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讓其他人再幫你施針換藥好嗎?
嘩啦嘩啦…
一小時前飄降的細雨,不知不覺地在這個時刻成了滂沱大雨。
窗外雲層厚重灰暗,毫無預警的雨勢不免讓人誤以為進入該區雨季、短暫遺忘昨日的舒爽天氣在記憶某個角落。
視線從窗外回到病房內部,黑色秒針再向前走了一步後契合成完美角度。
鐘面描述的時間大體已是術前會議結束後三小時,一個接近午休的時刻,但除了早晨離去前名約"身體檢查"、實質意義算是不願明說的關心問候外,大門未知子自清醒以來難得已有四個多小時沒看到城之內的身影。
縱使,和她沒有特殊關係的城之內也不需要遵從這種任性、什麼事也不做地守著她每次清醒時刻就是。
身體虛弱和藥物的交互作用,讓忽醒忽睡成了大門這四天主要的生活方式,大略扣除那些不完全有清醒意識的時間,目送城之內離開病房的這個早晨大概是她入院後清醒最久的一次。
若說構成想念的條件是對方不在自己所見的範圍裡三十分鐘開始計算,那麼即便她依舊不清楚對方在自己過去的人生裡是什麼樣的存在,呆坐在病床上的大門也確實在想念對方。
想念著一個其實連全名都不是很清楚的女麻醉醫生。
神原 晶,晶叔,入院四天來在她病房陪伴的白髮長者,此刻一如這幾天的照顧那般坐在窗沿旁小床看著報紙,若不是他的自我介紹,現在的大門可能還會懷疑直覺裡他不是她父親的這個事實,因為比起失憶的自己,眼前的長者似乎知道很多關於自己的事情。
當然,知悉對方是專門介紹派遣醫生給需要醫院的醫生經紀人,多少一定清楚醫介所內醫生實力以外的大小事,但如同家人般住在醫院照顧一名失蹤四年、此刻回國還身負重病且無法工作的外科醫生,無論怎麼想都覺得不可思議。
或許就像長者那句安慰的話,照自己的步調慢慢來,所以就算熟知許多共同回憶,長者也不願徒增她的壓力和對此處的陌生、在這個時間裡多說那些可能無法引起自己共鳴的過去。
也間接避免擁有那些曾經的一方,因為另一人的遺忘而變質這些美好記憶。
「啪噠啪噠…」忽大的雨勢再次引起長者注意.卻只停留幾秒後看回報紙,中途視線短暫交集,但除了一直掛在臉上的制式弧度外、她無法在回敬那抹和藹笑容更多情緒。
畢竟,現在的她還無法像呼喚城之內那般自然地稱呼長者“晶叔”,僅有肢體上的表達能稍微比較沒有回應陌生人那般疏離。
城之內…
…城之內博美。
那名女麻醉醫師的全名,在某個對方不在病房的早晨裡、長者不知為何和她提起對方的事情以及幾個她並不記得但確實存在的過去。
其中說最多的,便是城之內因為她的緣故決定離開醫院體制、進入醫介所,還有自從城之內來醫介所後,大大降低抱怨共同手術的麻醉醫師不聽差遣、能力很差的情況,反而抱怨起每次打牌不是輸錢給他就是輸錢給城之內等趣事。
那是個會令人不自覺跟著內容笑出的故事,至少對於此刻記憶無法聯繫過去記憶的她,用第三人稱的角度聆聽那些彷彿正發生眼前的情節、是件有趣且可以短暫忽略身體傷痛的事情。
只是當故事來到結尾,一直向上彎著的嘴角才在那沒有後續的寂音裡、發現這個跟著喜悅的弧度懸的十分空虛。
彷彿電影院裡的觀眾,在看見黑底白字的幕後人員名單時、才想起自己從未參與到裡面的任何劇情,僵化臉上的陪襯笑靨,有著完全不清楚自己在那個當下是為了什麼開心、也不知道是否該等候彩蛋出現的自嘲與茫然。
唯一感到踏實和真切的部分,大概只有“城之內”這幾個音節翳入耳裡的時候,忽略內心深處真正能讓情緒漣漪盪漾明顯的“城之內醫生”這個疏離、彷彿觸碰不得的稱呼方式。
大門不否認,某些時候她其實在刻意迴避想起過去的事情,就算她也知道現在什麼也不記得的自己令那些在乎自己的人感到難過、痛苦,可是她更害怕萬一不小心在哪天想起那些過去時,自己…
──是否能真的放得下這些對自己同樣重要的人、繼續在這個殘酷現實裡經歷再次失去自己的悲傷呢?
「刷刷…」房門滑輪滾動的聲音暫止那些負面思緒,聽著高跟鞋跟輕輕敲地走入,未見身影,並非城之內的溫柔問候已先提前向小床上的長者寒暄。
然後,有著相似精明幹練的身影在越過簾幕限制的邊界、毫不提醒地映入她的眼裡。
是和她有血緣關係的妹妹,雨宮有紀。
這已不是他們說說就輕易相信的事情,而是昨日那兩個外國女人再次特別拜訪時、順便告知她手中那份剛從醫院檢驗實驗室複製出來的報告上證實的真相。
雖然,在異地的四年經驗告訴她,面對他們所說的任何話多少都該懷疑一下,卻在想起他們也真的實現諾言的在四年內讓自己回到被她遺忘的家鄉、盡全力安排好任何該與她見面的人一一出現時,是不是真話,對快接近生命盡頭的她而言似乎也不太重要了。
「今天身體狀況還好嗎?」一如每個與她見面的人開口的第一句話,不知是第幾次聽見的關心,從一旁的長者忽然莞爾的反應也大概能猜出這問候的頻率有多高,「肚子餓了嗎?我聽晶叔說未醬可以吃東西了,所以買一些未醬喜歡的過來。」
「謝謝。」合理的道謝、合理地接過那特地買來的餐盒,卻不合理地稍微看了下餐盒內的食物後微笑蓋回蓋子、將餐盒壓在交疊的手心下,「這看起來很好吃,只是我現在不餓,可以晚點再吃嗎?」不常聽見的反問、一時讓人不知如何回應。
最終,面對這和記憶相差甚遠的反應,有紀也只能在這個沒有否定選項的問句裡苦笑地說了句“沒關係,未醬想什麼時候吃都可以,只是可以的話趁熱吃會比較好吃”,代替那句差點脫口的“這還真不像未醬說的話呢”。
他們真的知道,眼前失蹤四年的大門早已不是印象裡的她,只是很多時候他們會不小心依賴那些好久以前就培養出的習慣,彷彿只要能藉由這些意外行為得到極少的相似反應的話,無法接受巨大變化的心靈就比較不會那麼害怕。
這點,坐臥病床上的大門同樣清楚,至少在失憶後的那些年裡看過很多雙眼睛中各種“為什麼會這樣”的不解情緒,更別說當她見到城之內眼中同樣光點時,心底那股想要安慰卻又無能為力的失落、如何再次狠狠摔下她總算見到城之內的喜悅。
如何漸漸地拉住她準備離開的腳步,在一個可以看到、碰到世界溫暖的地方給了一抹羨慕和放棄的釋懷笑容後,再次走回四年來沒有黑色欄杆卻無形圈著自己的茫然和孤單牢籠。
大門未知子是個溫柔的人。
無論失憶與否,她都盡可能地希望自己不要傷到任何喜歡她的人,甚至用自己的醫術拯救更多還不應該走到終點的生命,好讓他們能有更多的時間去珍惜或體驗該有的人生。
自己卻不抱持著相同的期待。
因為失憶後的她不知道,是否有第二個同樣理念的醫師存在這世上,自己又是否能有這般運氣遇到一位願意全心全意地替自己治療的醫生,所以與其抱持著可能會痊癒的美麗謊言,現在的大門未知子寧願繼續隔絕他人過分的關心、減少最終場面時流下的眼淚。
「媽媽。」再次越過思緒屏障的是未央的聲音,望著前方失焦的眼也在此刻落到隔壁病床的孩子身上,沒有後文、那張明顯擔憂的小臉已告知大門孩子在想些什麼,包含某一年開始再也不吃清粥淡菜以外的她、此刻該如何告知其他人自己不能碰這些食物的關心。
縱使她能假借”失憶可以改變人的行為”,終結別人聽見她不吃肉後的不可思議,卻無法保證城之內會如何解釋她這個說法,撇開自己確實很在乎這個總算出現在自己倒數人生的麻醉醫生,大門也相信城之內對她的關心是不可能輕易相信她這般謊話。
所以比起用那些容易被追問的言詞,很多時候不說反而是最適合的辯駁、一種不構成欺騙卻可以讓人誤以為有結果的答覆。
雨勢在指針幾乎疊合於數字一上時停下,昨日未見的有紀也在接到一通電話後又匆匆消失離開這個待不到一個半小時的病房,接著在關門前一秒、換了另一個沒有見過的金髮外國女醫生來到病房。
「大門醫生…」未見對方胸前識別證上的名字和職位,彷彿用思念說出的聲音反而打斷大門對此人的身份疑問、抬眼注意到那雙藍眸裡的擔憂。
那是一雙不亞於初醒那刻在城之內眼裡看見的情緒,彷彿透過眼神能提醒大門在那些忘卻的記憶中、她們曾是什麼要好關係。
偏偏再怎麼要好,也已是屬於過去那個還保有記憶的自己,而不是現在只能給出賠罪笑容、給不出那些沒在此刻記憶中留影的人額外情感的她。
「你好,請問你是…?」不願再看見那些不屬於任何人該有的悲傷,大門在再次把視線拉回識別證上方,問候刻意冰冷疏離,試圖提前擋下女醫生還未出口的關懷溫度,而似乎是聽出大門的意圖,女醫生也在沉默幾秒後用回她自己的語言、向大門細心問診。
「喀。」房門關上和時針前進一格的單音重疊,結束前輩男友突來的短暫通話、有紀再次走回病房,以為離去前眼角餘光捕捉到的白袍身影、是第一次見面就差點起衝突的城之內,在聽見完全不同音色的外文時才發現簾幕後幫忙檢查的醫生不是她。
不安沁入心中,多少知道昨日早晨所發生的事情,有紀不禁一邊暗罵自己的粗心、一邊快步地準備拉開隔絕視野的簾幕前,晶叔忽然翻閱報紙的聲音馬上阻止了她的衝動、也讓她想起這個房間還有晶叔和未央在看顧的事實。
「好。」沒有那夜的猶豫,大門幾乎是聽見那名女醫生要求檢查傷口的那秒答應,過快的回應速度不禁使有紀對某件事的猜測些許改觀,但也只能靜靜地看著白布上黑影晃動、思索著昨天早晨針織帽男子跟她說的話。
「唰唰唰…」不到幾分鐘,識別證上寫著“Annie.Leonhart”的外科醫生便做完一連串的檢查、拉開隔絕外人用的白色簾幕,轉身那秒瞥見的神情異常凝重,微微顫動的雙唇彷彿在思考什麼地自言自語著。
「你是…」總算注意到一直站在她前方幾步遠的有紀,質疑的外語有些許被嚇的音色,卻沒來得及給對方回應或反問,注意到腕錶時間的女醫生便和晶叔說了聲“到明天中午前禁食,晚點我會和您聯絡詳細狀況”後繞過有紀離開病房。
「晶叔?」不解女醫生的命令與反應、有紀同樣給晶叔一抹疑問的眼神,但除了一句“抱歉有紀,大門那份午餐可能沒辦法吃了”之外,一直說“食物被浪費,好可惜”的晶叔似乎並不打算對女醫生的交代做任何解釋。
「嘩啦嘩啦…」 停了幾小時雨、再次不講理地滂沱落下,好不容易溫暖些許的室內,又一次因為外在環境影響內部平衡地降下溫度。
生命特徵,除了曾經裂開過的肋骨又隱約疼痛外,繼續安穩地維持在警戒線前的數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