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狂風驟雨般將亂糟糟的思緒翻天覆地的一日以降度過三個月,夏熱已逝。
季節配送涼爽秋風燒灼樹葉枯黃、艷紅,騰出新空間給予來年嫩芽生長養分。繪里踏過片片落葉堆積的槭樹小徑,享受喀嚓喀嚓──清脆悅耳迴盪耳際。
花了數個小時翻山越嶺、汗流浹背,登頂山坡那瞬間,迎風吹拂青草翠綠的芬芳開闊視野。
抬眸,湛藍天空晴朗萬里無雲,「ハラショー,紐西蘭的天空!」
繪里擦拭額頭薄汗,找個聚集陰影之處乘涼、粗壯的樹根席地而坐,忍不住在俄文上多卷幾舌讚嘆晴空。
如此聯想只是有次祖母的老朋友從紐西蘭旅遊回國時炫耀的一張照片──記憶猶新那湛藍的天空、一望無際的草皮、農田、牲畜組成和諧的景象……儘管此地並不是紐西蘭,是未知的彼方、是異世界。
「還是wonderland(仙境)呢……」
林間藏匿鳥鳴婉轉,繪里閉上眼、高舉手掌抵住耳後做收音器,接收更遠、更迷人藏於深處那池泉水歡愉的歌聲,用心感受。
人魚公主。首次聽到ことり唱歌時,繪里的感想。那只是偶然撞見的喜好──ことり性喜潔淨,繪里時常能聽她於洗澡那種私人時間高興地哼歌。
與此同時,繪里發現了ことり並非「不能」說話,而是「不會」說話……不會說「人」話,兩人溝通的語言不同。而且ことり似乎不想讓繪里知道自己會說話,可能是害羞吧?所以她一直假裝不知道她會唱歌。
這樣也好。繪里靜靜地享受那天籟之聲,捲好袖子至手肘,掌心撐著後腦勺凝望遠方一大片平滑的濛藍色塊與灰色天際線。
那邊是海、一望無際的海洋,也是今天要探索──可能有辦法回家的地方。
那一天,也就是遇到ことり的隔日她告訴繪里回家的方法。
大雨過後,海洋環繞天空……
那時,繪里一聽就明白那是熟悉的《白龍傳說》內容,只是接下來那句有些許不同。
雲間閃動的彩虹將會描繪天空相接大地構築橋樑,度至彼岸就能離開這世界。
果然不一樣,有回家方法。光是知道這點就相當興奮,十分期待。
只是命運捉弄人,這世界不常暴雨,彩虹成了罕見的天文景觀。
轉念一想,可能來這世界的時間還短。「怎麼還沒來呢?」這話不是對天氣,而是對ことり說。
她們約定要一起去海邊。ことり會不會忘記來,還是搞錯地點要不要去接她呢?繪里舉起(酪梨牌)XVII Phone查看時間,構思著該如何編輯文字。
仔細一想,其實運用網路資源也是尋求幫助的辦法啊?繪里一直以為什麼都可以靠自己完成,但現在發覺了專斷獨行是不行的,人根本無法獨自活下去、不知不覺都在依靠著他人。
觸碰心坎的體悟,繪里微笑著撫過面板光滑的表面。
【在線急等】請問等的人未到,她又沒有手機該怎麼辦?
如題,拜託廣大的大大們:
下午大約兩、三點,我弄丟ことり小朋友導致她失蹤了,有誰看到她嗎?
再這樣下去我在這邊緊張要死,打算自己去看海了,拜託大家一人一眼找找ことり。
拜託、拜託,請支持1號、1號候選人……
好像混入什麼奇怪的東西,「Я шучу(我說笑的)~」
訊號圈外沒有網路,手機早就沒電了。
完全無電量導致螢幕連電池在那邊閃爍紅光的跡象都沒有,顯示殘念的一片黑、漆黑、無盡的黑要吞噬她一般,啪地砸臉。
「啊,痛──!」
摸摸鼻子,將手機隨意扔向一旁。
手機深埋抽屜之中,想不起來為什麼今天會特意放進口袋還在閒暇時觀賞這塊打臉依舊很痛的金屬(磚)頭。
對,要回家充電……好久沒回去了。從零開始的異世界生活不知不覺忘記了時間,抑或是說──跟ことり在一起根本就不會在意時間呢?
就連何時忘記了時間都想不起,換做過去的她肯定無法忍受。繪里當初還擔心習慣電腦、網路、手機、遊戲機,工作、計畫與效率的生活,她會在這平穩、安寧彷彿時光停滯不前的世界無聊到發瘋。
其實這只是將注意力轉移到科技之上吧?從不打算與實際上看得到的人互動的生活中,她發現自己遺失了本質。
事實證明她只要將注意拉回眼前認知的現實就能夠注意到周遭事物,品嚐生活趣味──過得非常好,好到每一天都不可思議的充實。
這是遇到ことり之後才知道的事情,「以前的自己才是最無聊的,好笨……」自嘲般地笑了出聲。
不過忘卻時間流逝,有好有壞。繪里凝望慢速流動的雲朵想,當她真要注意時刻流動,才能真切體會訂下約定等待的辛酸。
「忍耐見到面的愉悅,這也是等待的樂趣……ことり肯定會這麼想吧?」
嘴角不自覺上揚,繪里以臂為枕,凝望遠方大海上空烏雲密布。
要下大雨了,「エリチカ終於能回家了嘛……」
意識到這件事,心中突然湧起不捨。
真不可思議。明明剛來時,巴不得趕緊離去;真要離開了,油然而生捨不得的心情。
這份無法言喻的悲傷,從何而來呢?
抬頭晴空的藍壟罩頭頂,悠閒飄逸的雲朵既像老鷹又似龍,展翅高飛。
融成BGM(背景音樂)的歌聲何時不見了呢?繪里抱著疑惑沉沉陷入睡眠之中,等待、等待那個身影出現。
搖晃、搖晃,肩膀被人輕輕推了推。
──就是你。
睜眼映入那熟悉金黃耀眼的眸,清純可憐的身姿正衝她微笑,彷彿也被渲染般勾過嘴角一抹笑意。
──喜歡被她注視的樣子。
在她身邊可以毫不顧忌展現最真實的自己,彷彿一切都原形畢露卻不會心不甘、情不願,因為心底明白她的溫柔絕對可以包容自身所有的一切。
「ことり你來啦……嗯~抱歉我睡著了,等很久、嗎?」
閉上眼、伸展懶腰,再度睜開眼人卻不見了。
著急地左顧右盼,「こ、とり?」拍拍,右肩傳來拍打。「……唔!」一扭頭,一根指頭……不似漫畫情節完美地戳向臉頰嬉鬧的惡作劇,而是掠過唇邊的大驚嚇。
「幹嘛要摸我乾淨的嘴唇。」繪里調侃般發出嬉鬧的抗議,扭向背後的罪魁禍首。
出乎ことり意料外,她掩嘴發出一絲驚呼。
「為什麼是你驚訝啦……」無奈地吐槽,繪里撓了撓頭站起來,ことり立刻注意到什麼事猛地欺近。
繪里下意識後退一步還是阻止不了ことり更接近,臉稍微發燙起來。不久反應過來,ことり只是撫平她新做好的亞麻衫皺褶。
「喔喔,謝謝……這件挺不錯的,縫工很好、幾乎看不到接縫,行動方便也很好看。」
理好襯衫領口,ことり回應一笑。
有的時候,繪里會忘記ことり是一隻龍。
當她綻放笑顏舒展緊繃的心,烤著餅乾、畫著圖像、編織衣服,繪里都會認為她比任何人都像個切切實實的人類。
意識過來,她便敞開如同鳥羽披散的翅膀,颳起塵土間的砂石到處飛揚。明明是臣服地低下頭的姿態卻深深震懾著繪里的心靈──如她想像般,龍啊很強大,既高尚又溫柔。她不禁想這被汙衊為邪惡之龍的上古生物平反,ことり應當是象徵純潔與重生的龍。
「坐好了。」
深怕弄疼ことり,繪里小心攀爬上去、乘坐於頂端那蓬鬆的毛髮,輕拍了拍龍角示意出發。
ことり原地振翅、翱翔空中,將地面轉眼間拋諸腦後。
風壓很強,繪里緊抓住ことり的頭毛睜不開眼。
抬升、抬升,不斷上升的海拔數值逐漸平緩,無法估量。
她一睜開眼,立刻驚艷於呈現眼前的景色。
處於高空,原本地面熟悉的事物都變得陌生,產生一種新的欣賞觀點──所有龐大的事物縮減成無限渺小的姿態。
綿延數十、甚至數百公里的森林呈現在大地這塊畫布上深綠、草綠、淡綠互相輔助修飾的一小塊平面。
本來花費數小時、甚至數日登頂的山巒只要一晃眼,滾動眼珠就能窺見全貌,這時繪里才發覺以往的自己被蒙蔽,從來不知所有的事物如此渺小。
「……這是神的視角吧?」
自己的身影也是如此渺小吧?仰望天空,展開繪里眼前那無邊無際的世界,傾瀉而下的天梯給與她及時雨般的光芒彷彿是在獎勵她的新想法。
或許那晚,她就死了。
那個老是汲汲營營於工作,對人生毫無樂趣的自己死去了。
現在想來當初的自己真膽小,光是注意自己的行為舉止活著就已經竭盡全力──總是在意他人眼光、扮演別人理想中的自己,想著如果不強大,顯示出懦弱的一面就不會有人喜歡自己。
如果她沒有來到這個世界、遇見ことり,她大概還是那個把幸福、快樂,以及自我認同寄託在工作上,不想把手上的專案交付出去,不相信別人、不肯接受別人幫助、總把成功歸功自身努力卻還要說那是大家幫忙的虛偽工作狂……等過了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三十年,老年的她如果翻來覆去檢視過去的光榮,不管專案上有多少自己的名字、能被多少人記住、受到多少人肯定都沒有用──去掉頭銜之後,她什麼都沒留下。
說不定無法接受孤單的她會更努力向外追求──去參與老人會,成了一位炫耀過去事跡洋洋得意的無聊老人。等到死亡接近、連逃走都不行,只能孤獨、難受的、不甘願的迎接祂到來。
死亡,包裝於恐怖與未知的外貌讓人不敢靠近、不願面對。但真正的死亡很溫柔,祂能平等的將結果降臨在所有人身上,什麼權力、財富、名聲諸如此類虛有的表象通通剝除,最終只映照自己真實的面貌。
生命短暫,從來不是「量」的堆砌,而是「質」的追尋。並不需要迎合他人的眼光、故作強大。努力在有限的時間內生存,去尋找真正的自己、活出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吧?
幸好提早遇到了、知道了。繪里慶幸著明白──比起追求那些虛榮的抱負,了解平凡無奇的周遭環境所存在的趣味更有價值得多。
人們迷失自我,源於過去──過去的脆弱使她戴上勉強的面具。不過,以前的她也不容否定……就是有過去的她,才能對改變的想法深感體悟。
「吶,謝謝你了ことり。」
繪里輕輕梳理那純白柔順的毛髮,龍吟悠揚地響徹天地替代了回答。
跟著鷗鳥翱翔、盤旋、飛舞,ことり穩穩當當降落海濱沙灘。
不強不弱、即將落下灰色地平線的舒適陽光灑落,伴隨苦鹹味的風夾著流沙迎接繪里。踩踏腳底濕潤的砂土,她觀賞大海描繪深藍、淺藍、碧綠錯落有致的色澤擴充延伸海天交疊的一線。「ことり,是海喔!」她扯著變回人形的ことり,興奮地像孩子衝進海中。
海浪後退、來回撞擊碎裂成朵朵純白浪花,雙腳感受水溫沁人心脾。
「很舒服、吧?」繪里轉向身旁的ことり,她展開白皙的雙臂,彷彿要如她的名字一般逆光飛翔。
想體會ことり的感受,學她,繪里張開手感受海風吹拂面頰的涼意。
「這是最後了吧……感受這個世界,畢竟我能回家了呢?」繪里帶了些許歉意,「抱歉,有些掃興呢……你不能、一起來嗎?」只見ことり睜開蜜色眼瞳,隨意飛揚的瀏海因風止滑落,遮擋了隱約流露的悲傷眼神,接著猛力搖頭,笑容中挾帶了一點勉強。
「是呢,你是龍……我在說什麼傻話。」繪里撓了撓腦袋,企圖甩掉尷尬轉而望向海洋。
依照ことり所述。海邊剛下過雷陣雨,空氣較乾淨以及夕照的條件下,有可能會出現彩虹──回家的路。
果然,不一會兒就出現了。完全沒有意識到怎麼回事,突然就看見了──海洋延伸連接著天空。
繪里反應過來,ことり早已猛力將她推向虹光之中。
「彩、虹……啊,ことり你幹、嘛?」想抱怨一會,繪里只看見了那聲泫然欲泣的悲傷。
──再見。嘴型彷彿這麼說著,ことり擺動的手朝繪里告別接著不安地繞過左手,撐起嘴角邊的一絲笑意硬生生將情緒壓抑著。
這麼拚命努力、誠意十足送行,不就沒辦法拒絕了嗎?
繪里望向ことり,她喜歡那雙溫潤的眸,那雙總是認真注視她的溫柔眼神……再也看不見了。
「謝謝你,再──」
再見,怎麼可能呢……應該是永遠不會再見了吧?
一有再也見不到的念頭,光是想──心就在絞痛。心臟彷彿被狠狠地扭轉、翻攪,嘆息都悄無聲息地滲入寬闊海水之中,「掰掰。」繪里捏緊胸口撐起一絲好看的笑容,轉身離開。
──這樣就好。伸手、收回,拚命忍耐、再忍耐抑制挽留的心情,ことり凝望那逐漸遠去的身影,親吻不小心碰觸到繪里嘴唇的指尖。
──是啊,這樣就好。很重要囑咐了兩次,似是在勉勵自己、告誡自己。
「這樣才不好!」
不滿以最大的聲音傳來,切斷了ことり的決意。
轉眼間,ことり就見到那燦金的身影以快要跌倒的氣勢奔回來,嘩啦嘩啦濺高水花撲向她,「你是笨蛋嘛,太溫柔了!」抱緊處理。
「ことり,你明明任性一點也可以啊?」
ことり推搡著繪里的胸膛掙扎,指著即將消失的虹光心底焦急得很,咽嗚抗議。
「你不要管我,我不回去了。你偶爾要顧慮自己的心情……你的表情很明顯,就是不希望我走、啊?」
繪里退後些,ことり抬頭就望見面前那意外寂寞的神情。
面臨抉擇的時候,就會發現自己真正要的是什麼。一步、兩步,繪里回家的路途腦中不是要做什麼、該見誰,沒有興奮、沒有期待、沒有任何情感。
只有閃過一幕幕ことり的身影,越是接近終點,繪里對ことり的思念就越深──恐懼,那是僅存的念頭。心中害怕,很害怕再度失去ことり……意識過來她已經離不開她了。
「傻瓜……難道不是?」
死死的,再度抱緊了就不再放開。
「……矯正好你這壞毛病之前,我不會走了!」
找了個藉口,雙方都心照不宣。
──真是不坦率啊。ことり嘆氣似乎這麼表示著,撫著背脊的手向上摸摸繪里的頭,抹乾她哭得亂七八糟的大花臉。
「彼此、彼此。」
繪里掃過ことり臉頰的淚痕,拉過她的指尖親吻。
她們身體貼合在一起,臉靠得很近、感受得到溫熱呼吸。
「而且……比起摸過我的嘴唇,」繪里燦爛地揚起壞笑,挑高羞紅臉頰的ことり下巴,語調誇張地說:「不如~這邊的觸感比較好?」
傾身,深情款款地獻上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