看向她时，海未才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怎么了？”小鸟问道。她眼神只是单纯疑问，或许故意忽视了海未直烧到耳根的泛红。

“只、只是……吓了一跳，”海未摇摇头，移开眼神。“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恶作剧……”

她听得她一笑。

“海未ちゃん还是没变。”

“没变？”

“还是老样子。”

“老样子……是指什么？”

“没什么。”她摇摇头抱住了她，靠在她胸前不再说话。海未不知道两人抱了多久，只知道因这氛围意识朦胧时，突然被敲门声惊醒。秋山小姐已备好热水，让海未去休息一下，顺便换下衣服。雨不大，头发多少还是淋湿了些。

泡完澡，海未从浴室出来，擦干身子换上睡衣，披上披肩，来到小鸟卧室门前。卧室门虚掩着，海未轻敲两下推开了门，一眼就看见蜷缩在床上睡得正沉的她。放轻脚步走了进去，小心不吵醒她。她睡的那样沉，连呼吸声都微弱的听不清，心里没来由一阵恐惧，快步走到床边，俯身颤抖着伸出手试探了下她的鼻息，不甚明显的温热气息抚过手指，海未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又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可笑。

站在床边发了会儿呆，海未这才想起是为了什么到这儿来。她说睡觉前想见她，和她聊聊，却先睡了过去。海未看看门口，又看看睡着的她。床头灯发出淡淡的橘黄色光，令人昏昏欲睡。她怕是等她等太久，撑不住睡了过去。即使睡着也是蹙着眉头，枕边的手握成拳，不知是否做了噩梦，或是灯光太亮。海未替她掖好被子，尽量压住声音关掉台灯，屋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待眼睛适应，海未才往门口走去，刚碰到把手，就听得身后一声低语。

“海未……”

海未连忙转过身去，床上的人没有醒，只是翻了个身，又低声呢喃道：“……海未、海未……”

海未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走到她床边坐下，轻轻握住她的手。“……我在呢。”

她似乎回握了一下她的手，又松了开来，不再说梦话。海未安下心，却怎么也不想回客房去。她还没有好好看看她，没有好好和她说话。

“小鸟……”低语淹没在一阵冷风里。海未转过身去，看见靠里的一扇窗户正开着，忙松了手起身去关窗。她竟然会在这种天开着窗，或者是秋山小姐忘了。再次检查了其他窗户，确认都关紧后才放下心来。想着回到床边，转头却见她坐起了身，抱着身子垂着头，长发散乱，看不清脸。不知怎么回事，海未还是赶紧走向床边。

“怎么了？”海未问着，将自己的披肩披在她身上，顺势在床边坐了下来。“做噩梦了吗？”

她摇摇头，又点了点，双手拉紧披肩，缩了缩身子看向海未。一点点不确定，还有点害怕。海未撑在床上的手动了动，看了她一眼，见她再次点点头，才犹犹疑疑伸出手去，搂过她肩膀，将她抱在怀里，小鸟这才放松下来，身体不再微微颤抖。

“不要怕。”海未低声说着，轻拍她后背。她没回答，只是在她胸前蹭了蹭。

“我在，没事的。”

“恩……”小鸟一声轻哼。

“要继续睡吗？”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海未ちゃん……”

“嗯？”海未低声应道。小鸟抓住她的衣袖，抬起头来，带着点请求意味的眼神。“海未ちゃん……像小时候那样，亲我一下吧……”

绯红瞬间爬上脸颊。海未以为她早已忘了的。小时候她是那样做过，不过只是孩童性质的安慰罢了。

“不可以吗……”染上了点哭腔，海未慌张起来。想松手，又觉不妥，慌乱之中，还是笨拙的依言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可、可以了吗？”海未不敢看她，话语都结结巴巴起来。

“恩。”小鸟点点头。她还是如此，不管怎么请求，都只敢亲额头，脸颊一次也没有。

“那就睡吧。”海未说着，让小鸟重新躺下，盖好被子。刚打算出去，又被拉住衣袖。

“海未ちゃん……”

“怎么了？”依旧是温柔的低声询问。

“……别走。”

“会害怕？”

“……恩。”

“那我不走。”海未拍拍小鸟拉住她的手，在床边坐了下来。

“会等我睡着？”

“恩。”海未点点头，握住她的手。她这才安下心来，闭上了眼。

再次醒来时，海未感受到了光。慢慢睁开眼，先是看见睫毛，之后才看到她闭着的双眼。离得太近，聚焦都困难。不知何时躺在了她床上，小鸟还搂着她的腰，些许微弱的温热气息随着她的呼吸一次次打在海未脸上。

“小鸟……”海未低声呢喃。她觉得自己也是睡迷糊了，不然定会叫出声来。她靠的这样近，几乎就要淹没溺毙在她的气息里。身子稍稍往后一退，终于能看清她的睡颜。毫无防备，睡得正安稳。海未看的入迷，不由得伸出手去，轻抚她的发丝。

“……海未、ちゃん？”

“啊、”手触电般迅速缩了回去。眼前人半睁着的眼仍含着睡意。

“对不起，吵醒你了……”

“不……”她闭了眼，摇摇头，似乎不满两人距离，往前挪了挪，凑到她怀里，腰间的手搂得更紧。这一吓倒是让海未彻底清醒过来，伸出的手不知该放在何处，犹豫许久，最终还是迟迟疑疑搭上她的腰，手握成拳。小鸟又睡了过去，海未稍稍偏一下脑袋，看了一眼墙上挂钟，七点。是她起床的时间，却不是小鸟的。而她又抱她抱得这样紧，根本动弹不得。——或许只是不想动罢了，海未想。她手臂感受到她腰间柔软，鼻子蹭着她的发丝，嗅到一点香气，令人晕眩。悄悄掐了一下手指，指尖传来的疼痛告诉海未不是在做梦，她确实回来了，回到她身边，怀里抱着的也是她。松开握住的手，试探性的碰了碰她的腰，见她没有反应，才一点点，极慢极慢的，将手心贴了上去。

“……好想见你。”

2

听见秋山小姐的敲门声时是九点。小鸟终于醒了过来，嘟囔着意义不明的话语顺手揪过一旁海未的衣服坐起身，揉了揉眼。

“……你醒了好久？”小鸟问道。海未正靠在床头看书，见她醒了，才合上书放回床头柜上。仔细一看，是她一直放在那儿的一本推理小说。

“刚醒一会。”海未说着，伸手压了压她头顶翘起的一撮头发。“睡的还好吗？”

小鸟点点头。

“那就好。”海未一笑。“秋山小姐说已经准备好了早餐。你要换衣服吗？我去叫她。”海未说着就要起身去拉铃，却被小鸟制止。

“不用麻烦她。”

“那我出去等——”

“海未ちゃん帮我。”

“……诶？”

“想让海未ちゃん帮我。”小鸟抬头笑了笑，再次拉了拉她衣袖。

“为、为什么……”海未移开眼神。

“海未ちゃん就在这儿嘛——小时候你也帮过我的。”故意靠近了她一些，她往后退了一点。海未扭开头去不敢看她。眼神还能掩饰，脸红藏也藏不住。

“只是换个衣服，海未ちゃん在想什么？”

“不！什么也没有！”回答太快，反而更显心虚。抬头对上她的眼神，还没想好怎么拒绝，就听她说了那句许久不曾听过的话——

“拜托了。”

海未一愣，最终还是举手投降。

“小鸟……太狡猾了。”无奈叹口气，稍稍别开脸，伸手解开衣领上的系带。小鸟看向她。她在看她，又不敢看她。脸上泛着红晕，眼神扫过她的锁骨，又落到手背。一些不知具体的小心思清楚的写在她脸上，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旧那样好懂，依旧是她的海未，小鸟感到一阵安心。海未解开系带，双手握住她睡裙下摆轻轻往上提，小鸟顺着她的动作举起手，脱下睡裙后，双手抱在胸前，本还有些害羞，却见海未忽然皱起了眉盯着她的身体，丝毫不见刚才慌乱紧张的样子。

“海未ちゃん……”低声叫了她一声，没有回答，小鸟有些不安起来。后悔对她提了这样的要求，将自己身体毫无保留展示在她面前，倒是忘了这身躯在她眼里或许相当丑陋也说不定。病态苍白，可见肋骨。

“别、别看……”小鸟低下头，闭上了眼不敢看她。只要她眼里闪过一丝嫌弃，她想她会立刻崩溃。害怕之时，腰间忽然感受到一阵温热。小心翼翼睁开眼，却见她正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肋下。

“……海未ちゃん？”

“啊、抱歉，你觉得冷了吧。”听到她的声音，海未回过神来，匆匆转身去取整齐叠放在一边的衣物。小鸟始终低着头，尽力用瘦弱的双臂遮挡身子。

“伸手。”声音从头顶传来，没有刚才的紧张慌乱，听起来冷的可怕。小鸟握紧手臂，最终还是放下了遮挡的手，让她帮她穿好内衣和衬衣，看她一脸严肃的替她扣好扣子，再穿上长裙。做完这一切，小鸟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神情依旧严肃。

心凉也不过如此。

“……很难看吧。”放弃一般开口说道。

“什么？”

“小鸟的身体。”带上了点哭腔，非她本意。她等着海未反驳，却得到一阵沉默。鼻子一阵发酸，视线模糊起来。

“海未ちゃん觉得丑陋、讨厌，也没关系，”再次抱紧自己身体，“我知道的……”

“在说什么呢。”海未捧起她的脸，打断她的自说自话。“我只是在想，你太瘦了，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不听秋山小姐的话。”海未用指腹替她拭去眼泪，“别哭呀，我怎么会讨厌小鸟。”

“真的？”

“真的。”怕她不信，又用力点了点头，随即笑了开来。“不过，总觉得很怀念呢。”

“……怀念？”

“爱哭鬼小鸟。”

“海未ちゃん！”

“抱歉，原谅我吧？”见她要生气，海未赶忙赔笑，却被她瞪了一眼。

“不要。”

“呃、”没想到她拒绝的如此干脆，海未开始慌张起来。“对、对不起，我不是想嘲笑小鸟……”

“太过分了。”小鸟说着，往前靠了些，海未不由得往后一退，忽然觉得这场景有点眼熟，刚想着，就见她笑了起来。

“不过，海未ちゃん亲我一下的话，我就不生气了。”

——果然。海未在心里叹道。无法克制的绯红再次延伸至耳根，将脸扭到一边，又躲不过她的眼神，她知道她撑不了多久，到底还是认了输，依言亲了她——当然，还是额头。

闹了这一出，早餐都有些凉了。一起吃完早饭，海未坚持帮秋山小姐收拾餐具，让小鸟先去休息。一边收拾一边与秋山小姐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看看窗外，雨似乎在半夜停了，云消雾散，阳光正好。海未犹豫了一会，在厨房里忙了些时间后，回屋换好衣服，走出大门绕到屋子背后，手指抚过粗糙的砖墙，转角是一片爬山虎，带着点水滴。走到房子背后的书房窗前，透过低矮的窗台看进屋里，小鸟正背对着她看书，半个身子陷在扶手椅里。确定不会吓到她，海未才敲了敲窗玻璃。她转过身来，看清是她的瞬间，露出愉快的笑容。

“怎么不走正门？”小鸟说着，站起身打开窗户，撑在窗台上看着她。

“觉得你会在，就绕过来看看。”海未笑笑，抬了下手里的篮子。“我和秋山小姐做了三明治和蛋糕，今天天气不错，出去走走？”

“诶！啊、可是……”小鸟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海未。

“放心，我问过秋山小姐，她答应我带你出来，只要穿厚一些。——多走走对你有好处。”

“但……”

“不会走太远，累了就休息。走不动的话，我背你回家。”海未说道。小鸟这才发现，她早已换上方便活动的裤装和靴子。

“鞋子我也准备了，小鸟穿件外套就好。”

“……嗯。”见她点头，海未才安下心来，看着她走回书房穿上披在椅背上的外套，见她要往门口走，海未忙叫住她。

“小鸟，过来吧。”

“诶？”

“来吧。”海未笑着伸开双臂，小鸟愣了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站在原地犹豫一会，才走到窗台边，双手搭在海未肩膀上抬起双脚，海未顺势抱住她的腰，只一用力，便轻松将她抱起，离开窗台转过半圈，让她踩在她脚背上。透过鞋子先感受到她脚尖，然后才是小心翼翼踩上来的脚心。待她站稳，穿好事先放在一旁的鞋，海未才松开了手。

“走吧！”她伸出手来，给她一个大大的笑容，仿佛她才是听见要去郊游而兴奋的孩子。小鸟握住她的手，靠近她身边，嘴角溢出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久违的微笑。

此次郊游尽头是离家一公里半左右的小树林。小鸟累的快，途中休息了一次。直到走到树林边的长椅时，她才说再也走不动了。海未用手帕擦了擦长椅，和小鸟一同坐下，将野餐篮放在两人中间打开，倒了杯茶给她。茶还温着，但味道已不如刚冲泡时那样好。擦了手后，又将事先切成小块的三明治包着纸巾递给小鸟。

“……谢谢。”小鸟接过，小小咬了一口。海未也给自己倒了杯茶，捧着茶杯一边缀饮，一边看着地上斑驳的树影。

“这个是海未ちゃん做的吧？”小鸟抬了下手里的三明治。

“是的。”

“形状不好看，一看就不是秋山小姐做的。”

“呃，抱歉，”海未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很少做三明治。”

“不过味道不错，所以就原谅海未了。”

“那就太好了。”海未笑笑。两人不再说话，吃完剩下的三明治，喝掉半壶茶，倦意逐渐袭来。看着揉了揉眼睛的她，海未想了想，将篮子放到另一边，靠近她身边。

“困了的话休息一会也没关系，”海未说，“没有风，太阳也暖和。——不过可别睡着了。”

“恩。”小鸟点点头，闭上眼挽上她的手臂握住她的手，让自己靠的更舒服些。虫鸣鸟叫，太阳正暖，海未也不由得涌起几分倦意，低头看了看身边的她，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又靠回椅背。

“……谢谢。”

“恩？”小鸟发出一声疑问，没有抬头。

“谢谢你写那封信，”海未说，“谢谢你让我来。”她笑了笑，看着抬头一脸不解的她，心里松了口气，又有点失落。微风在两人中间流淌而过，小鸟仍旧一言不发，坐直了身子别过头去。

“……我想回去了。”

“那就回去吧。”海未说着，再次小心翼翼的握了握她的手。

回家后吃过晚饭，小鸟让海未跟她去了书房，海未以为她会说些什么，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缩在沙发椅里看着书，姿势比起四年前一点未变。

这样也好，海未心想。不刻意去问些什么做些什么，就会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一般。四年前也一直如此，若学校放假，天气好了便带会她出去走走，天气不好就待在屋里看书。小鸟看书不喜欢被打扰，天冷时总爱将自己裹得紧紧的，缩在沙发里，就像现在一样，有时累了就拉过她靠在她身上。海未以为她也会有很多话想说，但真的见了面，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或许也没有必要。四年通信已说了那样多的话，见面就只要陪着她便好。

屋里甚是安静。海未再次抬起头，却见她已睡了过去，头枕着扶手，书盖在膝盖上，羊毛毯垂落着。海未走近前悄悄抽走书，还是那本推理小说。拉起羊毛毯裹好她肩膀，将小说放到一边，她依旧睡得安稳。从以前就是如此，她总是容易困倦，看着书会睡着，与她聊着无关紧要的天也会睡着。有时睡的那样沉，以至于海未听不见她呼吸声时，总会立刻起身去探她的鼻息，每次安心后都会笑自己过于紧张。

起身调暗灯光，看了一眼挂钟，晚上八点过一刻，不早不晚的时间，犹豫了一会到底没有叫醒她。今天走了挺远，是该好好休息。海未在她脚边地毯上跪坐下来，轻轻拨开她挡住眼睛的刘海。似乎又消瘦了些，或许是顶上灯光投射的错觉。小叹口气，靠着沙发看着她。屋里安静，能清楚听见两人的呼吸与心跳。

直至时针指向九点，海未才见她动了动身子，半睁眼时正好对上她双眼。

“醒了？”海未问。

“你看了多久？”小鸟带着倦意问道。她看到海未眼里刚刚闪过一丝慌张，似乎觉得躲不开，便温柔的笑了开来。

“挺久。”海未如实回答。

“过来。”她张开手臂，海未以为她要去床上，便站起身，刚弯腰打算抱起她，却被她搂住脖子在脸颊亲了一下。

“怎么不叫醒我？”她说着，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顺势靠近她怀里。

“看你睡得沉，屋里也不冷。”海未拉过羊毛毯裹住她的身子，抱住了她，让她躺的更舒服些。

“晚上会睡不着的。”

“我陪你说说话？”

“才不要，海未ちゃん肯定说到一半就睡着了，以前总是这样。”

“抱歉呐……”海未笑笑，“那小鸟平时做些什么，睡不着的话？”

“恩……”她抬起头来。“看书，或者给海未ちゃん写信。——不过海未ちゃん回来就不用再写了。”

“这样吗……”海未点了点头，环顾下四周，想起了什么。“说起来，不画画吗？”

“画画？”

“服装画，我记得你以前总是经常画，也喜欢待在裁缝室里。”

“……已经不画了。”小鸟说道，低下头去。“也不做了。”

“诶？……为什么？”

“没有人穿，到头来只是落灰。”

“……”

“而且越来越容易觉得累，没办法在缝纫机前待太久，所以就算啦。”她说的如此轻描淡写，海未胸口反而一阵发闷。收到来信时的不安再次泛了上来，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反应。

“……海未ちゃん？”她忽然从抱紧了她，小鸟一惊，想转头看她，却动弹不得。

“小鸟……”低声叫了她的名字，没有松开，抱着她的手还在颤抖。

“恩……海未ちゃん，怎么了？”小鸟担心起来。

“我……”声音堵在喉间，想问又问不出口。“我想……我是说，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怎么突然……？”

“我，我也不知道。”海未老实回答，“就觉得，想为你做点什么。……我有点不安。从你叫我回来那天起就一直如此，但又说不出为什么。”

“……海未ちゃん想太多啦。”小鸟拍拍她的手，“我只是想你了。”

“可是……”海未没有再说下去，低头抱着她不肯松手，仿佛只要放松点力道，她便会化成青烟消失，手也不由得轻颤起来。

“……真是的。”小鸟叹口气，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那现在为我做一件事吧。”

“你说。”身后人立刻抬起头来。

小鸟离了她的怀抱，转身搂住她的腰，抬头看向她。

“吻我。”

“……诶？”

“不是额头。”小鸟说道，“我想让你吻我。”

她说的那样认真，海未不由得更加紧张不安起来，在脑内仔细思考这句话的含义，犹豫之时，却见她笑了笑。

“开玩笑的。”她说着，刚打算松开的手却被一把抓住，疑问还未出口便被堵在唇间。这回轮到她吓了一跳。她不是开玩笑，却也没想过她竟真的会做。她看不清她的脸，靠的那样近，除了唇间的柔软，什么也感受不到。笨拙而小心翼翼，生怕弄伤了她一般，还没来得及调整呼吸便分了开来。见她一脸惊讶，海未顿时慌张起来。

“对、对不起……”海未懊恼的想扇自己一巴掌。她说了是开玩笑，明明也听到了，怎么还是做了呢？若就这样被她讨厌起来，也是自作自受。“我、我不是……”

“海未ちゃん……是认真的吗？”她忽然揪紧她衣襟，抬起头问她。有点急切，有点害怕。海未看不懂这表情，不知是否该说实话。但又不愿骗了她，犹豫许久，终于支支吾吾道：“我、我是认真的。”声音发颤，眼神却认真的看着她。小鸟看了她许久，终于露出安心的表情，再次抱住了她。

“小鸟……”

“海未ちゃん这样说的话，我会没法下决心的呀。”她说道。

“对、对不起，如果给你造成困扰——”

“不，不是困扰，我很开心。”小鸟摇摇头，抱紧了她。

——你只是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呐，海未ちゃん。”

“恩？”

“谢谢你。”

3

她总是不习惯她道谢，尤其那样郑重，仿佛再也不会说第二次一般的道谢。说完之后，她再次睡了过去，将她抱到床上也没醒，第二天起床后一如往常，对于昨天的事情只字不提，海未便也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她没说的是，昨晚她在她床边看了她一夜，直到清晨才离去。

雨下了起来。

昨天阳光愈是明媚，今天的雨就愈是要淹没世界一般，来势汹汹。无法出门，便待在书房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说累了就看看书。海未还在寻思着等天转晴要带她去城里，没曾想这雨一下便是一个多星期，期间还夹杂着雷声闪电，愈演愈烈。

海未睡的不安稳。自从开始下雨，她便答应了与她一起睡，小鸟害怕打雷。这天午后雨势似乎减弱了些，临睡前却又忽然大雨滂沱，最终下成了雷雨，屋外狂风暴雨肆虐，似乎还听到了些什么，夹杂在雷声雨声中低沉又不安的叫声。海未猛然睁开眼，正好听见窗外一声响雷，伴随枕边人痛苦的呻吟。

“小鸟？！”海未赶忙坐起身扭亮床头小台灯，俯身看她。她刘海被冷汗打湿，粘在额头上，双眼紧闭，眉头紧锁。犹豫着要不要叫醒她时，她睁开了眼，恍惚一会才对上她的目光。

“做噩梦了？”见她醒来，海未松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她额头的冷汗，低声问道。

“嗯。”小鸟点点头，伸手搂住海未的脖子坐起身，海未顺势抱住她，一手轻轻顺着她的背。

“没事了，没事。我在。”她依旧在抖，呼吸沉重，心脏跳的厉害，对于她的安慰做不出回应，只是死死抓住她的衣服，指尖都快嵌近皮肤里。

“……疼。”她微弱的吐出一个字。

“哪里疼？”海未瞬间紧张起来。

“……背上。……好像被刀割过一样。”

“怎么会……抱歉。”海未皱起眉，右手向下掀起一点睡衣下摆，伸手探入，摸索而上。皮肤光滑，带了点汗渍，并没有任何伤口的痕迹。还想着是否再确认一遍，手臂却被推开，右手从她睡衣里滑了出来。

“没事，海未ちゃん……”她握着她的右手臂，呼吸均匀了些：“……大概，是因为做噩梦了……”

“真的没事？我还是去叫秋山小姐——”

“没事。”她用力捏了一下她的手臂，示意她不要再说话。“让我抱你一会就好。”

“……嗯。”

屋里再次被闪电照的透亮，海未伸手捂住她一边耳朵，让她靠在自己胸前。雷声依旧响亮，雨势只增不减，紧锁的窗户被风吹的咣当作响，伴随着阵阵鬼哭般的风声。

“海未。”她忽然抬起头来，定定看着她，双手依旧攥紧她睡衣前襟。看懂了她的要求，若是在平时，海未一定会窘迫的红透脸，然而现在不是害羞的时候。轻轻在她额头落下一吻，迟疑一下，才落在眼睛上，脸颊上，最后才吻住她双唇，只一下，很快分开，又再度轻吻上。反复数次之后，她终于不再颤抖，呼吸也恢复正常。

“……继续睡吗？还是去洗个澡？”海未低声问道，她听到客厅的大落地钟敲了三下。

“……我困了。”她在她怀里低声说道。

“那就睡吧。”海未拍拍她的背。

“海未抱着我睡。”

“……好。”

她躺在她胸前，一手紧搂着她的腰，终于伴随着雨声睡去。

海未一夜无眠。

第二天醒来，她对于昨晚的事只字不提，海未也不好追问。将秋山小姐做好的早餐放在托盘里送到卧室，却见她已下了床，坐在窗边扶手椅上，靠着椅背看着窗外的雨景。

窗户紧闭，海未倒也松了口气。她裹着宽大的厚羊毛毯，壁炉里火烧的正旺，杜绝了一切说教的可能。将托盘放到扶手椅边的桌子上，小鸟才终于转过头来，扫了一眼餐盘，依旧是淡而无味的牛奶燕麦粥，混着一些肉丁，另一个盘子里放着些小番茄。她要等到下午茶时间才能吃上芝士蛋糕或其他甜点，还不是天天都有，小鸟皱起眉，看向坐在旁边椅子上的海未。

“海未喂我吃。”

“又不是小孩子了。”海未笑笑，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热粥吹凉递到她嘴边，她慢慢吃下，注意不沾上嘴角。

“这雨总下个不停。”小鸟看向窗外，一点点咬着饭后的小番茄，“或许永远都不会停了。”

“在说什么呢。”海未皱起眉，“会停的。”说是如此，其实她心里也没底。这场大雨连绵不绝下了近半个月，雨势不降反增，望出去皆是潮湿泥泞。若不是时刻烧着壁炉，只怕这屋里也会发霉。

“万一不会呢？”小鸟又拿过一颗小番茄，咬了一半在嘴里。

“会停的。”海未说着，坐到她身边。“不会有不停的雨，又不是世界末日。”

“那样也不错呀。”小鸟将剩下半颗番茄塞到海未嘴里，躺在她胸前，拉过她的手抱着她，“在你抱着我时正好死去，再美妙不过。”

海未没有回答。小鸟仰头看向她，抬起手，拇指来回抚着她眉间，海未一言不发，眼神看向一边，错开她含笑的眼。

“生气啦？”

“……没。”海未扭开头去。不明白她为何能笑得那样开心，尤其在说道那个字眼时。

“对不起嘛。”她拉一拉她的衣袖，明知是假装，还是心软了下来。

“……我没生气，”海未转过头，拍拍她的手，又轻轻握住，“只是，别总说这种话。”

“知道了。”小鸟说着，伸手用拇指指腹抚过海未的眼袋。“没睡好？”

海未摇摇头。“早上起的晚了些，没关系。”

“对不起呐……海未ちゃん。”小鸟说着收回了手，低下头去。

“为什么道歉？”

“让你照顾我，又总是这样任性。”

“怎么会。小鸟如果能更加依赖我的话，我会很开心的。”

“……即使什么都不说，海未ちゃん也会在我身边吗？”

“会的。”海未一顿，握紧了手。

“再也不走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海未一顿，“我这一生都是你的。”

“……你怎么这么傻。”小鸟低下头去，“就不能更加珍视自己吗？”

“我更珍视你。”海未说。

“即使我没办法给你同样的东西？”

“你已经给我了。”

“即使我不爱你？”

“……嗯。”

“真是的。”小鸟叹口气，“该说你傻，还是天真？”

“诶？”

“你该不会以为，我让你吻我，只是孩童性质的安慰？”小鸟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气的她的迟钝，又欢喜于她的温柔。靠上她的肩，缩起双腿在她胸前蜷起身子。闭上眼许久，才坐起身来，面向海未，伸手捧住她的脸。

“海未。”

“在！”海未立刻坐直了身子，不安悄悄爬上心头。她在她脸上看到一种放松释然的神情，海未忽然希望她不要再说话，像往常一样看书也好睡觉也好什么都好，就是不要说话。

“我爱你，海未。我是爱你的。原谅我这么久才说出口。”

——不，不要说出来。

“我早就知道你的想法，但那时我什么都不懂，只是害怕，害怕关系改变，最终等待的只有变质。”

——不要再说了。海未握紧了手。

“我推开你，是怕你最后会离开我。但我没想到你竟然一次都不回来，我还在想，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你只要说一声，我就会回来……”

“什么都不说，海未ちゃん就不想来看我了吗？”

“当然不是！”海未忙反驳，“我只是、只是不确定……”你是否想见我。“我以为你发现了，所以才一直劝我去上大学。我以为……”

“我讨厌海未ちゃん？”

海未点点头。

“傻瓜，你怎么会这样想？”小鸟笑了笑，“你若说了，我定舍不得你走。但我不愿这样。我不愿用这病体拖累你，将你捆绑在我身边。——我知道只要我说出口，你就什么都会答应。”

“那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写那封信？”海未看着她，却见她移开了眼神，放开手靠回她胸前。

“……只是想你了。”小鸟笑笑，不再说话。

雨依旧下着。

忘了持续了多久，久到快要翻过这一页月历，久到海未开始怀疑是不是真如她所说，不会停了。那天之后她再没提过这件事，似乎连那场告白都湮灭在雨中，不见形迹。日子一天天过着，她仍喜欢靠着她缩在沙发里看书，要么就沉在睡眠里，一睡就是一天，醒来一定要她抱她。这没什么不好，海未想。雨不要停，就这样在这房子里照顾她直到永远，也是不错。可她越是这样想，小鸟便越是没有精神，连书也不再看，发呆的时间愈来愈长，不敢去想象最糟糕的结果，只是对她愈发寸步不离，生怕离了她的眼她就会消失。

——然而某天早晨，她不见了。

只是在海未去厨房做早餐的一点时间。

秋山小姐出门去买食材，海未跑遍了整栋房子也不见她的身影，书房，裁缝室，卧室。

“小鸟！”不顾一切喊着她的名字，只希望是一场玩笑，传来的只有回音，以及连绵不绝的雨声。雨下的很大。雨下的那样大，以至于海未根本没有想到她竟跑了出去。走回二楼卧室，不经意从窗户望出去，海未觉得自己也被屋外大雨浇了个透彻。

——她站在那儿，站在草地上，张开手仰着头，脸上带着笑。海未一时怔在原地，直到发现她身子摇晃起来，才猛然回过神，冲下楼去。

然而为时已晚。她就那样跌入雨中，落在庭院柔软青翠的草坪上，再也没有站起来。

冲入雨中将她抱回卧室，不过短短距离，海未却颤抖的厉害。手忙脚乱替她换上干净衣物，点燃壁炉，裹紧被子将她抱在怀里，渐渐恢复了些血色，她半睁眼睛看向她，露出一丝浅笑。

“对不起呐……海未。”

不要道歉。海未想这样说，却什么也说不了，哭也哭不出。海未看着她又闭上了眼，不忍摇醒她，抱她抱得更紧，直到秋山小姐赶回家冲进卧室也没抬头，只是低声说了一句话，只有她听得见。

“……她已经自由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