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由布鲁塞尔坐火车去阿姆斯特丹,望着窗外,飞越过几十个小镇,几千里土地,几千万个人。我怀疑我们人生里面,唯一可以重逢的机会,已经永远错过了。
接到唐安琪电话的时候,冯薪朵说,我很想来,但是节目组下周有安排,实在走不开。唐安琪沉默了一下,轻声说:她很希望你来。冯薪朵说:我知道。但是……她没有说下去,喉咙里有些难受,咳了几声;唐安琪以为是戳到她痛处了,没再继续为难,说完你自己保重就挂了电话。
冯薪朵又咳嗽了一会,放下手机时,整个人还浸泡在恍惚中。同事递来一盒润喉糖,她礼貌地说声谢谢。咳了好几天了,不要紧吧?不要紧。她含着糖,含糊说道。不要紧,什么都不要紧。冯薪朵在台里是出了名的工作狂,曾经打着点滴对完脚本。眼下飞机票都已预订完毕,她从来不会让整个摄制组的计划被她一个人打乱。知道劝不住,同事也就没再说什么。
她翻看节目脚本,心脏一颤。从比利时到荷兰,从布鲁塞尔到阿姆斯特丹。她的视线停留在荷兰两个字上画着的大大红圈。多年过去这个地名还是一根刺,被时间逐渐磨得不痛不痒,但偏偏在某些时刻扎着她。
上一次听到荷兰这个地名,是她作为前成员担任嘉宾,出席Snhello节目。另一位嘉宾居然是陆婷。在休息室撞见时陷入短暂的尴尬,最终还是陆婷主动伸出手,问她最近好不好。她答好。怎么敢不好。那么长时间没见,陆婷更成熟了,短发变长了,眉目温婉了;但她看向她的眼神,之于冯薪朵依旧有一种摄人的力量。录制节目时,两人肩并肩坐在一起。主持人介绍说你们两位感情很好的时候,冯薪朵用一种骄傲的玩笑口吻接话,是啊,我们过去还是有cp应援会的人呢。她揽住陆婷肩膀,笑着问,对不对,大哥?陆婷也笑,说,是啊……那个时候大家都觉得我们两个感情好到会去荷兰。她停顿了一下,寻找着无伤大雅的措辞,继续说下去:就是其他成员和饭会开玩笑,说我们将来可能会去荷兰结婚。
对对对,去荷兰。
冯薪朵附和着点点头,笑得眼泪都要笑出来。
主持人也当作玩笑般问下去:那么其实不是这种关系吧?
陆婷很镇定地笑,是那种因为尴尬而必须得体的笑容:当然不是。
冯薪朵跟着摇头:不是。就像陆鸡……陆婷说的那样,去荷兰就是一个玩笑。但是我们过去感情好是真的。
也只有感情好是真的。
演完没有,演完没有?那个时候,她皱起的眉头是假的,抽噎的哭腔是假的,委屈是假的;明明是想笑的,却落下泪来。
冯薪朵走出节目录制室,同陆婷客气地挥手道别。
太晚了,太晚了。没等到她鼓足勇气演完,戏早就落幕了。
出发前一天晚上,冯薪朵有条不紊地收拾行李,护照钱包身份证依次放好。没有人在身边督促,她自己学会了训练有素。打开衣柜时又迟疑片刻。大概是因为这次目的地太过特殊,那些极力躲开的前尘往事,浩浩荡荡全部重返,将她从头到脚淹没到几近窒息。
柜子里挂着的衣服,哪些是她的,哪些是陆婷的?
毕业公演结束后,她默默收拾着行李,陆婷打开衣柜,问她:这些衣服你都不带走了吗?她走过去辨认:我现在都分不清哪些是你的,哪些是我的。陆婷抿着唇,说:我也不知道,你随便拿一半走好了。冯薪朵想了想,说:哦。
那些两人混穿过的衣服,后来随她辗转过几个城市也未曾丢弃,却藏在衣柜深处再也没有穿过。
那件黑色皮质棒球服外套,是肩膀上披着的沉重旧梦,抖一抖时,被扬起的灰尘呛红了眼眶。
她想了想,把外套塞进了行李箱。
飞机在布鲁塞尔机场降落,节目组一行人完成在比利时的摄制后,搭火车从布鲁塞尔火车站前往阿姆斯特丹。冯薪朵站在布鲁塞尔火车站的站台上对镜头挥手,披着黑色棒球服外套,神情灿烂地说我要去荷兰啦。拱顶天光洒落下来,映在她的脸上,让她的表情看起来就像真的有那么开心一样。
上车时,车窗外还是一片晴空;刚抵达阿姆斯特丹,就迎上猝不及防的暴雨。两名摄像师忙着给器材套防雨罩,她和翻译边套上防雨衣边解说:观众朋友们,来荷兰千万要记得带雨衣不要带伞,因为伞会被大风吹坏。
说出口后她心里愣了一下,想起那个喜欢对着秒拍说观众朋友们的人。如果是陆婷的话,一定很讨厌这种会把发型吹得乱七八糟的天气吧。
真的是……受不了……我要回去。
大概会这样说着,然后还是跟在她身边。走过几步后,又回头看着她,挑剔她走路慢吞吞的样子:走快点走快点,箱子自己拉拉好!不要丢三落四,像什么样子,啊?
你说你这个智商噢,真的是……
怎么有人受得了你,你说你以后怎么嫁出去?
她只好低着头做小伏低,乖乖听她训话。
节目组在阿姆斯特丹东部运河区的席勒酒店入住,镜头俯瞰林布兰广场。
冯薪朵想,这期节目播出之后,如果陆婷看到了,应该会感到骄傲吧。毕业之后,她一度在家时也会无意识地叫陆婷的名字,大哥大哥,我的钥匙放在哪里了?话出口后,才意识到她们已经分开了,再也没有人会一边嫌弃着一边帮她找丢失的房卡和钥匙。
大哥大哥,我现在一个人也能整理好行李,做好详尽的攻略和准备了。不仅能照顾好自己,还能操心整个团队。身后跟着两个摄像师跟拍的时候,再也不会也不能那样慢吞吞又懒洋洋地贴在某个人的身边走路了。
你看,我现在是不是很厉害呢。只是至今还是没有学会骑自行车,在介绍自行车租借服务又尴尬了一下。都怪你那时候,只肯笑我,不肯教我。
而你呢?不再有人在你身边让你这样操心,省去一个大麻烦之后,你也会觉得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的不习惯吗?
你看,我终于来到了荷兰,只是你不在身边。
荷兰啊荷兰。这片土地是郁金香、风车和梵高的故乡。在阿姆斯特丹的露天市场,Albert Cuypmarket ,她被山羊奶酪、鲜花、色彩鲜艳的当地服饰和陌生人的笑脸包围。在Jorrit Heinen,她向观众介绍代尔夫特陶瓷那种极尽纯净的白与蓝。棕色咖啡馆里,角落中烟雾缭绕,这是一小部分开放荷兰的缩影,是被默许的放浪形骸。他们一样拍摄、记录,但心知肚明,这部分素材一定会在审核时被剪掉。
蓝色天空下,运河岸边的尖顶房屋歪歪斜斜簇拥在一起。小屋的墙面漆成绿色,窗框和门框是干净的白色。屋顶山墙上爬着藤蔓,绿得很温润讨喜。
五月的鲜花市场,成捆的郁金香和番红花放在藤桶里,百合和蓝色马蹄莲扎成一束束,铺陈出一片花海。库肯霍夫公园里,绿草如茵,群花盛放,像是把全世界的春天都倾倒在这方小小的土地上了。
冯薪朵想起上次看到这么多花,是在自己的毕业公演。
毕业公演没有想象中感伤。也许是刻意控制了感伤的成分。她挨个拥抱成员,戴着马头同万丽娜一起表演搞笑节目,致辞时居然还记得讲笑话。她说再见啦猴子们谢谢你们一直陪着我。她说没有你们一定无法走到现在。她说我想我最终还是给这个舞台留下了点什么那就很满足了。她说我都没有哭你们怎么哭了……笑一下好不好,你们哭的样子好丑噢我不想看到你们哭。
台下数百根绿色应援棒挥舞。她忍着泪,远远望去,像是看到了一座萤火虫飞舞的夜光森林。
公演结束后有人提问:你在团里那么久,现在要离开了,最遗憾的事情是什么?
她咬住下唇,想了想,视线极淡地扫过身边的陆婷,引发台下一片起哄。她对着话筒咳嗽几声,开口说:我最遗憾的事情,大概是……没能对着我很喜欢的……总部前辈梅田彩佳,亲口说一声大好き吧。
观众失落的喧哗声中,她看见陆婷肩头放松,眼神里似乎松了一口气。
那是冯薪朵最后一次看到为自己而点亮的绿色森林,二楼剧场出口摆着的花篮连成一片花海。她在花篮前和队友们合照,心里清楚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
入团就像是做了一个很好很长的梦,毕业则是梦醒时分。有一口钟冷冷地敲响,告诉你不能永远留在这个梦中。
有些梦……若是沉溺下去,是会溺死人的。
冯薪朵不想承认,自己狂热地投入到新工作中去,是为了逃避梦醒后的失落感。她向来是坐不住办公室的人。从SNH毕业后进了电视台,当旅游节目的主持人兼编导,正合心意。冯薪朵去过几十座城市,走过几万里土地,途经过数千万张擦肩而过的脸,见证过无数次熟悉而陌生的喜怒哀乐相遇离别。
只是再也没有遇见陆婷。
一旦周游世界变成工作,旅行也就不再具有放松的意义。即使是吃饭,也要对着镜头小心翼翼,皱着眉头或是一脸期待地吃下异国食物。箭鱼生鱼片、圣贾克扇贝、山羊奶酪沙拉、烤鲈鱼配蟹黄酱、荠菜汤,甜点是焦糖苹果塔。冯薪朵跃跃欲试地一样样试过来,等拍摄完毕,碟子里的食物基本都只动了一小筷。
她想,如果在她对面的是陆婷,不是两台摄像机,她会不会,吃得更开心?
而那时的她们,会像普通朋友一样相对而笑吗。
她突然失笑。难道过去,她和陆婷不就是普通朋友吗?
曾经太过刻意地想要忘记,此时此刻那么频繁地想起。
冯薪朵想起出发之前的那天,唐安琪拨通她的新手机号,小心翼翼地告诉她陆婷要结婚了。神啊,神啊。她的陆婷要结婚了。而她为了工作奔赴荷兰,竟然缺席了陆婷的婚礼。她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在某一个瞬间,竟然苦涩而甜蜜地想起,那个两人要一起去荷兰的玩笑。玩笑重复一百遍,终究只是玩笑而已。
那时他们都说你我迟早会一起去荷兰。
她本该早点回酒店休息,准备第二天的拍摄,却走出门,在街道上游荡。露天集市已经散了,金发的女孩子捧着牛皮纸袋走在路上。她走到采访过的鲜花摊位前时,老板认得她的脸,执意送她一捧红色郁金香。
纯粹的红,炽烈得让人心惊。
她推脱不了,还是收下了。一个人抱着花,在运河岸边的咖啡馆里坐下。喉咙还没好,白天话说多了就疼,哑着嗓子说要一杯黑咖啡。
冯薪朵靠在座位上,搅动着咖啡。她突然有些懊悔地想起,她应该告诉陆婷的,如果要结婚,就选在六月结婚,传说六月新娘会获得幸福。但是她又想,没有关系的,无论如何她都一定会幸福的。如果是陆婷的话。毕竟是那样别扭善良又胆小的人,值得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爱与温柔。她想,陆婷一定会是个好妻子,将来也会是一个好母亲。她是真的替陆婷感到快乐,却不想不敢也不愿去参加她的婚礼。
她那么好看,穿婚纱时一定动人。
那样美好的场景,她一定要凝住眼泪才敢细看。
荷兰啊荷兰。她该怎么形容这个曾在玩笑里被无数次提起过的地方呢?荷兰有突如其来的坏天气,暴烈的雨水与狂风,糟糕而乏味的食物,也有肆意盛放的鲜花,湛蓝得透明的天空,暗绿色的静谧树林。而在地球的另一端,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一个普通的五月午后,她的陆婷结婚了,从此远离她的生命,走进平稳的日常。
越走越远,不再回头。
人们都说荷兰是欧洲无神论者比例最高的国家,她却在这里想起了上帝与命运。上帝只是虚无的信仰吗,命运只是无心的玩笑吗?为何偏偏让她遇见她,从此余生都过得仓惶几分。幸与不幸,都是同等深重。
她恍然睁开眼。灯光熄灭,幕布落下。星辰的碎片坠落,只剩尘埃。
原来是自己执意留在原地。
她拿起手边的花,走出咖啡馆。她想起梵高的夜间咖啡馆,那片旋转星空下的小小灯火,身穿黑衣的客人独自啜饮着沉默。你看,梵高笔下的世界是真的。她想,如果陆婷也来了这里,她一定要拉着她看夜空、原野、麦田和群鸦,看这片被人热烈又绝望地爱过的土地。如果陆婷也来了这里的话。也许终有一天,我们都会来到荷兰,沿着彼此足迹,看过同样景色,然后再分开来,各自地老天荒。
这算不算是不曾食言呢,我的陆婷。
冯薪朵捧着红色郁金香慢慢往前走,像是捧着一团隐忍的火,一路走进黑夜的深处,不再去想她的声音,不再去想她的脸,不再去想或会在某个转角遇到陆婷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