臆病者
1
海未在等邮差到来。
今天是个好天气,晴朗微风,窗外不远处的鸢尾花田开的正盛,当中立着的画架露出画布一角,要走近才能看到上面浅浅的草稿痕迹。海未眨眨眼,将眼神收回窗边的书桌前,再次检查一遍眼前的信,准确说是回信,给那位前些日子忽然来信说要拜访,但没有太多印象的表亲。署名为“南小鸟”,母亲那边的亲戚,小时候见过几面,记得比自己年长近十岁,现在估计三十出头。关系弯弯绕绕说不清,总之是有那么一点血缘关系的人。
她在信中说近期会来访,还会小住几日,没说具体日期,或许不会太快,着急来的话,电报更合适些。拿钢笔的手抵了抵眉间,到底还是没能记起她的长相。与她并不常往来,只记得小时候母亲甚是疼爱她,终究是不能怠慢的客人。确认措辞与内容无误后,海未将信纸折了三折,放入事先写好的信封里,严严实实封好口,拿过椅背上的灰色大衣和挂钩上的帽子出门去,邮差应该快到了。
未走出多久,便在小道上遇到了邮差,没有给她的信。将回信交给他后,海未才慢悠悠的往回走去。既然她不会来得太早,便也不必匆忙收拾家里。回厨房泡了杯热茶,一口一口慢慢缀饮,待身体彻底暖和起来,才回屋脱下长裙,换上衬衫长裤,在画室准备好需要的画笔与颜料,重新戴好帽子,取下另一件蓝色短外套夹在腋下走出门去。时值五月,天气渐暖,尤其正午时分,而傍晚的冷风又会提醒她此时还不到夏季。
走进花田小道,向画架走去。总觉得今天花田里有些异样,却又说不出是什么。海未放慢脚步拐过去,一位闭眼躺在花丛边的年轻女人突然出现在视野里。
“呃……”海未差点失声叫出来,若不是看她气色红润的话。拍了拍以为发现尸体而惊跳不已的胸口,再次打量着眼前的女人。总觉得她些许眼熟,却又记不起是谁。女人看上去比自己年长一些,一头亚麻色长发散落在花丛中,淡蓝灰的针织衫被不知名的东西钩了几处,她看起来却丝毫不在意。腹部盖了顶灰色宽檐帽,身边放着一个棕色手提小皮箱,带点浅浅的划痕。待心跳平息,海未才小心翼翼的开了口。
“您,您好?”不对,不应该是打招呼,海未摇摇头。女人似乎没听见,她清了清嗓子,再次问道:“请问,您身体不舒服吗?”
女人终于注意到了她的声音,仍旧闭着眼,左右晃晃脑袋,低声道:
“只是晒太阳。”
“我是否打扰到您了?”海未看了眼画架,女人躺的位置正好挡在中间。她再次摇摇头,似乎让海未不要再打扰她。毕竟是陌生人,海未点点头,低声说了句“我先走了”。若不是她嘴角带点笑意,海未可不敢绕过她走向自己的画架。来到画架前,重新正好画板,拿起调色板与颜料管,刚旋开盖子,突然听见自己的名字。
“海未?”
海未一惊,钴蓝比预想中多挤了一半出来。自己的名字听起来有这样甜腻绵软的意味吗?转过头去,刚才躺着的女人已站起身,在她身后不远处提着手提箱朝她走来。海未捏着颜料管,愣愣的看她走近——好像是有些模糊的印象,一个就在嘴边的称呼。
“你是园田海未,对吧?”
海未愣愣的点点头。
“我写了封信给你,你有没有收到?”女人走到她跟前,歪头笑着问道。
——啊,是了。海未恍然大悟,想了起来。早上才刚寄了回信过去,回给那位“南小鸟”。不过这就在家附近见着了她,不免有些惊讶,她就不担心她拒绝吗?——虽然没有这样想过。
“南……阿姨?”盖好颜料管,海未绞尽脑汁选了个最稳妥的称呼,却见她低头笑了一声。
“别这样叫我,显老。叫我名字就好。”
“……小鸟桑。”
“恩。”小鸟笑了笑。其实更希望她不加敬称。“说起来,真是好久不见。小时候住在你家还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你现在都这么高了——长相倒是没什么变。你肯定认不出我了吧?”
“不,我……”海未想说她没忘,又说不出这谎。“抱歉,的确是记不太清了……但是有一点印象。”
“没关系,你当时还小,好像才六岁?个子只到我腰间,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很可爱。”她低声笑了笑,海未看着与她差不多身高的小鸟,不由得脸一热,抱紧胸前的调色板。
“——说起来,您刚才为什么躺在那儿?”
“只是休息一下。”这回轮到她脸红起来,局促的笑了笑,“想着休息一下看看这儿的花,我住的地方没有,不知不觉就……”
“抱歉,没想到您来的这么早,我该去车站接您的。”
“怎么会,突然来打扰是我不好,没有给海未……添麻烦吧?”她抬起眼睛看向她,眼里尽是不安。
“不会!”海未立刻摇了摇头。“其实我早上刚回了信给您,问您什么时候来。一路上辛苦了,先回家休息吧。您的行李呢?我帮您提回家。”
小鸟晃了晃从刚才就提在手里的小皮箱:“走得急,来不及多带什么。——你还不知道吧?”看着略显疑惑的海未,小鸟笑了笑。“我是逃出来的。具体一点,便是逃婚。”
“逃婚?”海未看着她,将这两个字反复在心里念了几遍。
“也不算逃,我根本就没答应。只是父母看起来已下定决心,只好离家出走了。——就当散散心。”
“散心吗……”海未重复了一声。她愈解释愈觉得疑惑,花丛里也不是聊天的地方,暂且放下疑问,接过她手里的手提箱,往家里走去。
“海未住的地方不错呀。”还未走到院门前就听她感叹一声。带着院子小阁楼的独栋洋房,虽然只有一层,也是个宽阔的住处。
“老房子了,又是郊外。”海未说着,打开铁门插销,顺着碎石道走向大门。碎石道两边曾种了些花,可惜她实在没有园艺天赋,院中此时杂草长势惊人,夹杂在其中的便是那些半死不活的花。
——早知道就该一口气全割掉,什么都不剩总好过这杂乱不堪的景象。注意到小鸟在看她的所谓花园,海未不禁一阵脸红。将钥匙插入锁孔,声若蚊蝇的说了句:“见笑了。”小鸟只是笑笑,也不答话。跟在她身后走进屋,在玄关换上拖鞋,走进客厅。比起房子外观,客厅显得稍小了些。打扫干净的壁炉上方挂着幅海边的风景画,一套看上去颇有年头的皮沙发与茶几,整整一面墙宽的书架,挤挤挨挨的塞满了书,使原本便不大的客厅显得更加狭小。
“您在我房间休息。衣柜里有干净的毛巾床单,我待会就换上。”海未走向开着门的卧室,将手提箱放在书桌上。“那一头是浴室和厨房。”小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看,又匆匆扫了一眼客厅,转过身来。
“海未睡哪?”除了一间疑似画室的房间,再无别的卧室。
“客房,就是那间画室。”说是客房,其实是这房子的主卧,刚搬来时海未便将其改为画室,角落里放了张行军床,平时画累了经常倒头就睡,久而久之,便另外放了一床被子。“我常在画室睡觉,自己的床反而没怎么躺过。所以您就安心休息吧。”
“可是……”小鸟不知道她是否只是怕她过意不去才这么说。她卧室床铺整洁,不见任何躺过的痕迹,床头柜上只有一盏台灯,书桌上整整齐齐的摆着钢笔墨水,倒也有几分可信度。
“没关系。您若在画室睡,两人都会互相打扰。”海未说着,走向衣柜拿出换洗的干净床单,朝着她一笑:“可以帮我一下吗?”
小鸟看着她,点了点头。
看来是无法拒绝这孩子的好意了。
虽说住了下来,却不是总能见到海未。她醒来时海未早已准备好早餐放在厨房,而早已吃过早餐的海未不是在画室,便是扛着画架画板不知走到何处去写生,出门时会把备用钥匙放在玄关鞋柜上,若是有事进城便会提前留张字条,回来时总会带着蛋糕或点心。吃过她准备的早饭收拾好厨房,她在画室的话,小鸟会坐在一边看她画画,不在的时候便随心情出门散步,偶尔会遇到在写生的她。散步在午饭或者晚饭前结束,海未拒绝她支付房租,商量到最后,还是用一句“拜托了”才让她答应了替她分担家务。海未生活规律严谨,做起来倒也没有太麻烦的地方。
直到日历翻过一页,海未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小鸟所谓的“小住几日”似乎有点久。介意倒不至于,毕竟小鸟做的饭比她好吃,屋子总是一尘不染,甜点也做的与商品一般。问过后才得知,她在离开家前,一直在一家连锁蛋糕作坊当甜品师。
“说起来您为什么来找我呢?”在小鸟做芝士蛋糕帮忙打下手时,海未问道。她住在城郊老房子里,临近海边,城镇不大不小,还算热闹。若是散心,勉强算个好地方。然而自己靠卖画维生,不至于拮据,也算不上富裕,偶尔还会去附近的农家帮忙。无论怎么想,在这儿也不会住的太舒心。
“我觉得,海未会收留我。”也不会说教。那些劝她回家结婚的陈词滥调已经听厌。若连年纪轻轻远离家乡追求艺术的小海未都与他们一样的话,那或许只有离开这个国家了。横竖是走,远近都一样。
“而且,”小鸟笑笑:“你去年送来的那幅鸢尾花我很喜欢。一直想当面跟你说谢谢。”
“……您喜欢就太好了。”海未低头笑笑。她没说的是那是母亲的要求,作为她订婚的礼物。那时附近的鸢尾开的正盛,便顺手画了下来。
“海未不画人像吗?没怎么看到过呢。”等待蛋糕出炉的时间,两人一起坐在沙发上喝茶时小鸟问道。无论客厅还是画室,墙上挂着的都是各种风景画,除了挂在画室角落一张小小的自画像外,只有一叠堆在画室一角的炭笔人物速写。
“画过一些自画像,请模特太贵,我在这儿也没什么熟人。”海未捧着热茶,小心翼翼的喝着。“画廊的同行告诉我可以去雇那些便宜点的‘模特’,可那实在……”她声音越来越小,脸却以可见速度红了起来。
“嗯?”
“就是……呃,就是,去找……那种风月场所的……女人们。”看着脸色绯红扭扭捏捏的她,小鸟不由得笑出声来。
“哦~原来如此。”故意拉长音调,看她脸红的快滴出血。“小海未的话,的确不适合去那种地方呢。”
“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太不知羞耻!”一个激动,茶水差点泼了出去。“再说,他们也不是单纯去……去……画画。”
“所以才不怎么画吗?”不忍心再调侃她,回到原来的话题上。海未点了点头,喝下一大口茶。
“那么,”小鸟放下茶杯,“海未画我怎么样?”
海未承认,直到拿起画笔,她也没有想过这件事。不是不喜欢画人像,而是没有想象过这位短暂同居人出现在自己画布上的情景。尤其此时的她正身穿粉色吊带丝质睡衣半靠在画架对面沙发椅上,周身散发着一股成熟的女人味。
……不知廉耻。
海未此时只能想到这四个字。不是指小鸟,而是指这种场景。她说洗完澡身体会放松一些,但没说她会穿这种睡衣。屋内虽然暖和,裸露的地方未免太多了些。海未一时不知该把眼神停留在何处,拿调色板挡住脸太过显眼,看着她又不是。
“怎么了,海未?”并不是第一天穿这件睡衣,加之皆为女性,不明白她为何忽然脸红至此。“你不画吗?”
“我……呃,抱歉,请容我准备一下。”海未说着,慢腾腾的在调色板上挤出颜料,暗自做了几个深呼吸平复心跳。美术学校的人体课早就习以为常,何况她还穿着睡衣。低头悄悄捏了下脸,将注意力集中在画布上,抬头看了一眼画架后的她。她随意的靠在椅背上,身体稍稍倾斜,手臂搭着扶手,看起来十分慵懒放松。再次做了个深呼吸,在画布上画下第一笔后,海未终于不再脸红。画笔划过画布的声音格外让人安心,其他思绪早已丢弃在脑后,开始庆幸起她穿了睡衣,可以细致描摹她身体的轮廓,不被繁琐的衣物干扰注意力。
这还是海未第一次如此长久而认真的观察她。亚麻色长发及腰,小巧的脸,五官精致,皮肤白皙。过低的领口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曲线柔美的腰,白皙到泛着丝丝青筋的大腿,垂着的左脚上还挂着自己的拖鞋,不觉轻佻,也无法想象还有比这更符合眼下随意慵懒的氛围的动作。
“小鸟桑。”
“恩?”靠着的人没有动,只是微微抬起眼帘看向她,她并未停下画笔。
“您真美。”
“……”
小鸟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前一秒还在脸红的她,下一秒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表情又那样认真。她并没有在意她的回答,依旧全神贯注于画布之上,小鸟不着痕迹的勾了勾嘴角。
“……谢谢。”她不知道她听见没有。
夜渐深,已过了海未睡觉的时间,她却浑然不觉一般依旧画着。一晚上无法完成,但停不下来。小鸟不觉困,她总是迟于她入睡。——难怪她一开始那样害羞,小鸟忽然意识到。海未一直作息规律,待她换上睡衣时,她早已进入梦乡。
轻轻动了动脑袋,她没有出声制止,眼神愈发专注。这是完全不曾见过的海未的另一幅面貌。
她开始有些期待成品了。
2
今天一早海未便匆匆出门去往城里见一位途经此处的朋友。渐渐跟上她的作息后,小鸟偶尔也会做上一顿早餐。问过回来的时间,送她出门后,才开始慢悠悠的打扫屋子。屋里很干净,只是找点事做,她说中午会回来,便一边打扫一边考虑午餐的食谱。
走进画室,按照她的习惯整理画笔,摆在画室正中间的那幅油画已经干透,这是这个月以来她画的第五张人物画,模特都是她。她曾让她带了一幅半身像去画廊,老板川上先生甚是中意。虽说不出售,还是高高兴兴的挂在了画廊显眼的位置。
“画的不错,我还以为你给我带了幅宗教画来。”川上看着墙上的画笑着说道。
“为什么?”海未问道。
“若不是没有画翅膀的话。这是你朋友吗?真美。”
海未花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含义,只觉脸颊一阵发热,心情微妙。他夸她自然是好意,却不如往常那样感到开心。
“恩……一个表亲。”海未如实说道。
“是吗,”他点了点头,忽然转向海未,眼里满是期待。“真的不卖?——我出双倍价钱。”
“不。”海未坚定的摇摇头。
“也没什么不好呀,”待她回来得知这件事后,小鸟说道,“我不介意。”
“不行。我不会利用您做这种事。况且……”
“况且什么?”
“没、没什么。”自知失言,海未赶忙摆摆手,走向卧室换衣服。“说起来,您在我这儿也住了近一个月,不打算回家一趟吗?”她从卧室里探出半个脑袋,已经换上了衬衫。
“嗯?”小鸟停下脚步,捧着茶壶看向她,不明白怎么突然说起这件事。
“我今天正好收到母亲的信,她不知道您在这儿,不过提到了您,还有那位石井先生……”
“诶——海未嫌我烦要赶我走吗?”她头也不抬的说着往厨房走去。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海未赶忙从卧室走了出来。
“海未赶我走的话,我会哭的。”说是这样说,脸上却带着想捉弄她的表情。
“怎么会!”海未赶忙说道,“对不起,是我多事了,您想住多久都没关系!”
“真的吗?”
她用力点了点头,表情认真:“如果小鸟桑离开的话,我会很困扰的。”
“诶?”
“不,我的意思是……抱歉,您一定觉得我太自私任性了。”见她连微笑都不见,海未开始慌张起来,不小心流露出心声,实在失态。“我不是想将您强行留在这里,我是说……我想说,您能来我真的很开心——不是指做家务这方面!”她越说越急,又羞愧自己说出的话,慌乱之中甚至开始考虑跪在她身前进行忏悔,为自己卑劣的想法。
“恩,我明白。”小鸟赶忙拉住不知作势要做什么的她。“海未这么说,我很开心。”
“不会觉得我……太过分吗?”
“怎么会呢,”轻轻拍了拍她的脸,“海未留我住了这么久,谢谢你都来不及。”
“我、我才是要感谢您。”终于不再慌张,却结结巴巴起来,绯色染上耳根。“小鸟桑帮我做了这么多,我却什么都没有为您做。”
“不需要海未做什么,我在这里待着很舒心——这就够啦,别再乱想。”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像对待孩子一样。“觉得过意不去,明天带我去城里走走吧?我还没好好去过。”
“好!”海未连连点头,终于露出安心的表情。
如果刚才那些话只是在骗她,海未估计也会全盘相信。小鸟想。她不会怀疑别人,对人真诚热忱,直率说出心意后又立刻害羞懊悔,着实可爱。——可爱?小鸟在心里琢磨了一下这个词。不是指外表打扮,当然脸是很可爱,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留着深蓝色长发,五官端正漂亮,就是平时太正经严肃了点,画画时又总爱穿方便活动和清洗的男式衬衫长裤。除了去画廊或写生,基本就待在家里,很少与朋友出门,也不和同行去酒吧,再晚也会在晚饭前回来。
“和朋友玩的晚一点也没关系。”小鸟曾这样说过,而她依旧认真的摇摇头。
“太晚会影响休息。您又在家里等我,不能到处乱跑。”
——就是这样。小鸟想,她总是太过认真,正直不会说谎,正是如此,害羞的时候才会更加可爱。看着又回到画室的她,小鸟笑了笑,走向沙发,拿起从她书架上找到的小说。
等再晚一些,给她泡杯牛奶做点夜宵吧。
清晨。
今天是个好天气,比前些日子暖和许多。两人一早便出门往城里走去,像这样并肩走在路上,似乎还是第一次。海未总是在画画,找不到时机。出门前(强硬的)让她换上了自己一件缀了蕾丝的淡紫色过膝裙,好在身高差不多,倒也合身。实在看不过她总是穿的有如修女一般朴素保守,换衣过程还算顺利,在她又说了一次“拜托了”之后。
家里离城里不算远,当做春游倒也不觉累。海未带她去了画廊,比想象中大了许多,一进门就看到了自己的半身像。画廊里客人不少,有些人驻足在那幅画前,多是男性。
“……感觉有点害羞呢。”小鸟在海未耳边低声道。
“大家评价都很高——啊,是指您,不是我。”
“海未太谦虚啦。”
“我是说真的。”海未说。在川上先生将这幅画挂上去后,已有好几人向她询问起画中的人。
不许问。海未每次都想这样说,最后还是礼仪占了上风。“只是一个朋友。她来住了几天,已经回去了。”
“是吗……那真是可惜。”前来询问的男子无一不懊丧的拍拍脑袋,随即又会立刻问道:“那,地址总有吧?我可以找个时间去拜访。”
“没有。”海未干脆的说道,“再说非亲非故,上门拜访也太唐突。”
“看在同行一场,园田桑就替我引见一下吧?”
“不行。”海未此时已是满心不悦。他们总是固执的恼人,又不能说的太过分。“她已有恋人了。”这话说出口时,海未也跟着吃了一惊。——她想起的并不是那位母亲提过的“石井先生”。
“诶……这真的太可惜了。”直到听到这句话,他们才会不甘心的放弃,然后又迎来新的询问的人。
海未盯着那幅画,捏了捏下巴。
是该拿回去了。
今天川上先生不在,海未没有在画廊过多停留,若是被那些人发现的话可不好脱身,也不好解释。离开画廊后去了附近的公园,顺便逛了一家有名的人偶工坊。尽管穿着可爱的洋装,海未还是觉得橱窗里的人偶有些吓人,小鸟却看的很开心。在咖啡馆解决完午餐,喝完下午茶,小鸟终于觉得有些疲劳。在车站附近的甜品店买了些甜甜圈后,沿着来时的路回家。
天色渐晚,路人行人稀少,小鸟忽然牵过海未的手,惹得她一阵脸红,又不敢放开。
“海未。”
“是!”
“不要这样紧张。”小鸟笑笑,捏了捏她的掌心,“今天玩得很开心,谢谢你。”
“您开心就太好了。什么时候想来我都会陪着小鸟桑的。”
“小鸟。”
“诶?”海未一愣。
“哎,”小鸟忍不住叹了口气,“海未还要见外到什么时候?和我讲话不要加敬语,总觉得很生疏。”
“可——”
“我不喜欢这样,总觉得海未把我当外人。”
“不是这样!因为您是……”海未突然顿住。那只说过一次就被驳回的称呼一下子堵在喉间,怎么也说不出口。
“小鸟。”小鸟再次说了一遍,“叫我名字就好。——说看看?”
“小……鸟。”
“我听不见。”小鸟摇摇头,注意到她的掌心开始冒汗。
“……小鸟。”尽管犹犹豫豫,还是清楚的听见了。小鸟满意的点点头,挽上她的手臂。
“这就对了。回家吧?”
“恩、恩。”不去理会海未脸红的表情,靠她靠的更紧。回家路上,她又想起了画廊里的那幅画。太显眼,该找个机会让海未告诉老板挪到不起眼的角落去,免得占了好位置不出售遭人闲话。虽说回到家就忘了这件事,之后却突然在家里见到了它。在某天经过开着门的画室时忽然看见那幅画稳稳当当的挂在墙上。她想问海未怎么回事,然而海未不在家,又正巧收到家里催促结婚的信,已经不是劝说,快要变成威胁,厌烦的连特地做的蛋糕都没有吃完便回了卧室,也将这事抛到了脑后,闷着一肚子气等待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海未。
海未到家时已过了七点。画廊有事走不开,一路紧赶慢赶还是过了晚饭时间。她已想象出小鸟坐在餐桌前不高兴的表情,默默在心里盘算着明天买哪家店的甜点赔罪。打开大门走进玄关,屋里却一片昏暗,进了客厅,看了一眼厨房,灶台冷清,开了灯才发现桌上有什么东西,歪歪扭扭。仔细一看,吃了一半的芝士蛋糕正倒扣在桌上,尽管装在盒子里,海未还是惊觉大事不妙。小心翼翼将蛋糕盒正了过来,形状已变得极为难看,她想小鸟应该不会再吃了,但也不敢扔,就这样留在了桌上。环顾四周,卧室门缝正透着光,悄悄走近推开几寸看了一眼,她在。背对着卧室门侧躺在床上,亮着台灯,不知睡着还是在生闷气。海未站在门口踌躇一会,转身打算去画室,然而刚走出一步就被叫住。
“海未。”
海未一颤。那声音毫无感情,直接抓住她的后背,完全迈不开腿。
“进来。”那声音的主人动也不动,躺在床上再次说道。听见她的声音海未反而松了口气——她至少没有不想见她。推开门走进卧室,站在床边。
“……小鸟?”
听到她的声音,小鸟才坐起身来看向她。
“欢迎回来。”迟了许久的问候,海未一愣,随即点点头:“我回来了。”
“今天真晚。”
“对不起。”海未抱歉的笑笑。“川上先生替我接下一个单子,多聊了一会。”
“是吗?那太好了。——这么晚回来也饿了吧?我这就去做晚饭。”小鸟说着下床就往外走,海未赶忙拉住她的衣袖。
“小鸟,我不饿。——发生什么事了?”海未小心翼翼的问道,拉着衣袖的手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有放开。
“也没……”
“说没事的话我不会信的。我看到桌子上的蛋糕了。”
她笑了一声。
“有时候真是讨厌你这么敏锐呢。”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来,“可以抱你一下?”
“诶?”
还未等她回答,她就自顾自抱了上来,一阵清香。海未握紧垂在两边的双手,耐心等待她开口。
“家里寄了信来。——还是那些话。早点回去,他在等你,他很喜欢你,年纪相仿一表人才,家族企业未来的继承人,嫁给他后半生就不必发愁了……之类的。听够啦,拒绝也被当做耳边风。”
“……那小鸟怎么想?”声音带了几分颤抖,海未再次握紧了手。
“什么也没想。”她摇摇头,叹了口气。“海未,陪我去走走吧。”
“想去哪儿?”
“去海边。”
“好。……海边风大,就不要戴帽子了。”海未说着,等她放开了她,才回屋去取两人的外套。
夏季将近,海风也愈发潮湿温热起来。两人并肩走在路上,始终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若小鸟靠近,海未便往道路那边走一步,若她离的太远,又会不着痕迹的靠近一些。踩上沙滩边缘的碎石时,海未停下了脚步。见她停住,小鸟也立在原地,转身不解的看着她。
“你什么时候回去?”海未看着她问道。四周不见什么灯光,直视也无所谓。
“……你希望我走?”不动声色地把问题丢回去,继续往前走。对于这种问题她向来擅长如此,更多是想见她慌张接过问题的表情。
“那倒不是。”这回她却冷静许多,不由得停住脚步回头看她,她耷拉着脑袋,看不清表情,然而想也知道不会是在笑。
“那就继续留在这儿,一直陪着海未好了。”
“……说什么傻话。”她这回没有顺她的意,直截了当的反驳了她。“你总不愿一辈子做个老姑娘照顾我,对吧?”像是极力忍耐着什么的沙哑声线,眼前人忽然就变得陌生了起来。
“什么意思?”小鸟意识到出来散心是个错误。面前的人依旧低着头,握紧双拳,还没说出什么,她便知道不会是她想听的话。
“等你遇到合适的人,总会结婚离开,那何不早点走呢?你这样厉害,一个人去哪都没问题。”有问题的是我,海未在心里补上一句。“……你一开始便不该来。”
“这么讨厌我?”小鸟一笑。
“不是!”海未慌忙否认,抬头迎上了她带点苦笑的眼神,重又低下头去。
“……我不该留你在我这儿。”许久,海未才说道,“父亲之前也问过我……你在不在这里。他也说了,石井先生希望你回去。”
“你说了?”
“……我只好说我不知道。”海未低下头,拿鞋尖蹭了蹭沙地,她听到她笑了一声。
“为什么不直说呢。”
“这事该你自己决定,不是我该说的。”
“也是呢。”
“小鸟……是怎么想的?”她不甘心的又问了一次。
“我吗?”她故意顿了顿,不去看她瞬间紧张起来的表情,背过身去慢悠悠道:“我想,我们该回去了。”
回程比来时要快了些。路上除了快到家时小鸟问她晚餐想吃什么以外,再也没有说其他的话。
——都好。海未一向这样回答。她对于吃什么从来没有期待过,不如说,只要是她做的东西便好,即使有次不小心惹她生气,她故意胡乱煮了一锅过咸的炖菜丢在她面前,海未也依旧面不改色的全部吃完。
“……不吃也不会怪你的,傻海未。”在看她喝下一大壶水之后,小鸟无奈的说道。
“你辛苦做的,再说味道也不差。”除了咸了点,味道其实还不错——重点是消了她的气。
“……今天我来做晚饭吧。”将钥匙插入锁孔时,海未忽然说道。没有听到她一向的答案,小鸟一愣。“太久没做会生疏,说不定都忘了怎么拿菜刀。”打开家门,换下鞋自顾自走向厨房,却发觉无从下手。双手撑在料理台边,才想起自从小鸟跟上她的作息规律早起做早餐后,厨房格局就已经完全按照她所喜欢的样子来摆放了,以至于,她甚至不知道她把厨具收在哪一个抽屉里。
“海未?”小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抱歉……忽然没有什么胃口,你想吃什么?我做你那一份就好。”
“你还好吗?”无视她的问题,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是摇了摇头。“我不饿,不舒服的话,去休息吧?回卧室去。”她说过多次让她回卧室睡觉,那床挺大,够她们两人睡,她却总是拒绝。
“没关系,只是不饿。”海未直起身轻轻拨开她的手,“对不起,我想去画画,我答应了川上先生过两天送张画去。”
“海未!”她说着就往画室走去,小鸟赶忙跟上她。她脸色难看的很,从未见过的表情。“别画了,去休息吧?”
她转头看向她,紧握画笔,眼神复杂。
“我今天忘了去买画布。”她说着,站在空无一物的画架前。急着回来,忘了去一趟画材店。
“所以说——”
“小鸟,先不要动好吗。”
“诶?”
无视她的疑惑,海未牵过她的手让她在行军床边坐下,从抽屉里拿出颜料盒与装在盒子里的画笔,在旁边常备着的清水壶里涮了几下,按在一旁的布上吸干部分水分,从颜料盒干净的色块里沾下一点群青, 拿着画笔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小鸟也看着她,与她瞳色相近的眼睛此时一片漆黑,仿佛要将人吸进去一般。这不是她熟知的海未。小鸟轻咬一下下唇,明白了她想要做什么。犹豫一会,终究还是垂下眼帘难以察觉的点了点头,海未这才提起笔,将笔锋轻按在她喉间,向下滑向锁骨。画笔笔锋柔软,不是她常用的那几支。
“之前在画材店买的,人体彩绘的颜料。” 她低声说道,声音几分沙哑。伸手往下解了她一颗扣子,觉得有点奇怪,但没有停手。没有清洗画笔,直接挖下一块混了点蓝色的明黄,在锁骨之下又是一笔。小鸟闭上眼睛靠着墙,任她随意绘画。一笔一笔,时轻时重,心情也随之高低起伏。
解开她第三颗扣子后,海未终于发觉不对劲的原因——她没有穿内衣。手指烫伤一般缩了回去,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低头放下画笔,左手用力按压了几下太阳穴。
“不画了?”
“……不了。”
“怎么了?”她探向前,海未往后一退,别开头去。
“……对不起。”声音压的极低,恢复了几分正常的音色。不知怎的,忽然就安下心,左手覆上她因握的太紧而颤抖的手。
“……帮我洗掉吧?——总不能就这样留着。”
海未没有答话,只是点点头,握住她的手腕,将她从床上拉起,径直走去浴室。关上门,带她站到浴缸边,没有开灯,就着透过窗帘的些微亮光,动手解开她衬衫的最后一颗扣子,按住肩头缓缓褪下直至落在地上,右手拉下裙子拉链,与衬衫一同堆在一起。海未转身去打开莲蓬头开关,待水温合适,才转过身去,她已一丝不挂,海未移开眼神,小心牵过她的手,带她站到莲蓬头下,用手一点点替她洗去颜料。脖子,肩膀,锁骨,胸前。经过胸前时放轻动作,小心翼翼避开那顶端,却冷不防被握住手腕,海未一惊,看向她,她脸上带着意义不明的微笑。
“我自己来。”
“……抱歉。”
她伸手一捏海未红透的脸:“害羞?明明画的时候板着一张脸。”
“那只是——”
“转身。”她打断了她。海未疑惑的皱了皱眉,还是老实转过身去。背绷的那样紧,小鸟有些心疼起来,双手从她腰侧穿过,搂住的同时上前一步贴紧了她,感到她浑身僵硬的厉害。她是知道原因的,也就不再问怎么了。额头抵在她后背,低声说道:
“你怕什么呢?以至说出那样过分的话。傻海未,我不会离开你的,我喜欢照顾你。倒是你,我不放心呀。” 她说着,将下巴靠在她肩上。她知道海未在画廊里与人交谈时,肯定没有在意过其他一些年轻女子看她的眼神,她可是看的清清楚楚,包括她们对她带有的一点不解与嫉妒。那时她就会不动声色的靠近海未,挽上她的手臂,愉悦的看着她们不甘的表情,不过也不好做的太过,招人蜚语可不好。
海未没有答话,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垂着的手动了动指尖,缓缓抬起,试探一般覆在她抱着她的手臂上,见她没有拒绝,便又用力了几分,双手一起。
太慢了,小鸟心想。不过好在没让她等上一整晚。这样赤裸身体抱着衣衫整齐的她却莫名心安。鼻尖在她颈间来回蹭了蹭,和她一样的淡淡香味。
“对不起……”海未低声道,声音又回复沙哑。她顿了顿,放开了手,“南阿姨。”
小鸟一震。这许久未听的称呼犹如一盆冰水灌顶,抱着她的手收紧也不是,抱着也不是。
——是了。这就是原因。小鸟心想,她几乎是忘了这层关系。而她看的比她清楚,所以才说出那样的话。有些界线可以游弋在四周,却总是触碰不得。
“……没关系。” 小鸟说着,缓缓松开了手,在她的后腰上轻点两下。“去帮我拿睡衣吧?”
海未背对着她点了点头,走向门口。关上门前,她低声说道:“不要着凉了。”
待彻底洗去身上的颜料,小鸟才裹上浴巾。她早已将睡衣整整齐齐的叠放在洗衣篮旁边的架子上,是她常穿的那一件。擦干身体,穿好睡衣,没有去看在客厅沙发上坐的板正的她,直接走去卧室,关门躺倒在床上。
见她关门,海未才放松了身体,站起身来,刚想走去画室,却听得门后传来她的声音,低低的,有点闷。
“海未?……你还在吗?”
“我在。”海未应着,走到门前。
“对不起……”
“想喝水就告诉我,累了就直接睡吧。”海未说着,将额头抵上门板,手心贴着门框,“我就在客厅,有什么事就叫我。”
许久,屋里才传出一声低低的“恩。”海未松了口气,总算安下心,走回客厅,陷进沙发里。想看书转移注意力,脑中那浴室里的模糊影像却越来越清晰,一下又一下锤打着太阳穴,疼的厉害。海未闭上眼睛,用力揉着太阳穴。卧室里已没了声响,心脏的鼓动声却愈来愈烈。
不可以。海未心想,她最后也推开了她,她们都清楚这才是正确的做法。
3
小鸟醒来时,已是早晨。抬头看一眼挂钟,差五分七点。竖起耳朵,门外听不见任何响动,她这时应该起床了的。掀起被子下床,有点冷,顺手拿过海未昨晚忘在卧室里的外套披上,打开门走了出去。
一眼就看到了沙发上睡着的她。壁炉丝毫没有点燃的痕迹,她冷的紧紧缩成一团,满脸疲累。
“海未……!”不忍叫醒她,赶紧回屋抱了被子替她盖上,她这才舒展了身体放松下来,手指也不再死死揪住袖子。小鸟掖了掖被角,蹲下身来用手背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体温正常,这才松了口气。再仔细看了看她,脸上还留着两道浅浅的痕迹,想必很晚才睡着。
“……就不知道回屋里睡吗。”低声咕哝一声,伸手理了理她的刘海。
等她醒来时已接近中午。她从沙发上坐起身时向在厨房的她打了招呼,默默将被子放回屋里叠整齐。简单洗漱过后,坐上餐桌沉默着吃完了午饭。有点凉了,没想到海未起的那么晚。想着加热一下,她却吃的飞快。等洗完碗后,她又一言不发的走向画室,至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一眼。
她知道她此时心里乱的很,她也一样。但她宁愿海未生气,与她大吵一架赶她走,也不希望她无视她,这比吵架更令人难以忍受。不去理会她不愿被打扰而关上的画室门,轻敲两声,不等回答便推门而入。她站在画架前,画布上却是一团糟。
“海未。”她开口道。眼前人没有转身,只是背对着她点了点头。
——你转过来呀。
“我想过了,”嗓音极不自然,她害怕她的反应。——若她没有反应可怎么办?
“石井先生也是个好人,回去的话也是可以——”
“不行!”断然否定的声音在画室里炸裂开来,那声音比想象中更不满,小鸟愣在原地看着她,她终于转过身来,满脸不悦,不过她在觉察失态之后又迅速缩了回去。
“……不,我是说……”她握着画笔的手局促的戳了戳下巴,“我是说,你又不喜欢他……所以……”
“所以什么?”
“……没什么,是我多嘴了。对不起。”她拿起画笔重新作画,但已没了刚才的情绪,她总是藏不住任何心情。
“海未——”
“我出去走走。”海未打断了她,将画笔拍在一边的桌上,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有点……画不下去。”
“天都阴了。”小鸟看一眼窗外,又回过头看着她,“别去了。”
“会在下雨前回来。——别担心。” 海未没有看向她,自言自语着走出门去,轻声关上,咔哒一声。
天的确阴着,乌云压至天际,风凌冽的刮着,骤然冷了许多。走的太急,没有考虑过外套的事情。海未在院门口站了一会,才往海边走去。
海浪翻滚的比平日凶猛,海未踩着碎石走到沙滩边,没有脱鞋,任海水一阵一阵没过脚踝。几次深呼吸后,海未背对着海,倒退着一步步走入海中。海水没过脚踝,膝盖,大腿,愈发冷了起来。身后的浪打在背上又退去,海水已没过了腰。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继续往后走着。
……不如就这样走下去好了。海未想,等水没过肩膀,没过下巴,没过眼睛,或许就能冷却心里那股不该有的无名燥火。
——她总是会走的。一想到此,胸口便一阵闷痛,再也画不下去。她不是没有看到画笔拍在桌上时她的瑟缩,只是在冷静下来前,她无力去安慰。
“园田海未!”一声怒吼打断思绪。身边尽是海浪的声音,看不清岸边,或许是太冷而出现的幻听,却还是停住了脚步。一个浪头从顶上打来,这回实实在在湿透了全身,海未费力站起,抹了把脸,看向岸边。一个小白点似乎正在走来。
真的是她。她正踏入海水朝她走来,海未赶紧上前,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见她扬起手来结实的扇了她一巴掌。
浪头再次打下来,海未赶紧伸手将她拉进怀里。
“……你怎么出来了。”
“随便离开,不会原谅你的。”她冰凉的指尖嵌入她背上。
“……不是你想的那样,”海未低声道,尽管有那么一刹那那样想过。小鸟在发抖,这里对她来说太冷了,不由得抱紧了她。“只是冷静一下……对不起。”
“回去吧,我冷。”
“嗯。”海未点了点头。
“抱我回去。”
“嗯。”海未再次点点头,弯下腰将她打横抱起,小鸟搂住她的脖子,靠在她肩头。两人都浑身湿透,衣服贴着身子,又冷又难受。走到家门口,院子大门与家门全敞开着。海未叹口气,用脚带上门,径直走向浴室,将她放下后,正打算走出去,却被一把拉住。
“去哪?”
“……会感冒,你先洗澡。我去帮你拿睡衣。”
“一起。”
“……不行。”
“你明明都看过。”
“那不一样……”海未握住她打算解开她衬衫扣子的手,小鸟停住了,抬头直视着她。海未脸颊发红,那一下太用力了,可她真的心里发慌,直到现在也是。
“没有什么不一样。”小鸟一把甩开手,捧住她的脸毫无犹豫吻住。
“……唔!”突如其来的柔软。脑子瞬间一片空白。她靠的太近了,近的无法对焦。海未不敢呼吸,也无法理解眼下的状况。
她在吻她吗?——她为什么要吻她?
脑子艰难的进行着有限的思考,双手不知该往哪放,僵直在半空。
“笨蛋,你该抱着我。”半命令半宠溺的语气,待她犹犹疑疑抱住她腰时,才又换了个方向吻她,她在抖,却也小心翼翼又笨拙的尝试着回吻,始终还是太青涩,应该是第一次。
“把嘴张开。”
“诶?……!!”趁她发出疑问时舌头直接撬开牙关,深入,舌尖相触时,手心传来的温度骤然升高,甚至有点烫手。——再热下去估计要坏事,况且两人身上还贴着湿透的衣物,的确不合适。想分开时,却感到刚才僵硬抱着她的手不知何时到了脑后,轻轻压住她,逃离不得。
她加深了这个吻,笨拙而热情,不见刚才羞涩呆滞模样,另一只停留在腰间的手抱她抱的更紧,想努力消除距离,想将她剧烈鼓噪的心跳印在她的胸前。她也的确感受到了。……不,那或许不是海未的,是自己的,小鸟想。
吐息交错间,她听她低声呢喃:“……小鸟、小鸟……”原本已经跳动激烈的心脏此时仿佛要炸裂开来一般,再也撑不住了。手指深深嵌入她的手臂,直到两人都无法呼吸,海未才放开了她,再次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你不要走。”
小鸟不确定,她抱过来的时候是不是看到她哭了。
“……恩。”
那晚,海未终于回到了自己床上,与她一起。怕她消失似的紧紧抱住她,尽管姿势并不是那么舒服。小鸟靠上她胸前,听到她急促的心跳声。
“我想,我得跟你说件事。”海未说道。
“你说。”小鸟闭上眼睛。
“我喜欢你,”她一顿,“我喜欢您。”
她靠在她怀里一笑。
“傻海未,不要用敬称。”小鸟拍了拍她后背,搭上她的腰,“我也喜欢你。”
“恩。”她的声音闷在喉咙里,愈发用力的抱紧了她。
“明早要等我醒,我想看见你。”
“好。”
海未听了她的话等她醒来。其实只在快天亮时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强忍羞耻心满脸通红接过她的早安吻后,海未才起床去准备早饭。川上先生今天在画廊等着她将画送过去,应该能在午饭前回来。吃完早餐,换好衣服准备出门时,小鸟又在她脸颊上落下一吻,满意的看着她脚步踉跄的走出门去。
顺利交了画,与川上定好下次交画的日子,走出画廊准备回家。离中午还有时间,海未在四处逛了逛,想着带点什么回去。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放弃了蛋糕,在花店买了束紫罗兰。院子此时只剩杂草,屋里的花瓶早已闲置许久,她想她会喜欢。小心翼翼的将包好的紫罗兰捧在胸前,尽可能快的走过街区,拐过拐角处时踮了下脚尖。再过两个街角就能看见通往城郊的小路,海未不由得又加快了脚步,与拐角香烟铺的老太太打过招呼,跑上小道,笑容溢出嘴角。
回到家时正值中午,海未在门口平复了下心跳,摁响门铃,听到前来开门的脚步声,正想将手里的紫罗兰递出去,站在门后的却不是想象中的人。
海未愣在门口。
“……妈、妈妈?”
小鸟似乎不在家,没见她留下什么便条,或许出去散步了,倒是忘了家里的钥匙母亲也有,作为她一个人住的条件。海未叹口气,将花随手往花瓶里一插,走向厨房。烧了水泡好茶放在托盘上,端去客厅,在母亲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您什么时候来的?”
“前天。在你姑妈家住了一晚。”
“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好去车站接您。”
母亲摆摆手。“又不是不认路。你姑妈请我来参加她小儿子的婚礼,就顺道来看看你。”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看了看四周,“说起来,小鸟不在?”
“诶?!”海未瞬间绷紧后背。
“我昨天顺便去了一下画廊——川上是我老朋友,你不是也知道吗。他说你和她走的挺近,之前画廊还展出过她的画像。……可惜现在已经没了。”
海未吞咽一声。
“只是恰好在城里见过几面……”
“海未。”母亲打断了她,“你什么时候学会说谎了?”
“……对不起。”
“算了,不在也没关系,我是来看你。顺便替她母亲带个话,让她早点回去。”
海未皱起眉头。“她说了不愿意,为什么一定要她回去呢。”
“她总是要结婚的呀,难道去修道院住一辈子不成?”
“她说了她不想回去。”
“不回去,难道你养她一辈子?”
“也不是不可——”
“海未!”少见的严厉语气,海未不敢再开口,只是握紧手,丝毫不退让的看着母亲。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别说你是女孩子,就算你是男孩,我也不会允许这种事。——她是你阿姨。”母亲叹了口气,语调缓和下来,“我早和你爸爸说过,不该让你离开家。若你没到这里画什么画,我或许已经当上祖母——”
“妈妈。”海未皱起眉,“您说过给我时间。”
“你年纪也不小了。当然,我先答应了小鸟母亲要替她寻个好人家,总是得等她先结婚了我才放心。你父亲与石井家是旧识,家境人品都好。小鸟嫁给他的话,从此便可以衣食无忧,地位也有了,不是挺好?”
“您可问过她愿不愿意?”
“这还需要问吗?她不知道有多少年轻女子想嫁给他。”
“那也与她无关。”
“我不是来和你争辩的。”母亲摆摆手,站起身来,“我还得去赶火车,你把这个交给小鸟。”母亲将信封塞到海未手里,“里面是石井先生的地址,他在等她回去,别让他担心了,至少发个电报。”
“妈——”
“你听话。”她捏了捏她的手臂,不容分辩的说道。“晚上和你表姐姐夫约了见面,等过段时间我再和爸爸来看你,谈谈你的事。现在,去穿件外套,送我去车站。”
“……是。”再争论也毫无意义,海未叹口气,回屋取外套。
两人一路无言走到车站,又听母亲反复说了几次严肃的劝告,送母亲上了火车,走出车站大厅,海未才将信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来。信封除了背面右下角信主人工整的名字外,什么也没写。用拇指搓了下,墨水依旧牢固,能摸到信封里那张薄薄的纸。
“……抱歉了。”海未低声说着,将信封折了一折,放进离她最近的垃圾桶里。她知道她该做出个决定,却不清楚何时才是正确时机。直到看着那封信落在垃圾桶底部的食品包装袋上,露出那个工整的名字时,海未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幅图景。她坐在家里,不是现在的房子,而是另一个空气更为清新透彻的地方,客厅阳光充足,墙上挂满了肖像画。
她不由得笑了一声,转身离开车站。
没有急着回家,转头去了附近的甜品店,排了十来分钟的队买了两盒新口味的曲奇,接过店员包装好的纸袋时,海未笑着说了声谢谢。
走到家已近黄昏,远远便看到家里没有亮灯。海未捏紧手里的袋子,往家门走去。
“……我还是很喜欢这房子的呀。”喃喃自语一声,打开大门,点亮电灯。看了眼屋里,依旧没有她的人影,随手打开鞋柜,鞋子倒是整齐的摆放在里面,海未皱了皱眉,走了进去。
不在客厅,不在卧室,不在浴室。无需推开画室的门,她知道她不在那里。望向通往阁楼的楼梯,海未踌躇起来。不知母亲那些话被她听去了多少,或许在等她回来时看见前来的母亲一直躲到了现在也说不定。海未叹口气,踩上了通往阁楼的楼梯,没有想象中的嘎吱作响,也算松了口气,木板比看上去结实。
她在那儿。抱着膝盖缩在阁楼一张旧皮沙发椅上。在门口站了一会,海未才轻咳两声,开口道:“在这儿做什么呢。”
她肩膀一抖,朝她的方向抬起头来。
“海未……”
海未走近她,弯腰站在她身前,她抬起头来,终于看清被长发挡住的脸,面颊有点红,眼睛也是。
“抱歉,我回来晚了。这里灰尘大,去客厅吧。我买了新口味的曲奇回来。”海未试着拉了一下她的手臂,一动不动。
“小鸟?”海未说着,握住她的手蹲下身来。“……你都听到了?”
她点点头。
“就让母亲说去吧。”海未笑笑,“她只是口头上强硬,强人所难之事,她不会做的。”
她又低下头去。
“没什么好担心的,呐?”她轻摇她的手,她依旧垂着头。海未开始有点紧张起来。“……我知道,以后可能很难回家了。……对不起,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好——”
“不是!”她猛然抬起头,又摇了摇头,“不是这样。我不是想反悔。”
“谢谢。”海未松了口气。若她真的反悔,她想她一定会承受不住。
“我是担心海未你。你比我年轻的多,就这样离开家——”
“嘘。”海未打断了她,“我早就离开家了呀,比小鸟你还早呢。不过还是要跟你说声对不起。这件事对他们会很难接受,但我想他们总有一天会同意的。”只是安慰罢了,海未想,但眼下或许相信了会好过一些。“——我有个想法,小鸟愿不愿意听我说?”
她点点头。
“我有点想搬家了,这里虽然舒适,总是太潮湿,想去中部的城市看看,你觉得怎么样?”
“可你不是喜欢这房子……”
海未握紧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就当换个环境,我也需要出去走走,学学别的画派——你会和我走吗?”
她看着她,随即点了点头。
“那就好。”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拇指划过眼角。“地点由你定,找一个你想继续当甜品师的城市也好。”
她再次点点头,海未安心的笑了笑。“那就太好了。我想,没有人会拒绝你做的甜点。这回,我们找一间阳光充足的房子,我要每天都画你,然后挂满整间屋子。”
她终于笑了出来,捏了捏她的鼻子。
“别人问起怎么办?”
“那么,”海未握住她的手,放至唇边,在手背落下轻吻。
“我就说,她是我的爱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