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感觉怎么样?”
她给我端来一杯咖啡,微烫的滋味有些不适合夏天的非洲。
“糟透了。”
我故意不看她,只是接过杯子,继续弓起双腿背靠着木墙。前额的小伤口上贴着消毒胶带,眼角的撕裂伤也已经被缝合。镇静剂的药物作用并不持久,但我依旧有些头晕。
Umoja组织的极地建在一处废弃的磷酸盐矿区中,从我被扔上车,直至在这栋木屋中苏醒的时间来看,这儿与拉赛特镇之间的距离并不太远。房间很简陋,床铺围着蚊帐,所有家具都是手工打造的木器,除了一盏电灯和一台“呜呜”作响的电扇,这里再没有其他的现代文明。
“关于镇静剂的事我很抱歉。”她笑道,“我找不到其他方法,能够让妳冷静下来……”
她在我身旁坐下,全然不顾床架的震动和险些洒出的咖啡。凯特·埃利斯靠近我,开始伸手轻轻揉压着我的卷毛脑袋,顺时针3圈,轻轻往下按2秒,然后再向逆时针同样揉上3圈。
一切都好像我们还住在那栋旧房子里时那样,仿佛生来就该如此。
“混蛋,我恨妳。”我几乎现在就想要拥抱她,可有些事让我不得不对她表现出敌意。“妳布置的陷阱炸伤了我的搭档,可妳在逃跑时根本没有在意过她的伤势!”
“陷阱?妳是指那颗塑料震撼弹?”凯特显得不以为然,“那是一件非杀伤性武器——在蒙巴萨的黑市上妳能够弄到很多这类中国人送来的军事援助物资,又便宜又好用……相信我,它不会炸死或炸伤目标,只是由内部的小装置发射一阵微型冲击波,把妳推出2、3米远,晕上十几分钟。”她看着我,似乎希望缓解我的紧张,“妳的朋友不会有事的,虽然她可能需要做一次背部按摩,或者像妳一样,处理几个小伤口……”
“但愿如此。”我终于扭头回应了她的目光,但很快就逃开了。
我没法在看着她的同时去思考关于黛娜的事。
“不常剪头发?”凯特继续抚摸着我的脑袋,动作变得比过去慢了一些,“看来史密斯学院和FBI都没有好理发师。”
“至少她们不会像妳一样总是刮破我的后脑勺。”幼稚的自尊心使我毫不犹豫地讽刺了她。
凯特的手停下了,就好像突然遇上了看不见的障碍。
我偷偷尝了尝咖啡,一如既往地苦涩。不过我对这些嗜好品从来都没有研究,即使有人用烘干和碾碎的树叶冒充咖啡豆,我恐怕也很难发现。
她停顿了很久,然后才说,“妳应该早一点儿提醒我,”她叹着气,“那样我就能再小心一些了。”
显然,我的姐姐正在渐渐陷入到某种自责当中。这绝非虚情假意,而是她一以贯之的价值观。凯特·埃利斯博士一直就是个容易将所有责任都招揽到自己身上的人,尽管许多事原本与她无关,或者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并不是我所期待的,我讨厌看到她那充满负罪感的样子。
“妳不是救世主,凯特,妳没法解决所有的问题。”我忍不住这么说,可是立刻就感到了懊悔。
5年前,在长久的分别即将到来之前,我们的最后一次争吵似乎也正是以这句话划上休止符的。
她更深地陷入了沉默,甚至将手从我的头顶移开。一瞬间,强烈的空虚降临了,我以为所有的思想已经从大脑中逃离,每一种感觉都慢慢变得索然无味。我用愚蠢的频率不停咽下咖啡,毫不在意被温度刺痛的舌苔,只想找到能够使自己摆脱尴尬的方式。强烈的自我厌恶主宰着一切,令我无法忍受!我发誓,就算现在地狱的大门在眼前敞开,为了逃离这个重罪缠身的躯壳,我的灵魂也一定会用最快的速度钻进去!
“是我导致了这一切,所以必须由我来……”
几分钟之后,我发现她的说辞就和5年前一样,毫无变化。
“不,根本不是这样!”我打断了她的话,“这不是妳的错!”
我注视着杯子里残余的咖啡渣,即使强迫自己的语调显得坚决,也依旧没有勇气望向她。
“是我的错。”凯特很平静,似乎从未被我任性的声音所影响。“是我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然后把它卖给了一群疯子。”
“并不是!”我用力摇头,“妳卖了‘超级玉米’,是为了给我弄到动手术的钱!假如我的眼睛没有瞎……假如没有我……假如我不存在的话……”
她的手比我想象得更粗糙,指头和掌心的皮肤掩着我的嘴,坚决得几乎要令我窒息。
“住嘴,莫拉,我记得我们很久以前就相互保证,绝不允许让这些鬼话再出现。”她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可手上的力气却在不断增强。“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会为了对方做任何事。没有人需要为此感到自责,更没有人需要因此消失,明白吗?”
因为她的话,我不得不忍受着双眼逐渐变得潮湿与胀痛的感觉,强迫自己不哭出声来。
“我讨厌妳!”我知道自己此时的声音就和土拨鼠的叫声一样滑稽可笑,“我真希望妈妈永远不曾把我装在纸盒里送到妳门外的擦鞋垫上!”
喊声浑浊得就连我自己也无法听清。与她分开的这些日日夜夜中我时常这样幻想,然而每一次能够得到的,只是更深的悔恨。
但今天,事情似乎正在变得不一样。
凯特松开手,取走咖啡杯,然后她将我拥入怀中,紧紧搂着。被她再度触及的那一刻我几乎已经丧失了自身的意识,如同完全散架一般地倒下。她的臂弯承受着我的全部重量,让我倚在她的胸口,聆听着那颗蕴含着爱与亲情的心脏,在身体中仿佛永不停歇的跳动。她吻着我的头发,轻抚我的背脊,直到我不再颤抖。
“我以为妳已经不再爱我了。”我像个急于撒娇的小孩子那样抽着鼻子,“因为我对妳做了那样的事……因为我是个笨蛋……”
“什么事?”她笑了,我听见那些有趣的“哼哼”声从她的嘴唇后面漏了出来。
我敢说,她一定是故意的。可恶的安妮·奥肖尼斯不仅骗走了凯特的项目,还让她传染了恶作剧的爱好。
“我不该有那些妄想,不该趁妳睡着时……我是说,即便我们实际上没有血缘关系……”
这样的坦率对我来说已经到达了极限。当一个正处于青春期的女孩发现自己最感兴趣的对象竟然是姐姐时,她理所当然地应该选择藏起这样的念头。对于我们所生活的社会,那显然无法得到太多人的认可。而我曾经犯下的、最大的错误,就是让本该驾驭思想的缰绳,从自己手中脱离了那么15分钟。
凯特却显得更开心了,我不彻底的忏悔在她眼中大概就像个笑话。
“哦,莫拉,傻姑娘……”她不断吻着我,“我从没有因为那件事而生气过,我甚至感到光荣。我的骄傲、整个俄亥俄州最可爱的女孩爱我,她愿意把珍贵的吻献给我……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自豪的事呢?”
我没想过她会这么说。可惜,这些用来安慰的词句无法使我高兴起来——我知道她还会说什么。
“但妳没法像爱一个普通的女人那样去爱我,对吗?”沮丧令我的语调充满了自暴自弃,“因为妳永远不会忘记安妮·奥肖尼斯,就算妳知道她是个骗子,就算妳明白其实是她策划了所有的事!”
她果然又变得无言以对,不再像刚才那样扮演着自信的姐姐了。
“妳不明白,莫拉……”
我能够感受到她身体的微微震动,她一定又在下意识地摇头,好掩饰此刻的心虚。
“妳明明都看到了,那些照片、那些证据。”提醒她,“她故意接近妳,只是为了‘超级玉米’。”
可是凯特的想法却依旧与我不同。“……那些照片,还有通话记录……也许都是伪造的。”她说,“别忘了,安妮给我们留了信,她说过会回来。”
“那不过是她的伎俩,是骗局的一部分。”我努力克制自己,否则也许我和凯特之间马上就会爆发5年来的第一次争吵。
“不,如果她只想溜走,就不会在妳动手术期间每天都来电话了。”凯特的论点依然如故,从18年前那个令人失望的夏天开始,她就一直这样自欺欺人。
安妮·奥肖尼斯,自称的自由作家、实质上的黑市掮客,为了引诱凯特出卖“超级玉米”的实验数据而伪装成邻居接近我们。不得不说,她是个手段高超的骗子。那个女人只花了一周多一点儿的时间就混入了我和凯特的生活,不仅达到了目的,而且也偷走了凯特的心。我的姐姐在此以前从没和什么人坠入过爱河,每天都把时间花在实验和照料孩子上的她甚至还弄不清自己究竟该喜欢女孩还是男孩……结果安妮·奥肖尼斯得到了她的一切,趁着凯特和我在中国等待角膜培养和再植手术的时间,永远地消失了。
她在最后一个电话里向凯特保证,会带上啤酒和披萨在房子门廊前的台阶上等着我们;她亲口告诉凯特,她想了许多点子——关于她们俩今后的人生,也关于我;她同样用欢快的语调对我说,她已经等不及想要带我去威尼斯见识一下真正的大海和天空。
当凯特和我怀着各种各样的期待回到我们曾经出发的地方,她却不在那里。尽管客厅里的欢迎派对已经布置就绪,气球、横幅和鲜花,还有披萨、蛋糕、橙汁和啤酒……但无论哪个角落,都没有安妮·奥肖尼斯的身影。
她的确在厨房的餐桌上留了便条,凯特总把那张从报纸上撕下来的破纸称作“信”。骗子在纸条上说:“我去买包烟。”
这成了我们生命中大概最为漫长的5分钟。凯特和我从下午一直等候到午夜,做出报警的决定时,就连我们自己也吓了一跳。克利夫兰就和所有的美国大城市一样有着糟糕透顶的治安,由于担心对方的安全,凯特一直在哭。我忘不了她几近精神崩溃的样子,刚刚恢复视力的双眼记下了姐姐在地板上蜷缩成一团的痛苦模样。
警察除了做些记录以外表示无能为力,而事情则在第二天中午迎来了出人意料的转折。联邦快递给我们送来了一只大信封,里面塞满了安妮·奥肖尼斯在欧洲当雇佣兵时的照片,以及表明她在“马耳他鹰”掮客公司中担任经理人的文件。
这些东西并不直接牵扯到A&E公司,也无法证明“超级玉米”的真正买家是A&E公司,但显而易见,即使最蠢的人也能猜到安妮·奥肖尼斯在整件事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一切事情似乎就此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然而凯特竟然拒绝相信,并且无论我怎样尝试着想要证明,都无法动摇姐姐的想法。
“安妮一定遇上了麻烦。”凯特直到今天仍旧这么认为,“那些寄来照片的人,一定就是把她带走的人。那些所谓的‘罪证’让她没法再回到我们身边,这或许才是对方的目的。”
的确,我不否认某些事的发生相当古怪——本该立刻人间蒸发的安妮·奥肖尼斯“多余地”同我们保持了8个月的联系;她失踪后则有某些“热心人”大费周章地送来了“犯罪证据”。我并不清楚那个骗子的真实想法,也许她真的爱上了凯特,也许她说的那些关于威尼斯的话并不全是谎言,也许……就像凯特怀疑的,她的确遇上了麻烦。
可是,我为什么要对一个18年来从未试着与我们取得联系的人满怀信心呢?她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
“如果她真的爱妳,她就该回来。”我希望凯特能够明白,“在任何时候爱情都不会被一点儿小麻烦所阻挡。”
而凯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顽固当中。“A&E公司是全世界最大的生物科技企业。假如是艾莉诺·雷恩的人抓走了安妮,那么……我想这就会是个‘大’麻烦。”被爱情所左右的科学家说,“她很可能……被关在什么地方……”
虽然“把尸体装在水泥罐里并沉进大西洋”这一选项有着更高的可能性,但那样说会让凯特伤心。我知道,在关于安妮的问题上我永远也无法说服姐姐,正如我不可能取代她在姐姐心中的地位。
“已经过去了18年,现在的她一定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
这么说显然饱含着泄愤的目的,不过凯特并不会因此责怪我。
“是啊。”我的姐姐发出一阵无可奈何的笑声,“就和我一样老。”
46岁。时间总在我们不经意的情形下改变着生活中的某些元素,只是我坚信,“永恒”也一定存在。
“她的年纪明明比妳大,凯特,而且妳一点儿也不老。”我从她的怀里抬起头,望着这张与阳光和风沙斗争了许久的脸。“妳的声音就和过去一样好听。”
“谢谢,小马屁精。”她低下头吻我的鼻尖,表情依旧充满了惆怅。
“给我唱首歌吧。”我决定要些好处。
“想听什么?”
“什么都行。”
也许是因为喜怒无常的妹妹过去总会突然提出要求,凯特没有丝毫为难的表现。她停顿了一小会儿,接着就唱了起来。
太阳为何闪闪发光?
海浪为何拍打岩岸?
难道它们不知道这是世界末日?
因为妳已不再爱我。
凯特喜欢老歌,就像她对那些陈旧的电影情有独钟。史琪特·戴维斯的《世界末日》是凯特和我都熟悉的歌,我们曾经有过她的CD,也一起看过将这首歌当作片尾曲的电影。[注1]凯特喜欢格瑞辰·摩尔散发着忧郁和欲望的眼神,我则讨厌那个故事本身。
故事里的13岁小男孩因为对街的33岁性感美人而春心荡漾,故事外的13岁小女孩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并不仅仅将身旁的女人当作姐姐。
还有什么比一部电影揭穿了妳内心的秘密更令人无地自容的事呢?
凯特并没有察觉到我微微加速的心跳,她继续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唱着。
鸟儿为何依然歌唱?
星星为何当空闪耀?
难道它们不知道这是世界末日?
当我失去了妳的爱。
我在清晨醒来,
想知道为何一切如常。
我无法理解,我真的无法理解——
生命怎会像往常那样运行?
我的心为何仍旧跳动?
我的泪为何浸满双眼?
难道它们不知道这是世界末日?
当妳说再见的那一刻。
……
当整首歌进入尾声,她的手开始随着曲调打起节拍。于是我像小时候那样跟着她一起唱,仿佛我们是一对有名的组合歌手,一起站在超级碗的中场秀舞台上。
在看不见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曾有过许多幻想,尽管其中的所有事物的形象都只有模糊的一团,但凯特的轮廓始终很清晰。当她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我能够感受到无比的真实。因为实验室的工作,她的双手粗糙不堪,可对于我而言,那正是世界上最好的路标。牵着她的手行走时,我明白自己尽可以用最大胆的方式迈出步伐;坐在她的臂弯之中,我感觉自己正被一个名为“爱”的世界包围。
我很清楚,某一天,当凯特真的永远离我而去,世界末日一定会立刻降临。就在那一分、那一秒、那一个瞬间、那一个闪念、那一次呼吸、那一声哭泣,能够使我有勇气继续面对生活的一切,都会消失。
唱完最后一个音符,我只想永远让时间停留在这一刻。
“和我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吧,”我差不多是在苦苦哀求,“让艾莉诺·雷恩留着那些经过基因改造的玉米和小麦好了,这根本不值得妳去冒险!”
“然后呢?”她微笑道。
“然后我们去亚洲,到那些中国贵族统治的小岛上,藏起来!美国的法律在那里无效,中国人的皇帝从不干预那里的生活,我们可以买一小片甘蔗园,盖几间高脚屋,养一群鸭子或者猪,享受不被打扰的人生!很多讨厌雷恩政府的美国人都逃到了那里,没问题的,凯特,我们一定能够做到的!”
这大概就是我现在唯一渴望实现的理想了。假如圣诞老人允许对一个24岁的伪小孩网开一面,那么我愿意用这一生所有剩下的愿望作为交换。
“妳是说菲律宾群岛?还是爪哇和苏门答腊?我去过那些地方,它们的确很美,有最白的沙滩和最温和的天空,还有棕榈树和海鸥。除了中国人在哥伦达洛[注2]建造的宇航中心偶尔会有些吵,其余地方就像天堂一样。”她点着头,“假如某一天我们需要寻找一个完美的隐居之所,我也会选那儿。”
“所以,让我们马上……”
“但是,现在不行。”
她的回答一如我的担心,激动的火苗刚刚探出脑袋,就被科学家的坚决送回了灰烬当中。
“为什么?!”
我很生气。
“因为世界正面临着危险,莫拉,而这样的危险源于我犯下的错误。”凯特的声音里听不见丝毫的动摇,“如果我不能亲手纠正这个错误,那么我至死都不会原谅自己!”
她就和我记忆中一样顽固,而这恰恰是我最难以接受的部分。
“所以就像他们说的,妳相信A&E公司正在利用妳的技术引发世界末日?”我依旧觉得无法想象,“那么埃莉诺·雷恩打算怎么做?用增产玉米和变异马铃薯毒死所有人吗?”
事实上,如果没有A&E公司长期提供的免费和廉价粮食援助,全世界每年会饿死更多穷人。而且A&E公司还是所有捐助者当中仅有的、自行承担运输和分发工作的大企业,埃莉诺·雷恩的雇员,以及她资助的志愿者每天都在向孟买、坎大哈、朱巴、弗里敦和波哥大等地的难民营发放谷物、乳制品和蔬菜,并且A&E还建立了很多培训学校和难民输送路线,帮助无依无靠的人们掌握谋生的技巧,送他们前往那些愿意提供庇护的友好国家。有传闻说欧洲联邦议会曾经提名埃莉诺·雷恩为2030年度的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而她则秉承着一贯的低调作风,拒绝了这项荣誉。
然而我的姐姐却把这样一位世人眼中的特蕾莎修女,视作给世界带来毁灭的瘟疫制造者。
“她并没有毒死他们,”凯特告诉我,“而是毒死那些人的下一代。”
“下一代?”我不明白,“她怎么才能毒死还没出生的人?”
“很简单,让他们永远无法出生。”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但在参加了米德加德的那些“体验活动”以后,我并不怀疑A&E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这和‘超级玉米’有关?”
“是的,知道为什么‘超级玉米’能够实现最大程度的增产吗?因为我在那些实现高产异变的种子基因里成功地设置了‘自我删选’的能力。它们的免疫系统会自动寻找并消灭所有被标记的不良遗传信息,只允许优秀的基因通过繁殖得到延续。而‘自我删选’本身能够得到无条件的遗传传递,确保每一代植株都保持最强的活力和最高的产量。”
当然,A&E公司曾经也是这么解释的。“我看不出这有什么问题?”我说,“科学家不都是这样假扮上帝的吗?”
“问题在于埃莉诺·雷恩不仅仅用它来标记不良遗传信息,”凯特的声音充满懊悔,“当她的实验室利用我提供的资料破解了‘自我删选’的控制方式,她就开始一点一点地尝试标记某些正常的遗传基因……在人体实验当中……”
“这是非法的。”我说,但并不奇怪。
“没有人会追查雷恩家的事。自从她赢了18年前的那场官司,还顺便搞垮了俄亥俄州州检,所有的联邦司法机关都将A&E公司当成不可触及的禁区。”
这或许也是安妮·奥肖尼斯当年接近凯特的最初缘由,A&E公司依靠推出“超级玉米”彻底洗清了盗取联邦实验室实验数据的罪名,不仅拿下了案子还赢得了巨大的声誉,公司的市值一夜暴增。埃莉诺·雷恩和她的兄弟约翰在整件事中获益不菲,前者在基因贸易领域茁壮成长,后者则以参议员的身份正式开始了他在华盛顿的仕途,直至当选美国总统。
“那么,她都做了些什么……对那些可怜的家伙……”虽然可想而知,但我还是希望得到更明确的答案。
“所有参与实验的非裔和拉丁裔男性都失去了生育能力,阿拉伯裔的实验对象只能让妻子怀上女孩,印度裔的后代都是畸形儿,越南裔则只会得到死胎。”凯特用平静的语调解释着令人震惊的事实,“所有的实验对象都在2年后死于肺部大出血引起的呼吸衰竭,尸检报告无一例外地显示:在他们体内都发现了极速成长的恶性肿瘤。”
这实在是令人发指的罪行,而我相信凯特作为一名科学家并不会基于臆想去编造这些事。可是,就连我自己也感到意外——我竟然没有因此产生任何义愤填膺的冲动。
也许是因为恐惧。
“那些人都吃了A&E提供的食物吗?”我几乎要害怕得哭出声来,“我也吃了,就在刚才!”
一时间我的确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但我的姐姐却为此开怀大笑起来。
“别紧张,贪吃的小家伙。”凯特告诉莫名其妙的我,“她们一定是用参观体验区里的产品招待妳的,对不对?那是A&E公司的伪装,她们请每一位前来参观的大人物吃烤肋排和玉米,只是为了宣扬产品的安全和美味。埃莉诺·雷恩很聪明,她不会在完全准备好以前就做出引人怀疑的举动……嗯,通常来说是这样。”
“通常?”
凯特的蛇足实在无法太好地安慰我,她也只好苦笑。
“我们也一直在追踪A&E提供的那些援助物资,”凯特向她可怜的妹妹解释道,“总体而言,并没有人为引发大规模疾病的现象。我们在A&E内部的线人提供了可靠的消息,因为担心引起WHO的警惕,艾莉诺·雷恩不希望扩大实验的规模。”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而我也总算冷静了一些。但愿艾莉诺·雷恩明白我只是一位普通的参观者,不值得她浪费那些厉害的基因武器。
“好吧,现在我知道了,艾莉诺·雷恩有能力干掉任何一群她想要收拾的人——利用他们共同的基因特征。可她的目的是什么?”我问,“得到更多的钱,还是征服世界?”
前者对她而言几乎没有意义,至于后者,作为历史上最具威权主义色彩的美国总统的妹妹,没有谁会怀疑艾莉诺·雷恩其实已经拥有了能够动摇世界的力量。
“我们怀疑她和一群白人至上主义者有牵连……某个秘密结社一直在为她的公司提供资金支持,那些人一直躲藏在幕后。”凯特说——但显然并不确定,“我们的线人没有能够提供更详细的消息,我们只是从一些看似无关的线索进行推论……不过可以肯定,‘乞力马扎罗的女王’就是最致命病毒的载体,艾莉诺·雷恩已经用她培育出了第一批具有高传染性和致死性的谷物。所谓‘不受任何病虫害侵扰、具有超强抗旱能力的高产作物’制造技术,不过是对阴谋的掩护。”
看来对于这种冒险小说情节般的阴谋论,凯特本身也难以肯定。但我依旧选择相信她,毕竟就和所有出身低微的美国穷人一样,我对雷恩兄妹这对含着金汤勺出生的金童玉女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好感。以己度人地想,这些上流社会的富有白人也一定不喜欢我们。
“所以他们打算用玉米来灭绝黑人和墨西哥人吗?”
“也许还有全部的东方人、南亚裔和阿拉伯人。”凯特说,“如果将鞑靼人的基因特征也作为标记对象,那么俄罗斯联邦也会失去部分人口。”
“真是愚蠢透顶。”我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匪夷所思,“艾莉诺,还有她的那些同谋……他们难道就没有想过,这会引发世界大战吗?假如中国人和俄罗斯人知道有一群美国佬正在计划用病毒杀光他们,他们一定会向华盛顿和纽约——向一切美国城市——发射核弹的!那会成为世界末日,真正的世界末日!”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在事情真正恶化之前向全世界揭露A&E公司的罪行,让艾莉诺·雷恩和她的同伙在阳光下无处藏身。我们要阻止世界末日的到来,乞力马扎罗的女王……是我的孩子,消灭她是我的职责。”凯特凝视着我,叹息的同时,目光却前所未有地坚定。“这是科学家的职责,也是母亲的职责。”
那么姐姐的职责呢?与不惜一切代价去拯救世界相比,妹妹的爱和家人的幸福,难道真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吗?
我很想这样向她提问。可是,我想我知道答案。
有人推门进来。我下意识地将视线转向那里,名为丽贝卡的黑色女巨人正低头越过门框,进入房间。她就像一座行走的山那样强壮,深色的瞳孔炯炯有神。丽贝卡只是看了我一眼,并没有理睬我。我躲在姐姐怀中的样子恐怕让她颇为鄙视,以至于表现得十分冷淡。
“埃利斯博士,”她用夹杂着浓重口音的英语对凯特说,“那些家伙把东西送来了。”
她的声音低沉,让我很容易就能猜到对方并不是在谈论一件轻松的事。
“好的,我现在就来。”
凯特的手放开我时,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失去了支撑。
她站起来,要我留在房间里,并说会让人送些吃的来给我。
“不,我希望和妳一起去。”我也从床帐里跳了出来,“如果妳让自己陷进危险当中,我一定会拦着妳的!”
“妳,留下!”丽贝卡伸出简直和香蕉一样粗壮的手指试图阻止我,“你是我的俘虏,不能随便离开房间!”
“我不是任何人的俘虏!”我拒绝接受这愚蠢的身份,“就算是,能把我关起来的也只有金发美女!”
丽贝卡大约明白我的意思是在讽刺她的外表,于是这位斯瓦西里女武士凶狠地瞪起眼睛,而不愿认输的我也立刻抬起头,尽力撑起眼眶,与她针锋相对。假如凯特没有及时介入,我恐怕我们会再一次大打出手。
“不用担心,她是我的妹妹。”凯特对丽贝卡说,“我已经向她解释了整件事,她站在我们这一边。”
“可她是美国政府的特工,”丽贝卡看起来不太乐意,“5小时前她还想要把妳抓走。”
“哦,她不过是想要找回离家出走的姐姐罢了。”凯特显然相当信任我,“我不觉得她真会为了她的‘老板’而出卖姐姐,是不是,我的小家伙?”她回头冲我眨了眨眼睛。
“当然不会!知道妹妹对姐姐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吗?”我挽住凯特的胳膊,用颇为自豪的口吻告诉丽贝卡,“就像月亮和太阳!”
老实说从一开始我就对逮捕凯特的事心存犹豫,我提出与NSA合作,更多的是为了利用他们的资源以寻找凯特。即使黛娜在知道了我的想法以后会生气,我能够给她的回答也只是抱歉的傻笑。
女巨人终于无话可说了,只好任由我跟着她和凯特离开小屋。
++++++
(注1)《The End of The World》是史琪特·戴维斯在20世纪60年代早期推出的名曲,由阿瑟·肯特和西尔维娅·迪分别作曲、填词,曾荣登全美乡村歌曲排行榜第二位,常常被人与古巴导弹危机和肯尼迪遇刺事件并列起来,是冷战时代美国生活的印记之一。《The End of The World》曾被许多电影用作配乐或主题曲,此处莫拉所说的电影,指2009年上映的《An American Affair》,由格瑞辰·摩尔担任女主角。
(注2)Gorontalo,或译为“哥伦打洛”,苏拉威西岛北部的重要城市和港口,南临托米尼湾,靠近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