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无标题

作者:LidaRyen
更新时间:2017-08-23 1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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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带电的肉体


我歌唱带电的肉体,

我所喜爱的人们围绕着我,我也围绕着他们,

他们不让我离开,直到我与他们同去,响应了他们,

不止他们腐朽,并把他们满满地装上了灵魂。


那些败坏了自己肉体的人就要隐匿自己,难道有人怀疑过么?

渎污了活人的人,不是如同渎污了死者一样地坏么?

肉体所做的事不是和灵魂所做的完全一样多么?

假使肉体不是灵魂,那么灵魂是什么呢?


(译注:译文还是google出来的)


——“我歌唱带电的肉体”,出自沃尔特·惠特曼的《草叶集》


“经过了几个世纪的研究,一般人总会觉得量子力学中的数学公式(或者说群论)在物理或魔法的意义上总应该找到了一些解读才对。但可惜事实并非如此。虽然整套理论的数学部分已经基本做到了自洽,但用人类语言而非数学语言对理论背后物理意义的解读尝试总会形成一些令人困惑不解的概念,其中往往还有着令人不安的哲学隐义。”


“随着时间的经过,这个领域分成了两个流派。一派是数学现实主义者。他们坚持认为理论背后的数学存在就是现实本身,数学语言的表达才是最为纯粹的存在形式,而我们的切身体验只是一种近似。另一派则坚持认为物理直觉的欠缺正是表明了我们对整个理论的理解依然不够深入,暗示了我们的认知可能存在着断层。”


“而近年来的事态发展大大巩固了后一派的地位。似乎本应不可能实现的外星科技、Incubator的存在和它们近乎超物理的技术。这些都明确指出我们对世界的认知依然不够全面,从而给理论物理学注入了一波全新的激情和活力。或许总有一天我们会发现,多元宇宙真的存在。”


——摘自乔安妮·瓦伦丁于2447年在Irxiv上发表的博文



亜紗美摆弄着自己的灵魂戒指。


这是她最近养成的一个毛病,每当面临困境的时候就会跳将出来。她自己也很清楚这是个毛病,但还是老忍不住。尤其现在手上又离开了良子的灵魂戒指,让她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为了施行复苏,她已经把戒指交给了普罗米修斯所的研究员。他们一开始号称说当天就能搞定,但之后就接二连三地遇到了不明所以的“耽搁”,结果到了现在还有三天要等。她怕得要死,甚至连杏子都拐弯抹角地承认了她害怕的很多东西确实不无可能,但是……这次的复苏手术是良子她爸亲自主刀,不可能有更好的人选了。


至于她目前面临的困境……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跟着宝石一路回到了地球。这件事连良子她妈都没能料到。当然原本和她一起的良子妈妈、良子阿姨、梅清、还有赛克奈特也一起回到了地球,但她们被安排在了城市彼端的招待所里。


所以,亜紗美唯一可选的住处就只剩下了她父母家。而她并不愿意待在这里。


“要我看呢,让那些警卫走掉可未必是件好事,”她妈妈说着,试图对上亜紗美的眼睛。“她们人都很不错的,而且你也知道,她们在这儿的时候我确实感觉安心了不少。在听到实验室爆炸的时候我们都怕得要死。真不敢相信你们俩碰上这种事之后居然转眼就上了前线。换了我的话至少会先歇个两天再说。”


那伙警卫——严格来说,是良子家里两个什么主母派出来的两伙相互看不顺眼的警卫——一路跟着良子的灵魂宝石去了普罗米修斯所,亜紗美也发自内心地祈祷她们保护良子的任务能够一切顺利。但对她自己而言,能离开她们身边绝对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那两伙人之间完全没有什么融洽可言,平时毫不遮掩地相互挤兑,但每碰到一个跟良子能扯上点关系的人就堆起肉麻的笑脸上去巴结。


这里面也包括了担任队长的两位菜鸟魔法少女。这两个比亜紗美大不了多少的小丫头刚来尤里德米的时候甚至直接就挤在门口推搡起来,最后还是梅清劝开的。当时看来只觉好笑,但这种事情很快就变得腻歪起来。


她妈偷偷往她盘子上夹了两块鸡排——这几乎已经成了一个下意识动作。亜紗美已经学到在夹菜的事情上要由着妈妈一点。这个动作显然会让她妈妈感到好受一些,而且吃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坏处——何况说实话,亜紗美最近在家吃得并不怎么够,因为她坐在餐桌前面的时候总会产生一种马上站起来走掉的冲动。


亜紗美感觉到她弟弟利木的视线,然后扫了他一眼。他马上躲开了目光。之前听说自己暗恋的女孩变成姐姐女友的时候,他表现出了相当的……兴趣。算了,这个弟弟挺迟钝的。


“在我看来恰恰相反,”坐在桌子彼端的亜紗美爸爸说着,切了片肉。“如果真有必要的话能请来警卫还是挺不错的。但会需要警卫这件事本身只会让我更加担心。我担心你的安全。”


“她肯定不会有事的,老公~”她妈一边说着,一边亲昵地勾住了她爸的手。这种不经意的亲热正是两人感情融洽的证明——亜紗美之前偷偷搜罗过各式各样的恋爱指南,所以对这种事情十分了解。


这也让她心里打了个结。她还清楚记得曾经整夜外出不归的父亲,做菜难吃得要死的母亲,还有每天晚上饭桌边的怒骂。


她还没有疯狂到会对那个状态感到怀念,可是……


她许愿让父母重归于好,但愿望的本质来源于她所渴求的那种普普通通的家庭温暖,就像是电视剧里样板化的描写。而愿望的这个部分得到了忠实的再现。


她过了一段时间才察觉到,自己在怀念着过去的父母,包括他们的缺点。


她爸以前会带她光顾市里的酒吧。这种行为可以把她妈妈气到墙上去,但她私下里还是挺开心的——总比呆在家里做作业强,也胜过那时没有朋友的自娱自乐。


她妈在喝酒这一点上跟她爸其实半斤八两,时常会喝得烂醉。她并不会发脾气打人——而是会变得郁郁不乐,似乎迷失在了往事之中。她偶尔会把女儿拽到身边给出一些指引。但亜紗美可以肯定,自己这个岁数绝不需要对那种问题了解得那么详细。


但这些都已经成为了过往,所以她才会感到怀念。并不是酒吧本身,也不是那些“指引”,而是从前的那两个人。


现在的他们已经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人,而她就是罪魁祸首。让她心里打结的正是这一点。这和X-25上给克隆体植入虚假记忆的邪‏‎教教祖又有什么区别?


“亜紗美酱,你没事吧?”她妈妈一脸担忧地看着她问。她好久没动筷子了。


“哦我没事,”她连忙扒了口饭,辩解说。有时她会在意父母对自己的看法,还有自己躲着她们的举动是不是太明显了。她很清楚这些事情都可以推给青春期,但她不知道,他们是否怀疑过这里面还有更深的原因。


而她又没法跟他们和盘托出。现在不行,永远不行。


“我说,别再绕弯子了,”她爸说着,努力做出了一个认真的眼神。“我很庆幸X-25那次任务能够圆满成功,我们的朋友也还在谈论新闻报道中你的事迹。但是你真的非要去参加这样的任务吗?最起码,就算你女朋友再怎么想去,你也不用非得跟着啊。如果军方强制你去,那是另一码事。但这次可是自愿报名的。你应该很清楚,我跟你妈听到消息的时候有多难受。”


亜紗美叹了口气。她先前考虑过要不要干脆告诉父母说自己只是奉命而为。那样他们就没话可说了,可以省点事。反正他们也没法找人确认这种事情。


但是……她觉得那么做就太过分了。至少这一次,她父母有权知道真相。


她很清楚两人会作何反应。上次自己说要搬到尤里德米和刚交的女朋友同居的时候也是一样。当时两人的同意就十分勉强,多一半还是因为亜紗美声称这是能让自己离开前线的唯一出路。


所以现在她又该如何解释去X-25出任务的事情呢?


“在实验室出事之后,我们就觉得待在尤里德米上有点缺乏安全感,”亜紗美说。“良子也觉得有些闷得慌。这时碰上佐倉小姐亲自前来邀请我们参加任务,然后我们又觉得正好不错。”


亜紗美完全没有提到良子那位阿姨。毕竟自己接到了明确的警告,必须装作这个人并不存在。


“正好不错?”她爸一边反问着,一边切了块鸡排。“你说那种任务正好不错?要是你女友觉得无聊的话,她可以找一项业余爱好。如果她是卷进那种事情会感到开心的人的话,那我就必须对你们之间的关系表示一下严重担忧了。我只能说,这听起来明显是她有些冲动了。”


“爸爸,别这么说,”利木抢在亜紗美之前开了口,让她有点意外。


他父母看起来也同样感到意外。她弟弟以前从来不会主动加入这种话题,这是在亜紗美契约之前形成的自我保护习惯。当时亜紗美经常需要护着他点,以免父母对他乱发脾气。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满足于‘找一项业余爱好’的,”利木说。“我觉得对军旅生活的追求并没有什么错。看看志筑酱的英雄事迹吧!更何况她可不是什么普通军人。她每次参与的都是特种作战呢。”


“你说志筑酱?”亜紗美妈妈抬了抬眉毛问。


“我是说志筑小姐。一时漏嘴。总之,我知道这种事情对姐姐来说恐怕确实有些辛苦,毕竟她不喜欢暴力。但这就是她们两人之间的问题了,对吧?”


亜紗美对弟弟对志筑酱的幻想也有自己的疑问,但总体来说还是对他的插嘴感到庆幸。毕竟他打断了父母的“长者之言”。她爸妈一瞬间似乎颇觉有趣——虽然只维持了一瞬间。


“你想得太简单了,利木君,”她爸说着,向他弟弟投去了一个颇为直白的“大人说话别插嘴”眼神。“这可不只是她们的人生计划问题。谁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没错,但这种事可是会死人的啊。光是签契约就已经够悬了,但现在她居然还非要辞掉正常工作上前线。这简直是疯了。”


她妈拽了拽她爸的胳膊,朝亜紗美扫了一眼。


“别说什么死不死的,”她说。“你说得太过分,都要吓着她了。”


亜紗美有些哭笑不得。有些悲哀的真相是,她已经不再害怕死亡,至少不是死亡本身。如果说见到女神得知了来生的存在对亜紗美的精神起到了什么正面作用的话,那就是消除了她对死亡终结的恐惧。


现在她唯一真正担心的是自己会失去她。是她在愿望变成了痛苦的负担之后让自己看到了广大的世界,给自己难以忍受的生活注入了新的生存意义。甚至连女神都亲自嘱咐过自己要盯着她点。


那才是让她感到不快的真正原因。并不是话语中提及的死亡,甚至都不是爸爸对自己冒险行为的批判,而是因为这些——这些冒牌货居然胆敢否认她的契约,否认让他们得以存在的那个愿望。


行会的种种理念背后都暗藏着灵魂不灭的信条。但这样的话,她对父母所做的到底又是什么?什么才会让不灭的灵魂表露出已然大相径庭的记忆和人格?


她站起身来,一时有些迷茫。


“我现在没什么食欲。”她尽可能四平八稳地说道。“先回屋去了。”


抱歉,她想着,走了出去。



……子系统自检完成。结果正常。


应激反应正常。丘脑反馈水平符合预计范围。随机化测试符合预留记录。一切结果正常。进入待机状态……


别这么说走就走——良子的念头刚冒出来,就发现身边已经没有了可以念话交流的女神。


放轻松点,克莱丽丝安慰说。他们做完最后检查就会叫醒你了。在此之前我大概可以给你做个伴吧。


良子终于意识到,先前在自己心里罗列自检结果的是克莱丽丝的声音。但流畅的合成音现在已经变成了温暖的人声。


原来如此,良子说。原本在五感全无的虚空中醒来应该会让人坐立不安,但先前的神启已经让她对接下来的事情做好了心理准备——而且她觉得克莱丽丝多半也做了些什么来帮她保持平静。


等等。


你没死啊?不经大脑的话语脱口而出。我还以为——一旦我失去身——


没错,我自己也很惊讶,克莱丽丝说。我本来以为自己最好的下场就是成了佛跑去享受女神提供的来生。你大概也猜到了,这次她明确回答了我的问题。我确实拥有灵魂。具体说的话,我的身体早就被那道激光蒸发了,但*你的*灵魂宝石把我的身体当成了你身体的一部分,然后亲切地重新做了一个我出来。我这才知道这种借助完美复制体的复活术足以移植灵魂。根据女神的说法,超脱于时间之外的灵魂并不害怕这种时间或空间上的断层。有一位可靠的女神解答这些令人头大的哲学问题真是不错。我认识的好几个飞船AI听到这样的话肯定会感到安心的。只要她们肯相信的话。


我……明白了,良子回答着,一边想到在这种时候聊起这种话题其实也挺奇怪的。但要是把身体复制一份——


嗯,我刚要开口问的时候就被一脚踢到这里来了,克莱丽丝说。然后就一直忙于确认你的脑子有没有出问题。你也知道正常流程里就说了要启动克隆体的战术电脑检查这些。不过我看他们对我的完全复活还是有些惊讶。总之,希望你能不要介意我提前叫醒了你聊聊天的事情。我觉得先解释一下会比较好。


你提前叫醒了我?良子问。


没错。克莱丽丝说。那几个大夫都挺不爽的,但我可不管那一套。我还有一件事得跟你谈谈,但现在不太是时候。他们终于决定把你的其余部分也打开了。稍等一下。


一时间似乎全无变化,但紧接着五感就在意识中悄然涌现:平躺的隐约感觉,肌肉和关节的存在,横膈膜的律动,还有大脑用来监控身体的千万种细小知觉。皮肤上还传来了异物带来的特有不快,甚至不光是表面,好像连皮肤之下都插进了什么一样。


终于,眼前的黑暗宣告了视野的回复,房间周围的微弱杂音也同时传来。


“真不敢相信那东西居然长了回来,”不知是谁低声说道。“伦理委员会肯定要宰了我们——”


她猛地睁开双眼。


她妈妈满脸担心地俯视着她。眼角可以看到爸爸正在交替打量着良子和手里的平板电脑。


而站在妈妈身边的当然就是亜紗美。能在这个瞬间看到她是很开心的一件事。和父母一样,她是自己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中的一个支点。


亜紗美的表情有些奇怪,五官挤在一起,两手捂着脸。良子实在无法理解这是怎么回事,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但亜紗美猛地扑了过来,吓了她一跳。


她把扑来的少女紧紧抱住,任她在肩上大哭,终于意识到自己毕竟还是回到了现实。肌肤相亲的感觉,交缠的发丝,血管里涌动的荷尔蒙。她怀疑就算是女神也无法在来生之中把这些全部重现出来。


我好想你,亜紗美说。


能回来真好,良子回答着,笑了出来。


她抬起头,看见妈妈也对着自己笑了笑,然后摇了摇头。良子很清楚妈妈心里在转着什么念头。


第一次的都是这样。多来几回就习惯了。


她抬起一只手打量起来,手指在空中弹动。说得没错,不是吗?这本来应该会挺难受的,换成一具全新的身体,自己出生以来寄宿多年的那具皮囊已经消失不在。


但她却丝毫不以为意。或许是因为在神启中花费了太多的时间,或许是自己的家庭背景,或许是因为见过亜紗美经历同样的事情,总之,她根本就没什么感觉。


“你可把我们吓坏了,良子,”她妈妈说着,朝两人这边靠了过来。“我就跟你说过,这种任务很危险的。这次你的宝石能够安全带回来就得谢天谢地了。”


“别跟她说这些了,”她爸说着,把平板塞进白大褂的兜里,走了过来。“她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这次也安全回来了不是吗?”


她爸妈在床脚边互瞪起来,让长久以来的不安再次涌上良子心头。她在地球上的生活已经一去不返——但恐怕其实一开始那就是不可能的。


你不知道没有你的生活有多么难熬,亜紗美说。这里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我想我能理解,良子看着自己的父母,说道。


两人又多抱了一会,但紧接着某种不安就袭上了她的心头。她老是觉得背后好像有什么东西,或者说好像有什么人。


“抱歉打扰了,”乔安妮·瓦伦丁说着,在她身后的角落出现,“但关于良子小姐的复苏手术有些事情需要谈谈。现在合适吗?”


她看向良子的父母,两人点了点头,然后亜紗美重新站了起来,表情混杂着羞涩和不驯。


“好吧,我相信大家都注意到了,良子小姐的复苏术遭到了一再的延误。这有一部分是因为她的异常基因,不过在这方面我们倒还是有不少经验的。造成拖延的主要原因是她的灵魂宝石在重构神经系统的时候也重构了她的二代战术电脑。我们至今还没有给装了第二版的用户做过复苏手术,所以不得不根据这种意外发展重新规划了一部分流程。”


众人点了点头,她继续说:


“不过我很高兴地通知大家,迄今为止似乎一切顺利。幸运的话,她再观察个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一阵沉默,大家都在等着乔安妮到底还有没有下文。


“总之,这件事情让第二版的现状更加复杂化了,”她爸爸说着,扫了一眼良子。“她能赶回地球真是万幸。毕竟我们就是第二版的设计者嘛。之前有人预测过会出现什么意外吗?”


“如你所言,那东西正是我们设计的,”乔安妮说着,朝她爸投去了一个难以言喻的眼色。“为了收集数据,我们等第二版的失身病例已经等了好一阵了。我觉得现在的结果已经明确肯定了这类数据的价值。横跨宇宙的运输过程固然总是有些风险,但交给其他研究所处理也同样冒险。尤其还要考虑到她的特殊基因。”


“第二版总会给我们带来一些难解之谜啊,”她爸说。


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想过,这种事其实直接问我们就好,克莱丽丝干巴巴地说。


他们也有他们的规矩,良子答道。


“总之,我要对手术的延误表达我真挚的歉意,”乔安妮说,“并且对你们的合作表达诚挚的感谢。另外,听说了尤里德米上的那件事情。我作为个人感到深深的遗憾。我本来觉得他们的实验设施应该不会出那种毛病。看来他们毕竟还是比蓝色大师差了一截。考虑到你大概不会愿意搬到小行星上面去住,我们会研究一下其他安排。”


乔安妮盯着良子的眼神显得怪怪的,让她有些不安。里面有某种东西让她想起了……想起了一点什么。就是想不起来具体是什么。


就是说她并不清楚那边事件的真相,良子想。


我可不会做出这种结论,克莱丽丝说。我总是觉得她并没有把知道的所有东西都表现在外。而且我也无法分辨你刚才想起来的具体是什么——记忆痕迹太模糊了。


“啊,没错,蓝色大师那边还是免了吧,”良子终于想起来自己应该回答一下,连忙开口。“我,呃,十分感谢您们的辛勤工作。”


她终于想到这次自己只差一点就要失去克莱丽丝。她已经把体内传来的安慰话语当作了理所当然,一旦失去多半就会感到寂寞难耐。这足以令人惊讶,毕竟她之前这十几年都是“一个人”过来的。


乔安妮·瓦伦丁笑着点了点头。


“好的,嗯,那我就不打扰了,但快到拔管子的时间了。鳴原小姐,我建议你可以先回避一下。”


亜紗美咽了口唾沫,摇了摇头。


“没关系的。我自己也经历过同样的事,所以……”


乔安妮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房门在她身后自行关上。


当然,良子也终于想到了朝包裹自己的被单下面看上一眼。她先前完全忘记了隐约感到插在自己身上的不明物体,而她看到的结果……有些猎奇,让人挺不舒服。


从她身上所有数据接口连出来的电缆,贴在奇特部位上的电极,还有直接插进肉里的管子。她本来没想到会有这么多——因为几乎没有触感。


她并没有看完亜紗美复苏的整个过程,所以对她来说这部分属于全新的体验。


“别担心,”她妈说。“看起来挺可怕,但拔的时候一点也不会疼的。”



片刻之后她们来到了外面的等候室。看到预料之外的大群友人,良子吃了一惊。有梅清,有千秋和泪子这些老朋友,甚至连赛克奈特都来了,径直扑过来抱住了良子。良子由着她撒了会儿娇,但并没有疏忽了对来人的观察,在姓名提示器上查询了一下边上那两个正在公然互瞪的陌生女孩。


就在姓名提示器返回结果的同时,其中一个人向前迈了一步。


“志筑良子小姐,您好,”女孩说着,很正式地鞠了一躬,洒下的短发挡住眼睛。“在下黒井英理,隶属于本族主母亲自指派给您的警卫队。我很荣幸——”


“别听她瞎说!”另一个女孩——志筑·爱兰尼斯——说着,走过来挡在英理的前面,伸出一根指头顶走了她的脸。“咱俩说好了的!这可是我们的警卫队,你可得介绍全了。”


英理扫了她一眼,叹了口气,继续说:


“好吧,是指派给您的联合警卫队。我们来到这里是两族主母的共同意愿,能亲眼见到您让我十分荣幸。虽然我和爱兰尼斯还不成熟,但我们背后有着经验丰富的专业人员的鼎力支持,虽然她们不是魔法少女吧。而且我们确实是经受过战斗训练的。在当前的战局下,无法抽调出老手担任警卫,请您谅解。”


英理又鞠了一个大躬,过了一会爱兰尼斯也跟着照做。两人紧接着相互瞪了一眼,明显是在念话上拌起了嘴。


“警卫队?”良子直接问道,同时松开了两只大眼睛几乎要放出星星的赛克奈特。被几乎不认识的女孩子如此奉承让良子有些不太适应。


这得归功于你那两位主母,梅清移步向前,悄悄说道。毕竟你遭遇了这么多的不幸,所以她们以上次的实验室事件为契机,强行推进了这件事情。不愿意损失重要筹码嘛。就个人而言,我很难想象她们能派上什么用场。


不过应该不止她们两个人吧?良子问。


嗯没错,不过剩下的人你多半就不必亲自会见了。她们都在附近躲着呢,说是要警惕周围。她们互相看不顺眼,但又都不愿意退让,所以我们就只有把两队人都留下了。


良子脸上一僵。


“好吧,我懂了,”她对英理和爱兰尼斯说。两人明显还在吵架争地盘。“感谢你们的大力支持。有你们在我肯定可以安心不少。你们俩要,呃,住下吗?”


“噢,不用的,志筑小姐,”英理说着,摇了摇头。“不必多虑,把我们当成空气就好。是这样没错吧?爱兰尼斯ちゃん?”


“我跟你说过不准这么叫我的!”爱兰尼斯说。


“我又不能叫你志筑小姐嘛,太容易误解了。”


“你只是因为她不姓黒井在吃醋。算了,我们还是先走吧。留在这里也只是继续丢人而已。”


两名警卫鱼贯而出,只留下尴尬的沉默。


“啊,良子。能再次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听到你出事的时候我都吓坏了。”


怯生生的标准语来自赛克奈特,但良子愣了一下才辨别出来。嗓音还是一样,但其中有什么东西……已经变了很多。


“我也觉得真是太好了,”良子说着,微微弯下腰来,盯着赛克奈特。“最近过得怎么样?”


良子私下里猜测着赛克奈特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她同时也感到眼前的女孩好像比以前显得小了一点。


小女孩用脚划着圈圈,羞怯地低下了头。


“那个,因为我没什么朋友,医生说我应该多跟你们在一起……”


良子妈妈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把她拉到了一旁。


“她的记忆衰退越发严重了,”她悄悄说。“心理卫生部建议她把生理年龄逐渐降低到更符合心理年龄的水平。现在是我在照顾她。配合一下吧。”


良子再次看向小女孩,发现她抱住了亜紗美的胳膊。她不知该对此作何感想,只是对赛克奈特涌起一阵空洞的悲伤。


“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拍了拍女孩的头,尴尬地回答。“看,我这不就没事了。”


“是啊,”赛克奈特说着,吸了吸鼻涕。


房门打开了一下。


“一帮白痴!”杏子骂着,气冲冲地走了进来。“连我都要检查吗!”


杏子连自己抱怨的内容都懒得解释,只是恼怒地一甩袖子。她的粗暴现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而良子觉得这恐怕是有意而为。


杏子清了清嗓子,看向良子。


“我听说你成功生还了,”她斜眼瞥着良子说。“虽说现在打搅可能不太合适,但能先跟我私下聊几句吗?有些事情必须得跟你谈谈。”


这个要求有点反常,所以良子在答复之前先扫了一眼周围友人的反应。似乎大家都和她一样不知所谓,但她妈妈耸了耸肩,推了她一把。


“我们没事的,”她说。“去吧。我相信你们俩肯定有很多要谈的。”


她一边朝杏子走去,一边连忙回忆了一下杏子为什么会想要找自己谈话。好像并没有——


啊,对呀,她突然意识到,在心里拍了自己脑门一巴掌。她牺牲自己的身体是为了救下杏子,但并没有想到其他人会觉得这有多么了不起,甚至没有想到杏子未必真能因此得救。对她来说,中间隔着的只有一段神启,但对其他人来说……


大概十天,克莱丽丝在良子查询完内置时计之前就抢先答道。她之前甚至连日历都没有想起来看。


看见良子走到门口,杏子点了点头,带她走进了通往普罗米修斯研究所外部的漫长走廊。这里和大楼的其他区划之间有着良好的隔离,现在又正好没人。


“首先,我要谢谢你救了我的命,”在身后房门关上的瞬间,杏子开口说。“我好久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危险,大概是有些松懈了吧。抱歉,我当时太冲动了。”


“没关系,”良子说。“谁都难免要经历一次这样的事情,不是吗?”


这段话纯粹是出于礼貌的习惯,完全没有经过大脑,所以她刚说完就后悔了。跟老祖宗这么说合适吗?


杏子向良子投去了一个奇特的眼神,但还是摇了摇头说。


“算了,我只是觉得应该亲自感谢一下你。我欠你一个情,行了吧?”


让良子诧异的是,杏子伸出了一只手,坏坏一笑。良子过了一会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握上去,然后就握了上去,被杏子捏得挺疼。


良久,杏子才放开了她的手,咧嘴一笑,接着突然严肃起来。


总之,我还有一些别的事情要说。听说你的复苏手术遭到了延误。她们跟你解释过什么吗?


嗯,是因为我的第二版战术电脑,突然切换到保密念话让良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据说是她们没有预料到我的灵魂宝石会把它也重构出来,所以不得不修改了手术流程。


还有什么别的吗?杏子问。


良子微一歪头,揣摩着她问这个是何用意。


没什么别的了,她说。她们基本就给了这么个理由。


嗯,耐人寻味啊,杏子说。


在对话继续之前,杏子身后的脚步声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


良子成功地掩饰了自己看到来人时的震惊,结果反而对自己的镇定感到有些意外。她完全没有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碰到这个人。无关场合,这位大人可是几乎完全不会亲自露面的。


但我真有那么震惊吗?她想起了自己先前看到的神启。


“哇,这可真是意外啊,”杏子打量着走来的千歳由真说。她侧面飘着一架良子完全看不出用途的球形无人机。


“我觉得我应该探望一下你的救命恩人,”由真说着,扫了两人一眼。“现在可是很少有人能获得救了我们一命这种殊荣。当然,我也想来顺便看看你。有时间换个地方聊聊吗?在这种昏暗的走廊上站着说话挺难受的。”


良子扫了一眼身后的房门。她的家人还等在那里。


“要是不太久的话,”杏子说着一晃脑袋,也示意了一下那扇门。“良子,要不给你家人发封邮件吧。”


由真点了点头,理解了二人的意思。良子照着杏子说的办了。


“走廊那边有个植物园,”她说。“供出院病人休息游玩的,正适合我们坐坐。”


她们跟着由真穿过走廊,良子琢磨着由真以前是不是来过这里。大概来过的吧。


植物园是室内的,但屋顶居然射下了纯粹的阳光,让她不由得诧异地眨了眨眼。她很清楚在見滝原市,不爬到高楼顶上是不可能有这样的大太阳的。


“这是幻像,”门口出现的全息导游解释道。“这里的天花板是模仿天空设计的。”


“啊,”良子惊叹道。


由真带她们走进了植物园侧墙附近的一处空地,透过这里的巨大玻璃窗可以看到明媚阳光下的見滝原海景——明显又是幻像。


良子停留了一会,赏玩着附近树丛的叶子,然后拽过来一根枝条仔细观察。暗绿色的叶片上点缀着浅绿色的叶脉……还有蓝色的触须?这是什么外星植物吗?


“这里是植物电脑化项目的一处研究设施,”由真解释说。“为了在植物上直接长出来传感器、通讯模块和计算单元什么的。我们对于殖民星球和地球上不可居住区域的生态改造技术还有很大的改善空间。其中执政体尤其重视的是在生态系中直接嵌入电脑系统的技术,因为这样就可以在不破坏现有生态圈的前提下大批量部署计算能力。这是我最看好的几个项目之一。”


此时由真的表情完全就是谈论课余爱好的小女孩,而良子看到杏子向由真投去了一个奇怪的眼色。


“说实话,这事听起来挺不舒服的,”杏子说。


“你每次都这么说,”由真说着,翻了个白眼。


“那是因为你每次做的事情都挺让人不舒服的,”杏子反击道。


良子盯着由真看了良久。映衬着窗外虚假的阳光和街景,她的样子和自己的想象全然不同——并不是媒体上刻画的开朗小妹,也不是阴暗传闻中的可怖幽灵,甚至都不是生日会上她所见到的潇洒才俊。


眼前的她显得更为真实,更像是坐在麻美和……是叫MG的吧?更像是坐在她俩身边的那个由真。在她尚未消化完全的神启画面中见到的那个人。


由真并没有试图挑起话题,只是看着两人,等她们先开口。


“是说关于我为何差点丧命的调查有什么进展吗?”杏子问。“毕竟是你点名要见见我的救命恩人的。”


“嘛,我也不是第一次见她了,”由真微一低头,避开了话题。“但上次没能好好跟她聊聊。”


她摇了摇头。


“总之,我不是说完全没有进展,但是……我得说现在的进展还不足以形成什么报告吧。但在这里说这种事就有点过分了。感觉如何,小良子?新身体还习惯吗?”


由真向良子伸出来一只手求握,但这一瞬间,良子眼前看到的只有神启中的那个少年由真:幼小,弱气,却又危险无比。


接着幻像散去,只留下四个世纪造成的变化,令她目瞪口呆——不过她隐约感到,“危险无比”这一点并没有变。


良子接过她的手握了一握,但这点间隔已经有些太长。她希望由真能把她的迟疑当作是没有先鞠上一轮躬造成的惊讶。


“我,呃,没事,”又过了一会,良子说。“我是说,我刚刚才被救回来,所以那个,就好像刚刚才朝杏子扑过去,接着人就跑到这里了。”


这时她才迟来地意识到,她一急之下撒了个谎。但她还能说些什么呢?


“没错,我能理解,”由真说。“你也知道,虽然大家都说我们这些老祖宗经历过很多,但我们大多数人都依然用着同一副身体。不去考虑忒修斯悖论什么的,你们这一代的女孩子经历的很多东西其实就已经是我们所没有经历过的了。这足以令我感到钦佩。”


“大概吧,”由真回答中的敬意让良子有些意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甚至连“忒修斯悖论”是什么都没时间查。


“她们有提到复苏手术中出现过什么意外吗?”由真问。“我听说手术遭到了延误。”


这个问题已经是第二次冒出来了,而这足以在良子的心头埋下一丝怀疑。但由真的表情显得真挚而诚恳,几乎和赛克奈特一模一样,让良子不由得为之所动。


“我的第二版战术电脑造成了一点点的耽搁,”良子不知道描述到多么详细比较合适,“但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了。”


“很好,”由真说。


她转身朝向杏子,而良子这才从杏子的小动作上意识到,这两位老祖宗之间似乎有些紧张。这份紧张一直在她的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给由真的出场增添了一抹阴影,让良子变得提防起来。但直到现在她才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你看,”由真说。“你的老毛病差点就害死了这么杰出的魔法少女。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由真的语气是略带玩笑的讥刺,但她的神态暗示着,这并不是在开玩笑。


“别给我灌输负罪感,”杏子说着,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由真一眼。“起码不要在这种时间这种场合。你也很清楚,那只是一次偶然。”


“之所以会发生这种偶然,都是因为你一直拖着不改,”由真身体前倾,训斥道。“往长远看,这样的事情只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最终总有一次会要了你的命。你不能再对这些毛病视而不见了!绝对不行!”


“你以为我在乎吗?由真?谁都不可能一直活着,我也不在乎这个!我不在乎什么长期稳态!能活到丧命为止,我就知足了。然后就可以见到女神,重获新生。”


由真毫不掩饰地踉跄了一下。这还是良子头一次见到她的吃惊表情。良子意识到,两人这是再度提起了长久以来的某些争执,而她恐怕只是由真用来逼杏子摊牌的工具。


她知道自己本应感到不爽,但由真话语里散发的真挚引起了她的同情。


“我不许你这么说!”突如其来的愤怒扭曲了由真幼小的脸庞。“我绝不允许你这么说!我这些年来辛辛苦苦保住你这条性命可不是为了让你胡乱作死的!”


刚说出来,由真就脸上一白,对自己的失态有些后悔。这似乎完全不符合她平时的性格。


或许是因为她刚刚跟MG坦白了自己的过去,克莱丽丝说。现在会有些动摇也是难免的。


你看到了那段神启?良子有些惊讶,虽说这本应是理所当然。毕竟她根本没有什么考虑的时间就被拉到了这里,面对着由真和杏子。


看到了,克莱丽丝说,至少是看到了一部分吧。


克莱丽丝体贴地加速了她和良子的对话,给良子留下了足够的时间来观察杏子的反应。表情先在愤怒下扭曲,接着又克制起来。


“我不是作死,”杏子小声说。“我只是比较现实。小由真,你不可能把什么都控制在手里。这就是你的毛病,不是吗?想要把一切都置于掌控之下。”


杏子低了回头。她的音色和往常很不一样。更加苍老,或许是更加深沉。


“那才是你为什么要把良子掺和进来。这都是为了让我做出改变,”杏子继续说。“但我并不喜欢把一切都置于掌控之下。我更喜欢把这种事情交给女神。”


听到这个答案,由真闭了会儿眼睛。良子尴尬地扭了扭。自己是不是应该先退场?


但在良子下定决心之前,由真就睁开眼睛,做出了回答。


“但是多年以前,姐姐你的女神又一直在哪儿?”她说。“她救过我吗?救过織莉子姐姐吗?又救过美樹さん吗?”


杏子眉毛一扭,但良子还在努力回忆着“美樹さん”究竟是谁。


她在神启里出现过,克莱丽丝说。你的过脑不忘模块里没有存下来,不过她就是見滝原四人组曾经的一员,就是跟由真吃过拉面的那位。


杏子顿了一会,努力做了个深呼吸。


“你又开始了,”她盯着由真说。“你想激我生气,然后借此论证你的观点。你想要我说什么呢?这件事我考虑过很久。我相信女神肯定有她的理由。所以没错,沙耶加的死肯定有着某种意义,没错,我应该学会放手。你是想要这么说的吧。”


由真迎上了杏子的目光,点了点头,动作缓慢而坚定。


“这次连说都不用我说了。那你又为什么还没有照做呢?”


“因为这种事情是不可能说一句就做得到的啊,由真!没那么简单的!你以为我没试过吗?”杏子大喊道,姿势在不觉间也变得和由真一样咄咄逼人。“就跟心理卫生部的说法一样。我们都有各自的毛病。这就是我的毛病。”


杏子叹了口气。


“我有足够的时间用来整理我那些回忆,尤其是在脑子里装了那些帮着倒腾东西的小片片之后。她去世那天袭击我们的那些魔兽——麻美总是说它们强到离谱,连丘比都说那些小方块不对劲。在那个时代只有一个人拥有这种能力。你觉得听你叫我放手是种什么感觉?啊?你没有资格。”


由真努力维持的严肃表情再度崩溃,几乎显得喘不过气来。


“天啊,杏子,那不是——”


“那是織莉子干的,对吧?”杏子说着,转过身去背对着两人。“没错,没错,我也明白。我知道是那么个理儿。我就是……”


她面壁呆站了许久。


“先让我一个人待会,好吗?”她说。“我现在不想谈这个。”


由真看了杏子好一会,然后点了点头。


“好吧,”她说。“对不起。我没有别的话好说了。”


由真转身走开,用令人咂舌的速度消失在了走廊彼端,无人机紧随其后。背后射来的阳光让由真的面孔显得分外阴沉,正如此时的气氛。


良子也转身想要离开这所奇特的植物园,但杏子突然举起一只手,把她吓得一呆。在刚才的对话之后,良子已经适应了自己的空气角色。


“抱歉,”杏子说着,站直了一些。“只是一点陈年旧事。”


良子的视线垂下地面。她再一次感到自己恐怕得反抗一下自己的本能倾向。她必须得说点什么,要不然神启又还有什么意义呢?如此紧密相关的两件事情绝不会是巧合。


但她真的希望跟杏子全盘托出吗?


“你其实也明白的吧,那件事真的不能怪她,”最后良子决定这么说。


“什么?”杏子一歪头问。“你说什么?”


“美樹さん的事,”良子说。“那不能怪她。由真先前甚至还跟她见过一面。那天織莉子并没有告诉她自己的企图,但她直至今天都还在后悔。”


“你说什—”杏子张口欲言,接着顿了顿,仔细打量起了良子。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她最后说。


“我不明白,”良子说着,摇了摇头。她又在下意识地回避问题——她回答的是“为什么”,而不是“怎么”。“是一段神启,给我看了过去的事情,但我不明白自己现在应该怎么办。”


她说话时的眼神躲开了杏子,但余光依然瞟到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见到沙耶加了?”她问。


良子点了点头,依然躲避着对方的目光。


“但只是一段回忆场景。只是作为当时事件的一段记忆。”


“从没有人在神启中见到过沙耶加,”杏子说。“连我都没见过。而且相信我:我不知努力过多少次。我很清楚你无法控制女神会给你看到什么,但我见到神启的次数只有寥寥几次,全都是毫无关系的内容。其他人都能见到亲人故友,但我却一无所获。我都在想是不是沙耶加不愿意理我了。就算是这样,我也不会怪她。”


良子终于抬起头来,看到杏子两眼无神地打量着自己的双手。她渐渐开始理解,这位老祖宗到底为什么会在X-25上失去冷静,而由真又为什么会明明知道这么对杏子并不公平,却依然把这当作一个需要改正的弱点。


“她对你来说显然非常重要,”良子说,“但我觉得她应该不是不理你。我从来没有在神启中和过世的人说过话。可能只是这种情况比较罕见。”


“你那段神启,”杏子说着,看向良子。“有多少牵扯到沙耶加?除了她临死的样子之外还看到了什么?”


“我连那段都没有看着,只是作为细节提起。其实神启的主要内容还是围绕由真的。”


杏子闭上了眼睛。


“真可惜。那就没法召开神学会了。”


良子诧异地眨了眨眼。说实话,她早就忘了还有这么个会了。


“我只是想要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杏子过了一会说,同时朝附近一棵树看了一眼。那边有一根树枝似乎正在主动往阳光里伸。“我不断说服自己,说一切皆有理由,但为什么非得要她死?为什么她不能得救?难道是因为她会碍着什么事吗?”


良子等着杏子继续,但等了许久她都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最后良子说。


“是啊,你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内容可说了,”杏子说着,挺直了腰。“谁都没有。至少这个世上没有。”


杏子低头看着地面,良子也跟着看了过去。石板铺成的道路让她联想起了杏子教堂的石地板。


“我不会跟由真说的,”杏子说。“首先,这么做根本不明智。其次,我估计就算我不说,这个话题也总有一天会自己冒出来。神启似乎都是这样。”


“现在我感觉我必须跟你说点什么,”良子说,“但这个话题似乎并没有继续下去的空间。”


“或许这意味着我应该再去参拜一下缎带了,”杏子说。“在任务结束之后我就起过这个念头。嗯,在我看来这一切实在太过巧合。”


良子打量着杏子的表情,想起了自己对杏子跟岸田麻希的八卦。她所知不多,只知道两个人曾经在一起过,接着又分手了,然后麻希在阿波罗星差点送了性命,只剩下灵魂宝石,就跟良子之前一样。


但事情显然没有这么单纯。杏子乃至由真的一举一动无不暗示着美樹沙耶加对她有多么重要。而在神启中见过沙耶加之后,哪怕并没有直接跟本人对面,她也不可能看不出来两个女孩子之间到底相像到了多么惊人的地步。


这可不健康,克莱丽丝说。就算不考虑两人巨大的年龄差距,这也足够竖起一个大大的警告牌了。我完全无法想象由真、麻美还有心理卫生部怎么会忽视掉这么明显的事实。


没错,但她们分手了,良子说。已经结束了。


没错,所以你觉得现在麻希会是个什么想法?


良子再次看向杏子,看到她也同样陷入了沉思,不由得想起了亜紗美。


我很难想象她会不顾麻希的感受做出那种事来,良子想。她本人都说初恋永远是特别的。感觉她是个浪漫主义者。


真的吗?有那种想法的人一开始就不会这样乱搞的吧?由真她们就任凭她这样?她们应该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良子摇了摇头,并不是否认克莱丽丝的判断,只是对状况感到不安。并没有实际的证据,但她总感觉自己就好像在黑屋子里瞎摸乱撞。


“初恋永远是特别的,是吧?”良子最后说。她觉得最安全的选择恐怕是先把两人心照不宣的事情提上台面。“那是在说美樹小姐吗?”


杏子朝良子投去了一个探询的眼神,并不是老祖宗想要究明一切的灼人视线,而只是一个普通女孩的不解目光。


“没错,”杏子说着,呼了口气,看上去就好像在害臊一样。“而且,那个,我表现得太明显了,是吧?呃,这种感情问题总会有些不由自主。”


“岸田麻希还好吗?”良子实在想不出来什么婉转说法,但还不愿就此放弃。“我知道你们俩——”


突如其来的撞击声把良子吓得一哆嗦,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拳砸到旁边树上的杏子——但树还好端端站着这一点已经表明,她还是多少保留了一点自制。虽说树皮已经打破,露出了底下怎么看都是电路板的东西。


杏子抬手指着良子,表情扭曲,怒气时隐时现,嘴唇一张一合,但就是说不出话来。


“见鬼,”最后她猛地背过身去,终于说出了口。“现在连你这样未经人事的小丫头都跑来找我麻烦了。我本来想说这不关你的事。但你说的却又是句句在理。句句在理。”


良子看到杏子环抱双臂,就像是想要给自己一个拥抱,但只看到一个背影很难辨认。


接着杏子摇了摇头,就像先前的良子一样。


“我该走了,”杏子说。“有些事情必须付诸行动,也有些事情要想个明白。你家人或许已经在担心我把你叫出来这么半天都做了什么了。我只是在浪费你的时间丢人现眼。回见。”


沿着由真离开的方向,杏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只是挥了挥手道别。


“啊,再见,”良子说。


她觉得杏子恐怕根本没有听到自己的话。



在21世纪60年代早期——也就是好几辈子之前的时候——麻美听说她们从前就读的中学因为设施陈旧老化,在地方政府下一轮缩减开支的时候就要裁掉了。这个做法不无道理——在那个时代,需要上学的孩子每年都在变少——但麻美还是一如既往地念旧,痛哭流涕地总想把学校保下来。


最后是小焰提议由行会出面接手校产,支付翻新费用,然后作为免费的私立学校运营下去。这并不只是单纯的怀旧行为或者慈善活动——有很多人希望行会能在地方上多接下来几所学校,以便更好地满足新契约魔法少女的各种需求。作为第一步而言,她们以前那所中学和其他候选并没有多大区别,所以提案最后得到了通过。


后来是杏子提议说把校园划出来一部分改造成开放式公园,然后把整座设施改名叫美樹沙耶加纪念中学,作为对所有英年早逝魔法少女的秘密祭奠。那才是赤裸裸的怀旧主义。


这年头,見滝原市里已经没有多少空地可以直接看到天空。杏子很少会跑去那些地方,但她对学校旁边的这所公园总是情有独钟。这里……总能让她想起过去,让她能够放长眼光,重新审视最近发生的种种变故。尽管麻美和由真老是会拿她开涮,但杏子知道自己还是完全有能力考虑将来的事情的。


远处的学校大楼闪闪发亮,是依然如旧的玻璃结构反射的阳光。身着制服的学生成群闲晃,有些直勾勾地盯着她看,有些则彻底无视了她的存在。毕竟只有一部分学生在行会里有关系。靠着良好的位置和知名的早期校友,这第一所实验学校逐渐发展成了行会下属的顶级学府,拥有从小学到大学的直升通道。杏子并不对此感到自豪——在她看来,那帮主母的任人唯亲和特权思想都是危害行会平等理念的致命恶疾。


杏子把手伸进连帽衫的口袋里,低着头快步走过,嘴里嘬着一根棒棒糖。这是几十年前火过一阵的高级未来糖果,会定时改变口味,从而阻止味觉疲劳。这东西现在已经过时了,但杏子还是很喜欢。


她叹了口气。“怀旧主义”,“直升通道”,“任人唯亲”,“平等理念”,“味觉疲劳”——光听脑内用词就足以让她意识到自己这些年来变了多少。无论她怎么抵御心理卫生部喜欢强推给老祖宗的那种一潭死水的长期稳态,她还是会在单纯的岁月流逝之中不可避免地成熟起来。


她在公园角落不起眼的一块小石碑前停下脚步。自己的衣着和面孔在这一带显得十分扎眼,让她感到有些不太自在。


过了一会,她跪了下来,抚摸着上面早已风化的文字。嵌在地砖之间的石碑几个世纪之前就已伫立此地,被岁月的沧桑刻下了无数痕迹,但杏子本人却是容颜依旧。这种角色的反转直到现在还会让她感到不适。


美樹沙耶加纪念公园

请永远铭记于心,躺在我们脚下的是无数先烈的丰功伟绩,纵使她们已经久被遗忘,无人记起。


当年杏子始终无法理解小焰为什么要那么顽固地坚持采用这种措辞,但现在她理解了。


她自己又为什么会跑来这里来呢?她并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些年轻人,这些充满朝气的面孔,这些并不需要扛起几个世纪历史重压的人。她总害怕自己的人生会陷入永无休止的原地踏步,所以女神成了她最后的救命稻草,因为祂或许能够给永生的困惑找到答案,告诉自己如何在平稳和自新中求得平衡。但正如她向由真所暗示的一样——她自己也在怀疑这个问题恐怕根本没有答案。那样的话,她宁可尽兴地活尽兴地死,也不会愿意做个永生的活死人。


她感到长头发闷在连身帽里相当别扭,于是把帽子摘了下来。和大多数老祖宗一样,她始终没有接受改造,没有把头发变成像现在大多数人那样的小触手。倒不是她对触手有什么偏见——只是那种梳子滑过柔顺长发的感觉,那种洗头吹头做头发的感觉……绝对是很治愈的,甚至都成了心理卫生部的推荐疗法。反正着急的时候用点魔法就能搞定,把事情都丢给头发本身好像就有点太懒,就算有时会觉得别人的触手好像很爽也是一样。


毕竟女神留下的唯一圣物就是绑头发的缎带,这应该不是巧合吧?


她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着?


接着她就站了起来,毅然转身离开了纪念碑。她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跑到这里——她害怕在自己真正的目的地听到不想要的答案。她只是在拖延时间,但活到这把年纪还有一个坏处就是,她对自己的了解已经太深,不可能再去自欺欺人。


石头板子不可能给她答案,围‏‎观学生同样不行,仰天长叹更是无用。她很清楚真正的答案在什么地方。


她只是希望这次能跟某人说上点话。



和一般人想象不同的是,希望教的首席修女杏子很少会去瞻仰神之缎带。官方理由是她不想让别人觉得自己老是倚仗地位霸着女神。


当然,从非官方的角度来看,这纯粹就是胡扯。


不过就算明知自己的日程已经排满,根本没有这个时间,她还是会和其他人一样排队,用早已练得烂熟的仪态跟排在前面的人打着招呼,甚至还会偶尔逗逗她们的孩子。到了现在这已经成为了她的本能,甚至完全不用经过大脑。


但她还是很难掩饰对冗长队伍的不耐。她也理解这种心态很蠢:明明拖了那么久才过来,到了地方却又不耐烦起来。


无论如何,该来的时候总是会来,她到底还是掩饰住了自己最后的些微迟疑,变身跪在已经被人跪热乎了的石板地上。


过了好久,她还是只能感到周围众人的目光,以为这次会是无功而返。



直到涛声在耳边震响,她才意识到了周围的变化。


她猛地睁开眼睛,耳中满是远处海浪的轰鸣,夹杂着海鸥的啼声。


看来她依然身处教堂之中——但并不是她带着手下的魔法少女一砖一瓦重建出来的那一座。不——从残旧石墙和破碎玻璃之间透出的阳光就是明显的标志。这是那座原本的教堂——烧毁大半,残破不堪,在神所遗弃的世界中任凭风吹雨打。


但……这声音?为什么这里会在海边?她家那座教堂离海岸线可远着呢。


“喂?”她小心地站起身来问道。


拂面的微风带来海水的腥咸,带着呜呜声穿过瓦砾丛间——但并没有人答话。


她叹了口气,看着自己的双手。看来这次神启和她之前的经验有着决定性的不同。前几次都是梦境一般的恍惚体验。但这次……


这只能说是现实,本能深处传来的确实感就像是大梦方醒,头脑清楚,耳清目明。唯一缺少的只有思维深处的电子脉动,那种现代人独有,而她也早已习惯起来的感觉。


但这是怎么办到的?


我居然会怀疑祂的能力,杏子想。真是个不称职的修女啊。


但这还是无法改变没有人答话的事实。


她走过教堂立柱的残骸,曾经作为教堂入口的双开大门在经历了无数风霜后依然挺立面前。其实从原先是墙的地方钻出去会更快,但她不想那么做。


但在迈过门槛的时候,她踩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


低头一看,她感到一阵……恶心?难过?害怕?她不知道。


但她还是把种种心情收了起来,捡起了地上的兔子布偶。那是小桃最喜欢的玩具,片刻不愿离手,弄得又脏又旧,甚至让被迫一起玩的杏子都觉得腻歪。


她上一次见到这个东西的时候,它只剩一片烧焦的破布埋在土里,旁边就是她跟麻美都觉得是她妹妹遗体的一滩东西。她们没有能力分辨,而事不关己的警察只是把尸体扔在原地放着冒烟。如果他们能稍微上点心的话,或许就会有人察觉到杏子还活着吧。


然后它在这里再次出现,既脏且破,被妈妈打了好几个补丁,但是并没有烧掉。


“这是什么狗○玩意?”她小声说着,已经不在乎脏话会被女神听到。“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这东西还是埋了干净。”


“那就埋了我吧,姐姐。”


杏子猛地往后跳开,甚至吓得想要变身,但却发现做不到。


这个声音她从未听过,却又熟悉得心痛,所以她很快就把眼前十来岁的少女和“姐姐”的称呼对上了号。


“小桃,”惊喜之下,这个名字几乎是脱口而出。


看着面前的少女就好像是在看着一面哈哈镜——看着镜中反射的自己蠕动扭曲。她的眼睛就好像不愿意聚焦在和自己如此相似,却又全然不同的幻象之上。


少女穿着朴素的无袖白裙,用无辜的大眼睛回应着她的眼神,比杏子见过的小桃显得更加成熟。


“真的是你吗?”就算杏子的心灵早已说出了答案,她最后还是问了一句。


“是的,”少女说着,伸出了一只手。


杏子冲上前去攥住了它,一时间百感交集,只是呆呆地盯着那只手,赞赏着它的优雅线条,感受着自己灵魂的啜泣。她原以为,已经不可能有什么东西能够如此打动现在的自己。


“你这是?”她问出口来,抬头看着少女的笑脸,在大海蓝天之间显得分外美丽。


“我说姐姐,这问题很傻啊,”她逗着杏子。“明明见证着超自然的神启,还要问为什么能够见到已死之人。你应该没有这么笨吧。”


杏子摇了摇头,想要清醒一些,同时眨掉了眼中溢出的泪水。


“不是那个,”她说。“你看起来……长大了。”


小桃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


“你觉得在这里年龄有意义吗?”她说。“你一直都在想着要是我有机会长大的话会变成什么样子。嘛,现在就是了。”


杏子放开了妹妹的手,找回了一点自制。只要暂时把小桃当成别人就好,不是她在烧不起暖气的无数个寒冷冬夜中护在怀里的那个妹妹,只是一个陌生女孩。


“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杏子急切地问。“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要等这么多年?”


小桃放下了手,一时间和杏子四目相对,接着连忙躲开了视线。在杏子看来就好像是她不敢看自己的眼睛一样,但她想不到什么理由。


“对我来讲那只是须臾之间,”小桃说。“须臾,也是永恒。你觉得这是我能决定的吗?我们能有机会站在这里说话就已经很幸运了。”


妹妹转身背对着她,俯视着已是近在咫尺的大海。之前有这么近吗?


“女神有她的理由,”她说。“我很清楚。但你已经痛苦了几个世纪,这我也很清楚。现在她终于决定你可以摆脱这份苦恼了。但如果能做到的话,我其实几百年前就会帮你解脱。我想这就是我为什么成不了神的原因吧。”


就在杏子惊讶于妹妹老成语气的时候,她手里捏碎了什么东西,然后从面前的悬崖上撒了下来。过了一会杏子意识到,那是花瓣。


“其他世界里的我并没有死在那里,”小桃说。“有的我最终寿终正寝,有的我后来跟你吵架闹翻,还有的我也同样签下了契约,然后早早离世。我身上有着无数消失的可能性,也有无数种未来想要活上一次。”


她妹妹再次转回身来,泪流满面。看着哀悼自己早逝的少女,杏子一阵心痛,连忙走上前去。


“这不是你的错,姐姐。从来不是。我不怪你。我爱你。”


两人紧紧相拥,一时间杏子的眼前似乎闪过了种种光景,那些两人没能度过的共同时间,那些两人没能经历的生活轨迹。


“对不起,”她说着,眼泪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来。“对不起。我努力过。但我根本不可能想到——爸爸以前不是那样——我本该——”


“别,求你了,别这样,”小桃说。“求你了。我跟你说过这不是你的错。”


“你不懂,”杏子说。“在埋掉你跟妈妈的时候,我一心只想追随你们而去,直到九泉之下,但是麻美不准我去,最后硬是把我拉开了。”


当时杏子心中的追忆压过了现实的一切。麻美紧紧拉着杏子的手,一点一点地把只知哭泣的她从埋葬家人的土坟前面拉走,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告诉她总有一天她会学会接受,就像之前的麻美一样。


这是正确的做法没错,但她心里有一部分一直为此在怨恨麻美。


“抱歉让你经历了这么多,”小桃在她耳边说道,“但活下去并不是一种罪过,追寻幸福也同样不是。我知道你很清楚这个道理,但你从未真正相信。都已经四百多年了,姐姐,我在这里过得很好,没事的。”


杏子本能地抱住了妹妹的身体,猛地睁开眼睛。但少女的身影已经开始消失。


“我们总有一天会再见的。总有一天。”


接着她彻底消失,只留下杏子跪在怒涛之前。



但神启并没有结束。


杏子本以为小桃的消失就是最后一幕,接着只会剩下自己在一帮教众的眼皮底下哭作一团。但周围的世界并没有消失,甚至还有一只海鸥示威般地落在面前,好奇地盯着她看。


终于,当眼泪终于干掉之后,她站了起来,在衣服上蹭了蹭胳膊。神启显然并没有结束,但是还能有——


她愣住了。破败教堂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面悬崖。但是这一次,悬崖边上立了栏杆,中间开了个小口子,口子那里有一道往下的楼梯。


提示这么明显,杏子不至于不识相,于是她走上前去,抓住栏杆,顺着有些滲人的长长楼梯开始往下爬。无论这段神启有何意图,至少有一点确定的是她在这里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魔法少女身体的力量和平衡感,甚至连执政体植入芯片的辅助都已经消失。所以这样的高度足以令她头晕目眩,还因为调动着已经不复存在的力量和技巧浪费了大半的时间。这让她感觉自己重新变得幼小,小到心痛。


漫长而艰苦的几分钟后,她终于爬到了底。这里是景色优美的海滨沙滩,就像是她跟小桃儿时的憧憬。


鞋子埋进沙里,让她涌起了一股脱掉的欲望。


小桃……


想起妹妹时的感觉已经变得不同。以前她一直不敢去想家人的事情,害怕着随之而来的伤痛,害怕着自己心中影像投来的判决眼神。这并不理智,可就算过了那么多年,这感觉还是始终挥之不去。


但现在已经不会再那样了,让她如释重负,就像是自己没有意识到的疼痛终于散去——就像是被由真治回了自己压抑着疼痛的断肢。


抬头看着午后的温暖阳光,她一时不知道作何是好。


她脱掉鞋袜,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在了楼梯边,然后奔向海滩。她觉得在这种地方应该不会丢了吧。


脚下的沙滩热哄哄的。或许只是女神在见过小桃之后想让她暂时避开现世的生活,在这里放松一下。现在置身此处,她意识到自己确实很有休息的必要。虽然这几年一直是她在劝麻美需要歇歇。


我们都没有听从自己的建议呢,杏子想。


接着她再一次呆住了,不禁手搭凉棚,想要看个仔细。潮水在她眼前褪去,慢慢露出了海边常见的那种乱石滩。


而其中一块礁石上坐了一个人,几乎是躺在上面,遥望着远处的海平线。


不,并不是随便的哪个人——这正是她想要在这里找到的那个人。


杏子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起来,将普通人类的体能剥削到极限,生怕着迟了一步就会和她失之交臂。但她并没有喊出声来——她总有一种毫无来由地的畏惧,就好像喊出来她就会消失不见。


在执念的驱使下,她径直跃过一块礁石,然后感到落地时脚下一滑,这才惊恐地意识到自己脆弱的人类骨骼就要在大石头上撞个粉碎,自己的力量和反应却无法阻止。


直到身体被什么东西挡住,她才发现自己撞上的是某人温软的手臂,而不是原本预料中的冷硬礁石。


“我说杏子啊,我记得以前你没这么笨的。”


“沙耶加?”杏子问着,有些喘不上气来。


对方放开了她,两人一起摇摇晃晃地坐在了礁石上。


“正是在下,”沙耶加说着,微微鞠了一躬。“嘛,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算是吧。”


“在某种意义上?”杏子空洞地重复着。


“这个待会再说,”沙耶加说着,拽了拽自己蓝白条纹比基尼的肩带。“现在这并不重要。”


她低了会头,把玩着自己的泳衣。


“你知道吗,我在签下契约之前曾经在店里见过一身这样的泳衣。当时犹豫着要不要买,但是白色的泳装太不禁脏了,所以我说服了自己没买。之后我又反悔,但是回到店里一看,那东西已经不见了。很可笑吧,一旦有太多时间胡思乱想,会让你后悔的都是些这样的小事。”


杏子只是呆坐原地,目瞪口呆,没想到她居然聊起了这样的话题。


“总之,”沙耶加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想把这当成某种象征也随便你,但我想……”


沙耶加低了会儿头,然后挪了挪位置,转向了远处海平线的方向。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说。“我基本是被突然踢出来陪你聊天的,也没人告诉我要做什么。当然要是扩展一下感知的话我可以一直看到这场对话的结尾,但那就本末倒置了,不是吗?”


杏子有些尴尬地扭了扭,不知道应该如何作答。其他人见到逝者的神启里面完全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内容。


过了一会,沙耶加摇了摇头。


“我又开始跑题了。我会想说如果当年你真有那么爱我,或者你只是不想让我自取灭亡,那你完全可以直接告诉我。但我清楚这么对你并不公平。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我也知道是我没让你说出来。我也很清楚,如果你采取了进一步行动的话,当年的我到底会是什么反应。到头来,不管说什么,都不如说这就是我的命。”


沙耶加蹲了下来,把手伸进涨潮形成的水塘里搅了搅,看着里面的枝枝叶叶随之晃动。一只红壳螃蟹猛地扎进了水塘深处,几条小鱼吓得躲进了海胆丛间。


“那就先让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吧,”沙耶加说。“不,我并没有不理你。第一,做决定的不是我。第二,在这个世界是不会有那种事情的。当你拥有了足够宽广的视野,就很难去讨厌哪一个人。”


沙耶加站起身来,对上了杏子的眼神。杏子第一次发现,她的眼睛有些奇怪,就好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翻滚——


过了一会儿,沙耶加移开了视线。


“总之,死掉之后起码有一个好处是认识到了自己的人生意义。”她说。“倒不是为了行会的成立而献身什么的。有很多我活下来的世界里行会也照样成立了——但在那些世界里我都没有签下契约。而离开了我的契约,恭介的音乐生涯就会彻底断送。那才是我的真正价值。此外最多就是关于仁美一族的蝴蝶效应之类。她们给女儿取名纪念我也是个挺不错的后续,虽说她跟我没什么共通之处吧。”


“你居然会为了这样的蠢事而死?”杏子难以置信地问。


“你总是以为每个人的生死背后都有相应的重大理由,但这其实是不对的,”沙耶加说。“那是无法实现的。就连女神她那么强大的力量也无法实现。”


她再次蹲下身子,在池塘里搅和起来。池塘里突然冒出来一匹海马,似乎对这种粗暴举动感到厌烦,但紧接着就消失不见。


“那是我许下的愿望,杏子,”沙耶加说着,朝她一瞪,眼神尖刻起来。“或许那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东西,但至少当时的我确实愿意为此献身。而女神尊重了我的选择。”


沙耶加躲开了视线。


“我想我没必要那么惊讶吧。你的确不像是会懂这些的人。”


“我怎么可能会懂!”杏子犟了回来,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没有抓住沙耶加的肩膀。“那不值得用你的性命去换。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但沙耶加并没有说出杏子预想中的什么答案,只是……笑了笑。


“你可想不到从你嘴里听到这种话有多讽刺,”她说着,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关于我的事情就聊到这儿吧,”她说着,转身看向杏子。“事情早就过去,而且也没你什么错。我来这里主要还是为了劝你放手。”


她伸手指着杏子,但杏子只是躲开了视线。又有什么回答能够撼动眼前这个似乎无所不知的沙耶加呢?这种感觉最糟了,就好像对方是一个当真什么都经历过一遍的老妈。


“我知道那不是我的错,沙耶加,”她说。“我当然知道。当年我能够采取的任何措施都超出了我那时的经验。那时的我太过年幼,根本不可能救得了你。”


“那时我们都还太过年幼,”沙耶加说着,言语里残留着一丝伤痛。


她闭了会儿眼睛。


“在这里我有好几种办法吐槽,但其实都指向同一个问题,”她说。“你说你知道那不是你的错,但你内心深处却始终觉得自己罪有应得。”


“这很矛盾吧,”杏子说。


“没错,”沙耶加赞同说。


她朝着杏子俯下身来,做出了一副颇有深意的表情。


“但我说啊,一提起‘太过年幼’跟‘罪有应得’,难道你就不会想到某个跟我一模一样的女孩子吗?被你睡了的那个。你可够混蛋的啊,杏子。随便你怎么解释吧。离不开我是一回事,但是离不开‘我’就是另一回事了。”


杏子猛一哆嗦,下巴张得老大,就像被蛇咬了一样。


“我不是——”就算意识到这是徒劳的,她还是结巴着想要辩解。


她低了会头,思考着如何措辞。


“嗯,没错,就是那么回事,”她说着,但没有抬起头来。“先是随便玩玩,之后就变味儿了。所以我结束了那段关系,因为我不想卷进那种事情。”


跟这样的全知存在说话给她带来了某种奇怪的解放感。一切的隐瞒都没有意义,所以也没有必要尝试。


但是,唉,难道就不能换个使者吗?随便谁都行。让沙耶加来训她这事,女神这一招真的好残忍。她感到就好像重新回到了十六岁,被麻美说教着自己平日生活如何邋遢。


“嘛,总比你妹妹强,”沙耶加带着嘲弄的语气说。“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等杏子又吓了一哆嗦之后,沙耶加继续说:


“你到底不想卷进什么呢?恋爱关系?长期相处?你现在还不想安顿下来,是吧?想要活得像个年轻人?我说你都四百六十四岁了,再怎么掩耳盗铃也没有用的。”


杏子张口想说出一直在用的那条反驳理由,但是沙耶加抢先打断了她:


“也别扯什么不想堕入长期稳态的鬼话,什么那就等于死了之类。你知道什么叫一潭死水吗?过了四个半世纪都还无法摆脱初恋阴影,那才叫一潭死水!何况你那位初恋根本就不喜欢你,至少不是在这个世界。”


杏子缩了缩,就像是心里被咬了一口。这种大实话完全没有争辩的余地。


“所以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去看看这位岸田小姐,然后努力把这段关系弄成。我就先不评论你对年龄和体型的嗜好了——女神在上,老祖宗里面喜欢吃口嫩草的也不止你一个。但我希望你至少要努力让自己的感情生活健康一点,好吗?”


杏子低头站在那里,感觉就像是被校长训斥的小女生。


“好吧,我懂,”她说。“我懂了。我很傻。我自己很明白。我就是——好想你。”


“我也懂,”沙耶加说着,伸手抱住了她的肩膀。“我也想你。我本来想说我盼着你能快点过来找我,但那就等于咒你去死,而且这里时间根本没有意义,何况——”


“不是在这个世界?”杏子突然鼓起了勇气,打断道。


一阵沉默。


“啊,你是说先前我说不喜欢你的事,”沙耶加说。“嗯,那个,最起码有些世界里我们还是可以走到一起的。只是不在这里。但我内心深处确实拥有着来自那些世界的感情。这么说的话……”


沙耶加抓住杏子的肩膀,让她抬起头来。


“女神知道你受了很多苦,”沙耶加的声音里带着某种奇怪的韵律感。“她知道你所承受的痛苦远远超过了应得的程度。这是我们所有人的命运,但并不公平。作为对此的补偿,她会给你一件从来没有给过别人的礼物。”


她的声音变得越发幽远,充满了人间乐器无法奏出的层层共鸣。在心中的黑暗角落,杏子听见了无数低语,撕扯着现实的边界。


她抬起头来,发现自己对上了沙耶加的眼睛,那双之前就觉得有些奇怪的眼睛。她看到她的眼底深处仿佛有着什么东西,无穷无尽,某种……


“你到底是……?”她感到自己的问题刚一出口,就消失不见。


“这个问题好傻,”那个声音说。


接着杏子就被那双眼睛吞没,然后永恒从她的心灵缝隙之间喷薄而入。在似乎永无休止的一瞬间,她从女神的视角看到了自己的一生,所有无尽的变数,所有欢乐和痛苦。她感受到了一切。


—看到爸爸要做的事情,她怒不可遏地把他刺了个对穿,但心里依然回荡着对自己行为的恐惧—


—她爸爸拍了拍她的脸蛋,说自己做了傻事,现在终于醒悟,决定原谅一切—


—手中的灵魂宝石崩溃飞散,然后她终于害怕起来。麻美她这是—


—温暖的夏夜,她在公园里和同事谈笑,说着世上怎么可能真有魔法—


—亲吻的感觉如同电流穿过全身,她的初—


—感应到沙耶加的灵魂宝石彻底消失,她痛哭哀悼,但同时又怀疑起了—


—接着一切结束,她发现自己再次和沙耶加四目相对。对方正用两手捧着她的脸,但见她醒来就马上松开了手。


“我没法把这些告诉别人,对吧?”杏子说着,手捂着头,踉跄了两步。


“当然不行,”沙耶加说。“而且我相信你早就发现了,你自己也无法记住。你的心灵根本无法承受。”


“你到底是?”杏子问。


沙耶加笑了笑。


“我是美樹沙耶加。仅此而已。没有什么特别。总有一天你会懂的。”


少女转身走开,而杏子也清楚自己留不住她。


天旋地转之中,现实从脚下坠落,只剩她喘着粗气跪在缎带之前。周围的人群耳语起来,但她已不在乎。


她仿佛在眼角里看见了一对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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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云炀
纪云炀 在 2017/08/15 00:31 发表

标题:从300追到这里…

也算是见证了300走向商业化?的第一步吧

现在上300主要就是为了追这篇翻译

第一次在这里评论,先试试

译者大人辛苦,期待下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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