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横江。
何中从船舱里探出头的时候,短褂立刻就被浓雾沾湿得重了二两。他蹲在船尾就着江水洗了把脸,整个人就彻底变成了湿哒哒的一条,活像刚刚从长江底窜出来的水鬼。呼哧哧打了个寒颤,咕噜着江水仔细刷了个牙,船方靠岸,他已经打扮得齐齐整整地跳下来。
苏宅是真正的大隐隐于世,放在法租界里是个混不起眼的小洋楼。丁姐招呼他在客厅坐下来时,他肚子正饿得锣鼓响,顺手就拿了桌上半包拆开的饼干。叶小冉下楼正见他吃得香,「没吃饭?」她招招手唤过丁姐,「丁姐,你到后面巷子去叫李家做一份牛肉豆丝过来,多放胡椒不要辣,面窝不要炸老了,撒点白芝麻。」何中吃的是苏振的剩点心,巧克力饼干,甜得发苦,敞着袋口受了一夜潮,也不怎么脆了,当然不如刚出锅的面窝就着芝麻香,配一碗豆丝正好发汗。他把剩下的饼干渣卷进肚子里,对着叶小冉嘿嘿笑,他有一阵没见太太了,太太的记性倒还是蛮好。
搁在几年前,何中还在叫她二小姐,直到后来叶小冉嫁人,他才渐渐随着苏镗叫起了太太。叶小冉今年二十四岁,走路脚下生风,容姿摇曳,和十几岁做姑娘的时候比,现在反而更像娇姑娘了。不说官话的时候就说武汉话,开口又娇又辣,按底下人的话说,是蛮刮气又蛮讲胃口的一个姑娘伢。
「什么事?」何中把一直揣在口袋里的另一手拿出来,手心摊开给叶小冉,正是一只淡茶晶的琉璃坠子。何中瞧了她微变的脸色一眼,「前几天在撑天滩翻了一艘轮船,都给撞碎了。半夜出的事,等南京救生局过来,乌漆嘛黑的也没见捞上来几个。」
「你们趁火打劫了?」叶小冉把坠子拿过来看,正在薄薄升起的天光透过来,在她的脸上现出一个泪滴般的阴影。「我们救了几个人,顺便捞了点东西上来。」「顺便?莫诳鬼话。」何家上溯三代,代代都是长江水贼,指望他急公好义,给叶小冉一巴掌她也不信。
「哪个诳鬼话哪个烂屁/眼」,何中把毒誓当茶漱口,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太太,你又不是不晓得这一船装的么东西,我们不会疯到板给自己找事,再说那天晚上路过的又不止我们一家的船,大头都让阳逻帮捡去了。」
叶小冉这下听明白了,何中没趁火打劫的原因,非是不愿,实是不能。这幅坠子本来是她的心爱物,之前送给苏钦之后她便打发苏镗再去寻一副回来,苏镗就交代何中路过上海的时候去找一圈,不遂。故此何中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但知道这幅坠子在叶小冉这里是个稀罕物。
叶小冉上楼换了身衣服,亲自到船上先点了一遍货,再去看捞上来的财物。财物无论贵贱毫厘,照规矩一一登记造册,等交到叶小冉手上的时候,已经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东西不多,叶小冉一边翻一边顺着脚边打量过去,走一圈就看齐全了。她没见着她想见的东西,说不上心里是忧是喜,要找一副差不多的坠子当然不是很难,但要找一副成色一模一样的,只怕老天爷也没有这样一双巧夺天工的手。
乍暖还寒的船头风猎猎地吹,也吹得站在船头的叶小冉衣襟猎猎地响,把她的发根吹得发紧。她的眼睛里落尽一整片水天相接的苍茫,没人晓得她站在冷得人噤口的船头上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我去趟王家。」她在何中的下巴颏掉下来之前及时给推了回去,「你不用跟着,这事先不要跟镗哥提。」何中摸着自己的下巴,觉得叶小冉一定会错了他的意。叶家在叶小冉之前,只是做绸缎生意,靠水吃水。汉口码头龙蛇混杂,后来开埠通商,又涌进来许多高鼻子洼眼睛的洋人,扒货的,抢码头的,收保护费的,何中和他手下的一帮兄弟伙原来是在码头蹲点的散兵游勇,坑蒙拐骗,偷鸡摸狗都是天教本事。后来为姓叶的做事,跟别的兄弟伙不一样的是,他不是怕叶小冉,他之所以一直跟着她,一是为了叶老太爷的恩义,二是为了叶小冉的不容易。
叶家香火不旺,连生了三个姑娘,但老二恐怕是错投了女胎,做事说小了是不懂事,说大了就是胡作非为。何中如果多读点书,就会觉得叶小冉身上有太多绞缠得难分难解的影子,她是夜雨的孤灯,添香的红袖,铁马踏破的春冰,断鸿声里的吴钩,但他现下看着叶小冉施施然往王家去的影子,只会想到明火执仗的女大王和阴气森森的女阎王,他哪是担心她?
王家坐落在租界外,宅邸中西合璧,豪气里透着土气,土气里掺着怪里怪气。老张在这座宅邸坐镇门房已经三十有六年了,见证了它从四面泥墙两片烂瓦到如今怪里怪气的历史。前年生了眼疾之后,他看东西就多了白乎乎的一团影子,不过不要紧,凭着老狗一样的鼻子,哪怕两只眼睛全瞎了,他光闻着味道,就能认出来眼前人是属于三教九流哪一类,一二三四哪一房。
叶小冉上次登王家的门还是五年前的事情,但从老张鼻子的角度来看,她的行踪里丝毫不减当年血光之气,这让老张对她很客气。客气到他不敢让她在门房里等他通报,擅作主张地就把叶小冉引到了门厅。
叶小冉无事不登三宝殿,登殿了像小祖宗上门,张口就是要东西。王显德听明了来意,本来不算什么事,但江上的规矩,谁捞着算谁的,欺行霸市亦讲三分理,阳逻帮的船出的人使的力,就算是一根针一张纸,也要烂在阳逻帮的地盘里,凭什么姓叶的平白要来插一杠子?叶小冉这趟上门在王显德看来就有点耍威风的意思,虽然她曾经确实威风凛凛大杀四方,那也是五年之前的事了。
「叶老二,跑船的规矩不是这样的。」王显德呷了一口茶,他是太久没跟叶小冉面对面打过交道了,还习惯性地用出嫁前的称呼来叫她。
「王会长跟我讲规矩?论规矩五年前我就该把王家上下都宰了。」叶小冉饶有兴致地摸着一边王显德两岁小儿子的头,像在摸一只金毛狮子狗。这叫什么话!王显德很生气,他这几年日子过得很安逸,不兴再动不动打打杀杀,人也不大走动,肚圆腰粗,有了老太爷的样子。但一动气,茶星子溅到半边胡子上,斯文安闲的老太爷就不见了。
「听说大少爷上个星期喝酒闹事,现在还被安南巡警关在法租界里。王伯,不是我嘴贱,洋人还是不要惹的好。」王显德气得直打哆嗦,她知道她嘴贱还说,他妈的还说,他妈的!
「我只是看看有没有丢了的东西」,叶小冉摸上了瘾,振儿很少留这么长的头发,四季都是顶着一头刷手的板寸,这么软绵绵的,从里到外都像个服服帖帖小孩子的样子,她没福气得见。她摸得兴致很高,便许诺说,「也不是多大的事情撒,回头让镗哥跑一脚,叫法国人给个面子。」王显德不晓得自己是沾了小儿子的光,觉得叶小冉把他当三岁小孩,尽是打一巴掌给仨枣的把戏,他妈的。他一边在心里骂,一边笑容可掬地起身引叶小冉去仓库。
阳逻帮这趟收获颇丰,不知道后面藏着多少家破人亡。叶小冉管不上这些,她不是苏钦,有那么大个巴巴心,悬壶济世,一片丹心。一眼看到那只棕褐皮的小箱子,进口货就是进口货,皮实,耐泡,但幸亏长得其貌不扬,被捞起来之后还没来得及打开清点。她上去开了箱子,早上起从长江江面上蔓延开来的浓雾,此时正在武汉三镇攻城略地中,正午的太阳透过空气中虚浮的水汽照射下来,光线也是虚浮无力的。
叶小冉早上没吃饭,看王显德样子也不打算招待她的午饭,她有气无力地一点点去翻箱子里的东西,一个小皮箱子,装了半箱子的书,两个首饰盒子,裙子样式都是板正拘谨的,她摸到衣服的夹层里有个小信封,抽出来看,是一封中英文对照的推荐信。她一目十行地看,长睫毛在满是水雾的空气里一闪一闪地刷过去,王显德站得离她不远不近,看叶老二挂一个梨涡浅笑在嘴角边上,但笑得几乎是不动的,像是给浆糊黏上去的一样。叶小冉看完把信封重新放回去,啪的关上箱子提在手上,这才咯噔活转过来,嘴角开动,对着王显德露出一个「东西我拿走了」的笑意。
她觉得自己现在的胃就像盘中鱼肉,饥饿拿着西餐桌子上的刀叉,正一来一往地在她的胃上拉锯子,拉一下一阵痉挛。她忍不住揉了下自己的侧脸,好像在害牙疼一样,一会儿又觉得脑仁儿疼,眼窝疼,口舌生疮,脚跟后发肿,全身都造起了反。
王显德看来是真的不打算招呼她吃午饭了。她全身造反地拎着箱子往外走,听到王显德意气难平地在背后提醒她,「叶老二,莫忘了老话说,人无千样好,花无百日红!」
叶小冉停了下来,袅袅伸出一只手,只见皓腕如莹,玉指参差,在雾气中背对着王显德挥了一挥。那只手自在形如脱离了人身,娇柔做作似魑魅魍魉,让王显德一个激灵,不由想起在码头间一直流传的血淋淋传闻,目睹之人信誓旦旦,叶家老二早就叫柳家杀了,从后门给丢进长江里。可不是亲眼看见的吗,大伙儿都在心里描摹得如同亲见,活灵活现,血淋淋的叶家老二,给江水吐着白沫的腥黄舌头一舔,尸骨无存,如今在这人间霸道横行的只是不肯散去阴魂的鬼魅罢了。他心里这么想着,正打鼓,就听见前方鬼魅啐了一句,「少给脸不要脸!」
叶小冉这一夜没落着个踏实觉,天还没亮就被嘤嘤呜呜的婉泣声给哭醒了,醒来发现原是春日渐暖,蚊虫滋生,围着她耳边嗡嗡地热闹了一夜。她再定一定睛,才看到苏镗已靠坐在床前,正眼睛发亮地笑着看她,叶小冉忙坐起身来,「什么时候回来的,吓死个人了。」
苏镗做了一个还有人能吓死你的表情,轻手捏了一把叶小冉的脸,他披星戴月地赶回家,身上还带着风露的夜气,那是江城特有的夜气,带着点黏湿和狎昵,从苏镗的指尖抹到叶小冉的脸上。抹得叶小冉的心里蹦跶了一下,便也伸手捏回去,结果捏到苏镗一下巴的胡茬,扎得她手疼,她于是轻轻踢了他一脚,「你要不困就去收拾下。」
「困。」苏镗点了一下头,但还是听话地起身去洗漱。叶小冉睡不着了,起来掀开半边窗帘往窗外看。天光正一点点从漆黑混沌中剥出来,一小会儿脱一层颜色,渐渐把清晨下法租界冷清清的街道剥到她眼前来。往上看,法国梧桐光秃秃的枝干上顶出了一簇簇新绿的枝芽,又是吐故纳新春寒料峭的时节,叶小冉站久了一点,就觉得冷。
「小冉,你过来。」收拾出来的苏镗盘腿坐在床边上,脸上带点阴晴不定的颜色。叶小冉的眼角天生不是向上挑的,起床时并不像上妆之后是个泼辣,风风火火,妩媚俏皮的样子,反而带了一点小女孩的乖巧神色。他拦腰把她捞到怀里来,一边拿下巴去蹭她的颈窝,一边去剥她的衣服,下巴刮得很干净,几乎连胡子根都埋进肉里。叶小冉有几个月没见苏镗,想他想得很厉害,自然也不会是只在心里想,苏镗下半身顶在湿漉漉的入口,滑不溜秋就钻了进去。
苏镗在她身体里冲撞得很卖力气,好像要明里暗里向叶小冉道白他这几个月不曾偷吃。谁稀罕得管你,难道她还想苏镗是个多情种?他没情,也没心,连对亲生儿子都是一阵热一阵冷的铁石心肠。她觉出苏镗八成是有话要对她说,往往他不知道怎么说,或者怕出口呛着她,就爱用这么迂回婉转的方式。
叶小冉边由着麻痒从身下钻上来,山海一般往胸腔里倾涌,一边还能分出点余暇来想事情,两不相干,并行不悖,这是叶小冉多年练就的本事,她怀疑苏镗也有这么一套。苏镗拉长尾音低哼了一声,她便将手环扣住他扎扎实实的腰,让他在她的身体里多待一会儿,让他的千万子孙还能多拼命搏斗一阵,先不管这些到头来都是些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苏镗俯下身捏住叶小冉汗湿的鼻子,手落在她嘴边,叶小冉就跟个小老鼠一样去咬他的手指甲,他被她逗笑了,翻身下来从背后抱住她。他侧身埋在她发间,让呼吸匀净下来,晓得叶小冉已经在等着他开口。
「小冉,苏钦是不是出事了?」叶小冉瞒他的大事,上一次还是她处理柳望春的时候,他最后也不知道柳五小姐是死是活,用叶小冉的话说是被她一刀一刀片了,扔长江里喂鱼去了。喂鱼就喂鱼,他也不是很在意,但柳望春是柳望春,苏钦是苏钦,他记挂后者的生死。
叶小冉想着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漏了口风,她从王家出来就交代了何中,去把天福号幸存的,死难的情况摸摸清楚,不行顺着撑天滩,把上下游方圆五十里的水域、村镇都搜罗一遍。为了什么?何中当时刚吸溜完碗里最后一口热汤,有热饭,饱饭吃,他就觉得很知足,正对着雾蒙蒙的天色剔牙呢。叶小冉给了他一打照片。嘿,好灵醒一个姑娘伢。方圆五十里,他比着蒲扇巴掌翻了翻,做了个龇牙咧嘴相,可是个费鞋又费脚的差事。叶小冉一把拍掉他的巴掌,姑娘伢的身份出处,何中也不多问,就着还未散去的雾气钻入江水中,浪里白条般远去也。
她不愿意觉得是何中,只觉得底下的人这几年是越来越管不住了。她明白苏镗的心思,不止是为了这个是他的妹妹。他们两个杀孽太重,怕是不得好死,那又能怎么办?吃人的世道,你不去杀别个,别个就要来杀你。辛亥打成个浆糊脑,冯国璋在汉口杀人放火,廿里尘嚣百万家,这下成了焦土百万家了,苏钦看起来蛮绵条的一个姑娘伢,没想到喉咙细胆子粗。事到临头,叶小冉是不瞎的,通常还比别人眼睛更亮,心里更清白些,这是个心里装着青天碧海的姑娘伢,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人,总归是蛮好的。
她反手去摸着苏镗稍有些嫌长的短发,连鬓角形状都能摸出来一点,「我会亲自去找。」武汉自辛亥后元气未复,宋教仁被杀之后,局势又变得坏起来,法国人透出风声,袁大总统正在找五国筹借巨款,总不能是拿来兴办实业振兴教育的吧,你信?鬼都不信!名义上坐镇湖北的黎菩萨真正是个不倒翁,北洋军,立宪派,革命党,谁推一推他都走,接下来谁坐庄,哪个也说不准,别说是苏家,叶家,整个武汉码头,大小帮会,商界水匪,利害休戚实与之同。上面的人坐国家大庄,苏镗坐一片地头的小庄,这个节骨眼上他不能离开武汉。
苏镗没抢白,就代表他听明白了叶小冉话里的意思。她不好说她会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找,也不好说她会给苏镗一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交代。叶小冉心里的波澜很小,任何事情在不到穷途末路之前她都很吝惜自己的眼泪。穷途末路在她不长的人生里,没有成功将她置于死地,她也就不会让自己的心在绝境面前像一头待宰的困兽,等着刀来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