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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影在明月中纷乱。
而我置身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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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妹红,藤原家的。
没人告诉我,为什么我叫这个名,为什么我的母亲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为什么父亲一直对于我视而不见。
虽然没有沦落到和下等仆人过一样的生活,但,当我看着面前一个个冷若冰霜的下人时,我觉得这个地方,真是冷酷透了。
谁都没有正眼看过我。
“我很讨厌看到别人对我怜悯的眼神。”
“那只是你在害怕、在渴望被爱,妹红。”
那年大雪初晴,我独自裹着单被蜷缩在屋子角落里。
门外少女端着步子经过,身后两队人影低垂着头。
两队丧家犬。我闷声嘀咕道。
光从侧影看认不出是哪个姐姐,我急切地丢开被子爬到了门边。
我悄悄把木门拉开一条缝,迫切地将目光投向门外的世界。
我希望有个人能带我出去玩。
透过木屐交错间的空隙,我看到了屋外白雪覆盖的那棵樱树。
那樱树,据说是父亲在我出生那天时栽下的。
不是为了我。
如今她也孤零零地在后院墙角,披着白被。
倒有些和我相仿了。
“这是哪个蠢货开的?快关上!别冻着小姐了!”前方走回来的一个下人低声呵斥道。
于是一个小姑娘诚惶诚恐地合上了外面那个门,顺便把我的门也关上了。
在门缝合拢前的一瞬间,我抬眼,看到了一张同情的脸。
“这是哪位小姐啊……好可怜……”
“啪”,一声清脆的打脸声穿墙而来。
我刚想苦涩地笑一笑,嘴角却因此僵住了。
“藤原大人的女儿,是你可以随便议论的吗!你是在诋毁藤原大人吗!”
真讽刺啊,藤原大人不知名的小女儿,连属于自己的可怜和同情都不许有。
这样的事,在我缩在这一偏房十几年来,还是头一次发生。
但是,它带来的刺激,难以言说。
***
到了吃饭的时间,我从来不去正堂和大家一起吃。
只有等下人送来——像把食物从狗洞里推进来一样。
今天等了很久,直到下弦月升到檐尖。
我忍不住胃部的难耐,便走出去在廊外来来回回转了一会儿。
当我再一次坐到木地板上时,端着餐盘的人终于从拐角转了出来。
这个人令我很是惊讶。
看她华贵精致的打扮,就知道一定是贵族。
看她年轻的面容,我猜她可能是某支的千金。
“你是……妹红吗?”
我一愣,哦,这是我的名字,她在叫我。
“是……是我……我叫妹红……”
突然有人这么轻柔地叫我,我很不习惯。
“嗯……按辈分来说,我是你的表姐。”
说着,她走到我身边,放下了餐盘,然后和我一样席地而坐。
那轻轻拎起衣摆、撤足而坐的样子,令我有点失神。
神仙姐姐下凡来了?
我可不记得几时我许过这种愿。
我不敢动筷子。
“吃罢,我又没什么理由加害于你。”
她见我迟迟未动,小心翼翼地笑了笑。
听到这话,我霍然起身。
“你、你、你是父亲来、来……!?”
我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她,脑海被炸的一片空白。
“不是,不是!”她见我反应这么激烈,连忙抓住我的手。我试图挣开,可身子太弱了,没成功。
“我知道我是父亲的污点!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我只好一边重重地跪下,一边用小孩子专有的痛哭和咆哮来抵抗。
眼前的景象被泪花折射得支离破碎。
全世界都塌了一样。
“对不起,我……这……我说错话了!妹红!”
她哄了我半天,我只是嘶吼、哭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啪嗒啪嗒掉到餐盘上。
情急之下,她松开我的手,拿起筷子,每样菜夹了一点,和着白饭吃下了一口。
“姐姐这不吃了,姐姐没事!”
我举起双手胡乱地抹眼泪,抽抽搭搭,嗓子连声音都要发不出来了。
“我不信……我不信……”
直到被她揽进怀里,我还是在重复着。
“我不信……我不信……”
等我哭到没力气,她又轻声哄我吃下饭。
就着她柔软无骨般的手拍我身侧的节奏,吃下这碗饭,我想,死了也无所谓了。
在我不记事的时候,娘亲也许也这么哄过我。
啊啊、现在这叫什么,临终关怀吧……
我瞎说的。
吃完这顿饭我没有任何不适,反而更精神了一些。
我开始有闲情逸致仰起脸打量这个姐姐。
鹅颈,单薄的尖下巴,脸型偏瘦,樱唇翘鼻,鸦睫低垂,白粉厚厚地积了一层在她脸上,那也遮不住丝丝透出的蜡黄。
我悄声问了她的名字、她的家室出身,算下来确实是我表姐,按照当时默认的我的生母来说。
我还继续大胆地问了她的名字的由来,她也回答了。
“妹红的名字的由来呢?”
她的左手一下一下摩挲着我的额头。
“因为……我身上这身衣服,说是娘亲做给我的,我一直穿着,就没敢换过……所以……”
“不是因为瞳色的原因吗?”
“诶?”
我们的眼睛对视了一秒。
我的心简直要跳出嗓子了,于是我慌忙别过头。
“我的眼睛?什么颜色的?”
“红的哟,一点点。”
“那是蛇神鬼怪才有的,我不是,我只是个普通人,我怕死……”
我不自觉地捂住了眼睛。
然后我开始问她家里的情况。
她说,她是家中长女,下面还有一位弟弟。
那她一定很不好过,我看着她和下人一同远去的背影,这么想到。
在那个时代,她就像等着出售的珍奇首饰一样。
***
那位姐姐,来往于我家倒是十分频繁。
可能是因为婚嫁的事宜吧,毕竟我父亲在朝中势力已然不小,快到左右朝纲的地步了。
还能为她弟弟铺垫未来。
一来二去,我就和她聊得蛮熟的了。
我学会了利用身份,并且越来越大胆。
我甚至可以出门,在后院和她谈笑,让下人只是低垂着头什么话都不能说。
虽然还是不能加入到那娉婷而过的队伍里,但至少我获得了地位。
现在看来,就是小孩子无理取闹。
今天的一次宴席,一个父亲身边的下人低垂着头告诉了我我的出席。
我握着门框目送走了那个布衣人,激动万分,脸都烧了起来。
想来这些,都是表姐为我争取来的。
门外的樱花开了。
万物之计在于春。
挑来挑去,我这纤弱矮小的身材也只能撑得起原本的白底红纹的衣裳了。
鲜红的樱花瓣一缕飘下,从肩头延伸至衣摆边沿。
我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步伐慢下来,和身后的那群人一样平缓无声。
进门后,很容易就能看到父亲那张因喜悦而显得微醺的面容。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情景之一。
整个宴席我只顾着低头吃饭,我能感到父亲的目光扫到过我这边,但是我抬不起头。
他们大概是在谈论嫁娶的事宜,说恭喜父亲的话——大概是又要纳妾了吧,还说这么多年大人的努力没有白费云云。
姐姐们娇笑着,看来在座的还有显赫的年轻人。
对,进去的时候看到的一排青头皮。
屋子里金钱权欲的气息让我很是难受,简直无孔不入。
父亲那张还算英俊的脸,在我脑海里有些扭曲了起来。
回到房间里的时候,我被酒味熏到险些吐出来。
一个女孩扶着我,为我更衣。
“小姐……您还好吧……”
“还好……还好……呕……”
我弓了一下身,连忙捂住嘴。
“我给您要一份醒酒汤去!”
“我没有喝酒……”我奋力地动着咽喉,让酸水滑回去。
“那……这……”
我好不容易抑制住范反胃,才正眼看向那个下人。
原来是那天觉得我可怜的人……
到嘴边的命令的话又咽了下去。
“能……帮我要一碗热水吗……”
我用请求的语气,从她手中滑落,瘫坐在地上,低声说道。
“好的、好的小姐!我马上、我马上!”
她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我嘴唇翕动,说了句谢谢。
“那之后宴席还在继续,你父亲喝得醉醺醺的,还抱着一位小妾狂舞……”
“那是他的本性暴露了吧。当时我哪里知道……他是那么一个人……”
父亲一定是被什么东西蛊惑了。
我在睡梦里昏昏沉沉地想着。
我曾被下人领着去见过父亲一面。
那时候的父亲,意气风发,锐意十足。
他看见我,笑了笑,开口说道:
“这孩子,穿着深红色的衣服,真好看,就叫妹红吧!”
***
又是一季暖春。
我穿着布衣,蜷在屋子里数指头。
姐姐已经有个把月没有来了。
府里热闹了一整个冬天,似乎在筹备什么事。
这会儿意外地安静,让我不太自在。
环境的变化,往往说明有变故。
果不其然,门外渐渐嘈杂了起来。
我便爬到门边,悄悄推开一条门缝。
一群布衣围着父亲商量着事宜,父亲的侍卫横眉怒视,紧紧簇拥着父亲,生怕这些粗人对父亲动手动脚。
父亲的样子倒是很高兴,捻着他的小胡子。
我正看得仔细,忽然,门被扒开了。
我吓得起身向后退去,却因重心不稳,重重地坐在地上。
“我、我……我不是有意偷听的!”
“我这是、我这是——”
“我想出去玩……我才、才……”
我迅速起身跪坐在地上,浑身颤抖。
“妹红乖……姐姐这就带你出去玩……”
一只温柔的手抚了抚我的头顶,丝丝暖意在我的心间悄然滋生。
我被抱了起来。表姐屏退了下人,抱着我慢慢地、悠闲地走出廊子。
我趴伏在她的肩头,花香味充盈鼻间,很安心。
“妹红?妹红?噗嗤……你这小家伙没有睡着罢?莫要装睡了,起来。”
“嗯……姐姐才像是要睡着的人呢……”
我起身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再环视一下四周——
郁郁葱葱的竹林,棵棵高耸入云,挺拔、沉默。竹枝青叶两三片,地上枯叶成堆。
“这不就是……宅府后的竹林嘛……有什么好玩的呢?”
“好玩的可多了!”
突然,身子一沉,我急忙搂紧她的脖子侧头一看,原来她在捡尚未变黄的竹叶。
“有什么可玩的嘛……呜!”
我伸手摸了摸头顶,一片竹叶躲在发间。
“哈哈哈哈……”
“不行!”
我便从她怀里挣脱,趁她还未反应过来,蹲下拾起叶片,踮脚把叶片塞进她绾起的青丝间,而后嘟嘴叉腰。
“这样,我们两个都是野人喽!”
她抬起衣袖挡住嘴,眼角弯弯流露着笑意。
忽然间,清风拂过脸颊,万千青竹微微晃动起来,竹叶沙沙作响,好似向少女们低语,纷纷扬扬的落叶洒入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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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我家出事那年,姐姐每年、每个固定点,都要来赏我屋子门口那株樱花。
一年一年枯败的樱花,和弱不禁风的她,倒是相映成趣。
我开始接受贵族的礼教,继续当那个不起眼的小女儿。
我顽劣的本性也显露了出来,空闲时不去学习,而是叉开腿撑着下巴,坐在木质地板上看姐姐赏樱。
有一天,我故意问道:“这樱树有什么好赏的,不过是残花败柳。”
她良久才叹一口气。
“怎么了?看你心情不大好的样子。是受谁责备了?莫非是我父亲?他最近心情确实是很不好,有如那个活火山一样——”
“难不成是心有所属了?”
我摆着腿,窃笑起来。
“妹红!”
她突然转身大喝我一声,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生气的表情。
气氛变得僵硬了起来。
她回过头,似乎是在收拾情绪。
寂静半天,她犹犹豫豫地看向我。
“陪我……再去一趟竹林吧?”
“不去。”
我闭上眼睛,起身,掸掸裤子就走。
“我为此后悔终生,而且,这一生,漫长到无限。”
“……妹红……”
***
是夜,那个小女孩跌跌撞撞地跑来找我。
“小姐、小姐!大人他、他疯了!”
我手中的桃子掉了下去,撞到盘子,顿时全部洒落一地。
满月照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连我都要变得虚幻了起来。
女孩儿踉跄着,却还担心地看我有没有跟上来。
当我猛地推开雕龙画凤的木门时,父亲正在大发雷霆。
“你!”
他一手指向家臣们,后者把头都要按进榻榻米中。
“你!”
他又转手指向武士,后者一个个把肋差拔出刀鞘。
“你!”
他颤抖着指向女儿,后者和仆人跪着在低声饮泣。
“还有你!”
他红着眼指向我,我全身一颤。
直到屋子里能动的人都起来去按住暴起的父亲,我才从跪下的姿势变为瘫倒在一旁。
我多方打听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原来全部都是因为一个女的。
藤原家上下一片混乱,只有我冷眼在屋门口旁观。
心里的算盘却打的飞快。
下人终日冷若冰霜的脸像是被火燎到一样。
亲姐姐们或痛哭,或露出绝望的表情。
家臣和武士紧张地互相商量对策,面色苍白。
也没有人注意到我。
我一宿没睡。
我蜷在自己的角落里,思考了很久。
我想到了姐姐、小女孩和母亲。
到头来,我还是在这藤原家里无足轻重。
好冷啊……
好冷啊……
我要是能变成一把火,烧死一切不关心我的人就好了。
或者、干脆——
烧死那个万恶之源就好了!
一个疯狂的报复的念头,就在这黑暗的寸许空间里冒了出来。
也许那时起,我的眼睛,就真的是赤红的了。
***
那之后,藤原家变得物是人非。
我再一次路过藤原府时,听闻了一些噩耗。
据说我走之后不久,那位姐姐就因慌乱间请来的庸医而死了。
想来那时候,我所见的她那似乎被压了千斤之物般沉重的眼皮,的确是病得很严重了。
不知她在床榻上感受着日渐无力的身体,心里想的是什么。
那个小女孩,也当了嫁妆,跟着一位姐姐走了。
她那不机灵的样子,估计过得不会怎么好。
***
“我讲完了……这可是我头一次和别人讲这么多悲惨的过去……”
“你不讲我也知道。已经过去了,妹红,虽然我知道这句话很苍白无力……”
“……慧音。”
“你知道吗,永别即是未闻归期。”
“可是妹红,离别难,相见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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