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飛逝又過數月,秋季尾巴逐漸遠離、冬季腳步悄然無聲地靠近。
繪里行經大草原上山,秋燒灼的金黃色草皮在冬寒冷刺骨地摧殘下逐漸失去生氣,壟罩一絲陰影。
看西方,遠方的夕陽暮靄終日灰濛濛的,充滿陰陰鬱鬱的氣息,黯然消逝──日照時間縮短,心情聞之起舞憂鬱不少。
漫步一座岩石交互堆疊的小山前,繪里深呼吸起跳,移動間判斷腳邊適當的石頭配合呼吸流動與肌肉伸縮三兩下蹬上山頂,望見歐石楠(Erica)花叢中一抹純白身影。
「找到了~」拍打路途沾染的灰塵,繪里大拇指比著外頭上前,「喂~ことり,要回去吃晚餐、了……」
那副景象很美,稍微看呆了。漫山遍野著红、粉、深粉、紫、深紫穿著喇叭裙子似的針狀花瓣叢緊緊簇擁ことり周身,陣陣風搖擺花朵聞風起舞,美景讓人如痴如醉──那景象宛如參加宴會的純白公主聳立一片粉色系基調的海洋之中。不過那妝點荒野企圖欺瞞冬季的春色,反而襯托出荒涼之地的寂寥肅殺。
此時,ことり才注意到繪里到來,一掃臉上(彷彿一直以來揮之不去的)陰霾,露出笑容揮手啪嗒啪嗒地跑來。
前後態度反差相當大的那副身影,讓繪里想起了歐石楠的花語:寂寞、背叛,更深的含意是──深深的情感,刻骨銘心的回憶。
有的時候,繪里感覺ことり有一種特殊的距離感,很遙遠──明明近在咫尺卻遠在天邊。
可能跟她擅長壓抑情感有關。ことり幾乎不給繪里看見她鬱卒的一面,她會把憂愁寫在臉上卻不喜歡麻煩別人、什麼都不說。老逞強裝出一副堅強的樣子,沒關係的、沒關係的敷衍了事,「……那種堅強,不過是故作堅強罷了。」
不過,呢喃完繪里轉念一想──何時開始她以為知道了ことり的一切,說不定她只是幻想知曉ことり的個性罷了。
……大概是信任著,卻不被信任吧?手摸摸ことり的頭,繪里突然感到些許寂寞與不甘心。
深山小木屋,壁爐摩擦火花嗶嗶剝剝。
火爐上拿手的羅宋湯半成品裡頭水柱翻滾衝撞,正咕嚕咕嚕上下對流冒泡,「應該可以了。」拉開鍋蓋,水滴塗抹眼鏡鏡片層層霧氣。
今天晚餐由繪里全權負責。她趁等待高麗菜軟爛期間擦乾了鏡片,接著放入剁碎的香芹,調味料鹽、黑胡椒、辣椒、大蒜,蕃茄泥、馬鈴薯塊左右翻攪,火候調小燉煮。
「好、準備下一道,鼠尾草不夠了……」
出門時,與進門的ことり擦肩而過。摘採植栽的幾株新鮮鼠尾草,抬頭雲層依舊黑壓壓一片感覺會下雨、甚至下雪。
煮湯是好主意呢。下次用毛線編織裡面可以替換熱水袋的保暖袋吧?她想。
轉頭,從窗外望見裡頭一幅奇怪景象──ことり失魂落魄走向床頭櫃,翻找抽屜取出一本紅色封皮的書,那是祖先的日記。
撫著封面,ことり的眼神很奇怪。那眼神,繪里看過很多次──第一次見到ことり變成龍逃走時、繪里發現祖先日記時,也是ことり常常在不經意間(尤其是夜晚)會隱約顯露出來的哀傷情緒。
快速採好香草,繪里故意發出極大的聲響開門。ことり果然照她所想,慌張地把日記收進櫃子。
「怎麼了嗎?」
搖搖頭,ことり撐起笑容過來幫忙煮晚餐。每每到這邊繪里都不會追問下去,她心知肚明ことり什麼都不會告訴她。
交代給ことり裝盤簡單的工作,自己則取過乾燥過的百里香、迷迭香等各式香草放在水槽邊,切切剁剁準備下一道料理。
煎煮燉炸,炒著、炒著就熟了。廚房忙碌一陣,ことり老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繪里並沒有問起什麼擺好最後一道湯品,宣告晚餐開動。
晚餐間很安靜,誰也沒說話……雖然ことり平常不說話都是繪里說話,然後ことり回應再理解她的意思嘻嘻鬧鬧,但這次空氣很凝重。
「這是我們家傳的羅宋湯喔!」
打破尷尬,繪里打起精神爽朗地說,想盛裝一碗湯卻被那熱氣蒸騰的霧氣攻擊鏡片。
有時很討厭夜晚得戴眼鏡才能看清楚的殘念視力。繪里脫去眼鏡,眼前有點模糊,但不影響日常活動。
終於不會被霧氣打擾,她盛湯遞給ことり。
ことり看著那紫紅色濃稠的湯底,抖了一下肩膀、退縮身子靠上椅背,接著聳著肩捧起湯碗喝下──這一系列的怪異舉動都被繪里捕捉到。
很難喝嗎?她啜飲一口,「嗯,好吃!」
牛肉燉煮軟嫩、蔬菜吸飽湯汁香氣四溢,整體酸中帶甜、甜中帶酸互不衝突掩蓋,聞來味香醇厚、品嘗鮮滑爽口──這道湯底好厲害!
不愧是聰明又可愛的エリチカ,捋了捋下巴不忘臭屁。
只是奔騰腦海的思緒眾多,但除了好吃、其他話再怎麼努力都說不出口。
突然覺得自身詞彙稀缺貧乏,跟某北海道之旅愛喝酒、喝水的主持人一樣只在節目裡喊好吃一樣……雖然那樣也挺可愛的,是萌點。
不過自己的話就算了,「正宗Russian soup!」
努力擠出的字句,也只多了這麼一句。
沒辦法啊……說太多、反應太大甚至改變時空那是美食動畫專利。
放下湯碗,繪里注視從邊緣滾回中央的液體,想起那一晚與祖母共同享用的羅宋湯。
「……奶奶,」醒悟自己並非不如小時候那麼喜歡羅宋湯──她還是喜歡那碗湯。真正的原因是她汲汲營營工作刻意忽略平時陪伴身側的親人,還將之視為理所當然,對祖母也就採取了厭煩態度,「對不起呢。」
落寞地注視湯碗,繪里打算再盛一碗。突然發覺前方一股異樣的視線──ことり正專注看著她,那溫潤的蜜色視線顯得銳利,從碗的邊緣簡直望繪里欲穿。
然後,ことり撿起繪里的眼鏡幫她戴上。
推理要在晚餐後。
身體暖了,打理ことり日常的小騎士要出動了。繪里趁ことり洗澡,跑到床頭櫃翻出那本日記。
說真的她很不喜歡日記最後的部分,那彷彿在責罵她的文字把繪里的玻璃心摔碎一地。
這時候奶奶會怎麼辦呢?繪里萬般不願意打開日記,左思右想。
──有什麼想做的事情就直接上,我最討厭拐彎抹角的事情了!
想著奶奶俄羅斯戰鬥民族直截了當的剛烈性格,「還是打開吧!」
過了一段時間再度打開,反而沒那麼牴觸了。她詳讀著,前面的內容跟以前看得大致相同,記憶沒有誤差。只是翻到血書的那一面,繪里忽然有一項新發現──那層紙張特別厚實。
因為血的關係,最後一面被前一面黏貼才以為後面沒有頁數了。
繪里小心使用指甲邊緣撬開黏住的那面緩緩撕掉,出現一段文字。
對不起,我背叛了你。
這是無法饒恕的罪。
繪里判斷這段文字的主詞與對象──對不起ことり的是祖先,所以「我」代表祖先、「你」代表ことり?
那麼這段話跟ことり的關係,「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種,而是要從另一個角度思考更深層的意涵……」
一直到睡覺前,繪里都在整理ことり最近怪異行為相關的線索。
「ことり,快來睡覺囉~」
見到ことり進門,先暫時放下思考。繪里正取過鐵棍戳著暖爐熄滅火焰、鋪好床單,招手要她過來。
隨著天氣越來越冷動物們都跑去冬眠了,繪里不忍心ことり睡在外頭吹風。雖然床只有一張,不過經過繪里巧手加大之後,兩人開始一起睡。
「嗯,你想睡外側嗎?」
以往繪里會看書稍微晚睡,習慣躺外側。這次ことり少見提出要求,繪里也就配合她早點上床。
吹熄燭火,繪里放下眼鏡躺床閉眼。過了不知道多久,她腦中一直思考著ことり的事情睡不著,睜開眼睛變得看不見其他事物,就連天花板木頭呈聲波遞進的形狀都變成毫無意義的線條。
奇怪。其實兩人之間又沒有特別實質的關係,既不需要想太多、更不需要管太多。
赫然意識到──不知道從何時開始,繪里整天就只想著ことり的事,情緒跟著ことり波動,對她的一顰一笑都感到窒息。
當初想要留下來的原因也不是很清楚,同情?不對。
就連、先前在夕陽的海邊接吻……現在想起也只是氣氛使然,一時衝動、吧……是嗎?
「難道是希望有什麼關係嘛,開玩笑、的……」
笑不出來了。憶起那時意外柔軟的唇瓣、還有點甜甜的香味,繪里羞恥地翻身躲進棉被裡,怕吵醒ことり而沒有左右翻滾。
不久,繪里被ことり伸過來的腳尖踢到,她一激靈嚇得暫時停止呼吸不敢亂動,心臟撲通撲通狂跳。
仔細聽背後動靜,傳來被單摩擦的細微聲響,ことり下床前稍微往繪里方向靠近。
室內很安靜、聽得見呼吸很近,繪里裝睡不敢妄動。
或許是確認枕邊人睡著,ことり腳尖碰上木板落地沒多久就出門了。
木板門關閉的聲響喀啦喀啦地迴盪室內,繪里從床邊窗簾藏匿的後方,察覺外面雷聲隆隆昏天黑地快下雨了。
「『又是』雷雨天啊……」她自言自語,顯得意味深長──好像發生過很多次。
確實很多次。其實繪里隱約知道──ことり感到悲傷的那天會下雨,而且在下雨前她就會躲起來。
以往她都不會干預ことり的任何舉動……可能是心底深處明白吧?那陣雨跟ことり情緒波動的關係,要追上就要有一種會知道某種真相的覺悟。
不要去想,「做」就對了。順從內心響起的聲音,繪里一躍而起、棉被亂扔就往外頭跑。
明明她從不做沒有勝算的推論與賭注。這份驅使她難以解釋的不可思議力量,莫非……這就是戀愛?
她從沒愛過任何人,不懂愛……不,應該是她根本不想冒任何風險、付出真心去愛人。繪里過去常常找理由,講好聽是管好自己都自顧不暇、不要干預別人,難聽一點就是膽小得不敢踏出建立關係的那一步,而以藉口顛倒是非。
現在不同了。如果想要建立情感就要有受傷的覺悟。她不想找藉口放手,死纏爛打、受了傷也想要努力接近ことり的心──擁有那份願意付出的真心與不害怕受傷的勇氣,她相信這份感情就是愛。
她喜歡她、愛著她並不是因為這裡只有她。或許這就能解釋她在能回家的抉擇中,竟然選擇留下來──她喜歡這裡,就是因為這裡有ことり在。
「既然相遇了,就是命運吧?」
一種難以言喻,遙遠時候就在的牽絆繫緊著兩人的命運。
「……什麼命運啦,好肉、麻。」害羞地撓了撓頭,繪里發現自己那極度理性的腦袋,竟然相信命運那種毫無科學根據的事物……這樣的改變是好、是壞?
「當然是好的啊!」
追著變回龍形即將飛走的ことり,繪里一股腦兒憑藉衝勁跳上她的背脊。
發覺繪里追來,ことり一著急就只想著把人甩下,振翅飛天加速抬升。
繪里知道不能被打敗。狼狽地滾到了ことり的尾巴,千鈞一髮之際她死命抓住上下搖動的尾端。風壓強得睜不開眼,針尖般砸落的雨水刺疼她的肌膚。
不能認輸,「ことり你為什麼看到我要逃!」
ことり沒回答,但是繪里心底已經有了解答──就像ことり一直在注視繪里,繪里也是一直在注視著ことり。
「ことり你、你以為隱藏得很好,但是太天真了、表情很明顯啊,就是在傷心啊!」身前彷彿一座無止盡的龐大高山。她逆著鱗片、抓著背脊的角,宛如攀岩一步一步往上爬,就是想走到ことり身邊。
「晚餐的時候你幫我戴眼鏡的舉動,我一直覺得奇怪你幹嘛老要我戴著。這倒是讓我想到以前你撿到我的眼鏡那時候的事情──為什麼你要那麼堅持,我終於想明白了……」
眼鏡,不過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區分。
「雖然你表示過──我就是我,但是你還是無法忘記那種被『我』(祖先)背叛的感覺吧?因為我們長得很像……看到我,你就會想起『絢瀨繪里』!」
ことり身體猛地顫抖,將繪里直直甩落。她咕嚕嚕地翻滾而下,猛力抓住堅硬的鱗片防止出局,但也割出她肌膚上一條一條傷疤,最後卡在尾巴才勉強停止。
她不氣餒,因為她知道ことり的動搖就是說中的證明──不能說完全明白但是她大致能夠理解,那種被信任著、愛著的人殺死的失落與恨意……不,簡單的二元區分下,辭彙應該不能完全概括這份情感。但ことり的性格再怎麼寬容,心底還是不能饒恕吧?在百年、甚至千年長久孤獨的歲月下,變質纏繞成不能褪去的死結。
「就跟你說你太溫柔了,多多表達自己的心情也好啊……雖然由我來或許不適合,但是你難受的話我也會難受啊,最討厭的是你都不會告訴我,一直獨自躲起來傷心不願意讓人看見……哭泣跟笑容同等重要,不是你教我的嗎?」
說著、說著,眼眶好像擅自熱了起來。她沒想過要哭的,可是她好像看見了自己逐漸靠近ことり的心。
「哪有這樣的雙重標準,太不公平了……怎麼到你的身上通通不能適用了呢?」抹乾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繪里穩定站不穩的身軀,壓低視線範圍降低欺近的風壓勉強前進,「不要忘記了──ことり你是可以治療別人卻無法自癒的龍啊……」
不知哪裡湧上的力氣──或許是想要努力傳達的心意,繪里踏著龍鱗縫隙與角配合呼吸沿著背脊衝刺,彷彿整個人都在高速抬升的逆風中飛翔,「不管你怎麼想、要把我趕走也罷,無論如何我都會再次爬到你身邊,因為我發現了,我喜歡你啊啊啊啊啊──!」
攀上頂端,抱持抓住了就絕對不再放開似的決心──從背後緊緊的、緊緊的抱住她的頭。
「你傷心的時候我就想陪著你,想幫你分擔啊……」
加速又加速地衝刺,ことり帶著繪里貫穿雲層便停止了。
不再掙扎,平穩翱翔於彷彿伸手就可觸及的夜空繁星與明月之間,柔和的月光散發彩虹般的光華映照心中暖暖的。
當胸中充滿了很多、很多溫暖,多到心裡無法容納時便會潰堤──龍珍貴的眼淚降落大地之上化成了一塊塊絢麗的寶石,閃閃發光。
ことり哭了。像個孩子,第一次見她表露真實的情感,繪里的內心彷彿被沾染了悲傷,感受到ことり的心跟著哭泣。
打從心底的,她感覺觸碰到了她的心。
用盡全力的攀爬、大喊大叫,繪里一放鬆就氣力全失,只能趴著。「好乖、好乖……」撫摸、撫摸、輕輕來回撫摸ことり的頭。
「不需要自己一個人承擔,我會陪你……我們回家吧?」
屬於她們兩人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