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到睡前的这段时间我一直都很喜欢。除非是特别紧急,工作的事情也不需要关心,完全自由支配的时间。
自从刚开始上班时同事把香薰这项爱好介绍给我之后,这几年间不知不觉的自己居然把香薰理疗师证书给考了下来。闲暇的时候摆弄着自己的那些瓶瓶罐罐,却也仿佛有种自己成了魔女一般的成就感。
当然并没有一ノ瀬さん那么专业就是了。
“美優さん,今天的味道是……薰衣草,然后是……桃花?”这会儿又重新坐在电脑前戴起眼镜镜的楓さん问道。这一个月来受我的影响也开始对香味有些研究了。
“哎呀,都对了。楓さん说不定有这方面才能呢。”
“运气好而已啦~恰好这两种都是我喜欢的,其他的我还是不在美優さん面前班门弄斧了。”
“话说回来楓さん的眼镜,是近视镜吗?”我一边往加湿器滴入刚调配好的香水,突然想到那副平时出“镜”率很低的眼镜。
……看来我也没少受到冷笑话思维的影响。
“不是啦,其实是稍微有点远视,看近处的东西反而比较模糊。”伴随着LIVE录像中的音乐,我听到键盘在咔哒咔哒的响着。“不过年纪轻轻就老花眼实在是笑不出来啊……”
而当桌子上那微妙的有些年代感的台钟便报出了下午10时,虽说还有些意犹未尽,但我还是收拾起自己的香料瓶,一件一件在柜子里摆整齐。
“楓さん,差不多该洗漱休息了。”一边整理,一边通知还在跟录像奋斗的同居人。
虽然并不能被称作是工作狂,可是一旦进入状态就经常停不下手也是她的一大特点。再加上本来就属于较瘦的模特体型,真替她的身体捏一把汗。
“楓さん我先去把洗澡水——”
关好柜子,转身正打算去做洗漱准备的时候。
她睡着了。
这一个月来,虽然她经常早出晚归,但像今天这样直接在桌前睡着这还是头一次。
“睡美人”大抵说的就是这种状态吧。
一侧的头发服服帖帖的覆在脸颊旁,另一侧的头发由于夹在脸颊和手臂间,在靠近头顶发根的地方发丝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突起。
古铜色的金属镜框在灯光依然闪烁着光芒,得益于半框设计,并没有挡住她那标志性的泪痣。
左手握着鼠标,右手是之前我和她争夺了半天的罐装啤酒。把铝罐轻轻拿起来,发现里面的液体已经所剩无几,但外壳上的温度还有所保留。
“楓さん原来是左撇子啊。”虽然到现在才注意到,但并不觉得很意外。
“睫毛好长……”关于她眼睛的神秘,大概全世界也都只有羡慕她的份吧。
“楓さん。楓さーーん。”轻轻叫了两声,修长的眉毛像打招呼一样颤了颤。
“楓さん,先洗漱一下然后到床上再睡吧。”
“唔……”大概意识还没清醒,半梦半醒之间发出了猫咪一样的咽声。
“楓さん。”把手放到她肩上轻轻摇晃,体温顺着手掌心传来,我意识到她的肩实际上比看起来还要单薄。
“嗯……嗯?美優さん,早安——”她眯缝着眼睛,连我都能感觉到那对异色瞳正在努力的对着焦。
“先洗漱再睡啦,我去准备洗澡水。”
“嗯……?那拜托你啦……”眼看着她又要合上双眼,我只好又推了推她的肩膀,“再稍微忍一忍,在桌子旁边也睡不安稳嘛。”
看起来这次总算是要起床了。她把身子坐直,随后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还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
我把揉着惺忪睡眼的楓さん留在了房间里,自己一个人来到浴室。
打开浴缸上方的龙头,热水以相当的势头涌了出来。
虽说两眼是在直直的盯着水面上涨,但我发觉自己的视线依然停留在刚刚的那一幕里。
想进一步了解,想知道的更详细,想看到更多她外表下不为人知的一面。
自它去世以后,我还以为自己不会再对任何事情如此投入了。但只是和这个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一个月,她就完全推翻了我自认为的这个假设。
然而过不了几天,这个人就又会像之前我遇到的几乎所有事情一样淡出我的生活,运气好的话可能会剩下工作上的联系,但最终也会慢慢变得愈发透明,无影无踪。
什么都不做,顺其自然,这样好吗?我的一厢情愿给她带来了麻烦怎么办?心头这份怅然若失又要怎么办?
想知道。想知道。想知道。
直到脚被水打湿我才发现热水已经漫出了浴缸,于是慌慌张张的关掉龙头。还好没有殃及身上的衣物。
走出浴室门经过洗面台,在拐角处看到了依然没有完全脱离低气压状态的楓さん。
“楓さん先洗吧,尽量早点休息。”
“……好~”反应比平常慢了半拍。“……话说美優さん,干脆一起洗好了。”
“哎?!”哎?!
“……嘻嘻,开玩笑的啦~”那稍微有些乱的青色发丝消失在了浴室门后。
呃,果然还是没睡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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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对于把脸埋进温水里试图让自己清醒起来的高垣楓来讲,这个玩笑的意义却更加让人不安。
虽说同居人兼房东的美优最近看起来确实有点心不在焉,但是要论状态的危险程度很显然是自己更胜一筹。刚刚那句怎么想都有些不太对劲的话就是例子,她这么想着。别说去替她排忧解难了,这么下去连自己该怎么办好都不知道了。
“昭糕透惹。”喉咙间的咕哝化进了温水里。
“真是,糟糕透了。”
“哗啦”,她又把头仰起来,透过弥漫的水汽盯着天花板。
对于自己马上要搬回去这个事实,高垣枫心里其实是一百万个不想承认的。
……其实“不想承认”这个念头本身就已经足够怪异了。
高垣枫转行做偶像之前呆过的模特业界,对手间的竞争完全可以用相互厮杀来形容,虽然大家表面上都还留着最后一丝礼节,但没人会真正关心你来现场之前经历过了什么,也没人会关心你结束工作后到底还有没有下一次,唯一知道的是这份工作如果你不来接会数不清的人愿意接班,换句话说,世界有没有你都会依旧运转。
习惯了这样一个工作环境的她同时也习惯了所有事情自己扛,无人陪伴无处倾诉——当然,也没人听——的生活方式。至于别人的事,如果跟自己无关一概无暇顾及。
其实这些对她来说似乎并算不上什么问题,谁让她从学生时代起就对人际关系这些事情不怎么拿手呢。反正只要下班后有时间能去自己喜欢的居酒屋小坐一会儿,偶尔能碰到白天又被老板娘骂的酒馆主人悄悄拿出珍藏的家伙跟自己过上二三巡(代价是听一个40岁的地中海大叔发半小时的牢骚),享受一下酒精滑过咽喉的浓厚香醇以及随后上涌的热度所带来的快感,对于她来说也就是幸福了。
……其实,就连这次合租的事情,要不是自己的制作人极力反对她住酒店,估计也没有现在这个在美优家的浴室里盯着天花板的自己。
“这点上,不感谢制作人不行啊。”
虽说进了偶像业界后一鸣惊人,迅速爬到了目前业内的顶尖位置,而这个过程中也认识了不少全力帮助自己,值得感恩的人(制作人首当其冲),但对于高垣枫来说,真正让她产生之前从未有过的兴趣的,还是这位大自己一岁的房东。
最初是从资料上看到的她的个人简历,虽说自己和自己那位原先当过女主持的酒友瑞树踏上偶像之路的时间也绝对算不上早,但是不管怎么说,这并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新业界。
相反,三船美優26岁“高龄”首次闯入娱乐圈,之前只是一名普通OL的她甚至不像隔壁的早苗さん那样有当过女警这么一个特色鲜明的背景。在这种几乎两手空空、完全不利的状态下起步,能做出这样的决定本身就非常令人感叹了。
相比之下自己偶然间被制作人发掘到,碰巧顺着当时大家都在跳槽的风潮,抱着换换环境的心态走上这条路的一系列前因后果就显得轻佻的多。
本以为这样一个敢想敢做的人大概性格上也是处处强势,然而她入社那天电梯间的碰面,自己却从她的身上读到了些奇妙的共同点。尤其是与人接触时的那种距离感,自己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之后从参与广播节目录制到CD出道,虽然现在谈名气还为时尚早,但是这个势头恐怕连当年的自己都要自叹不如(作为自己的制作人的后辈,她的制作人大概也是有着相当的手腕),这样下去跻身一线也只是时间问题……
而且跟自己那单调到甚至有些凄惨的私生活相比,女神的头衔应该自己主动让给她才对。
总之,以为自己早就适应了自己来承担一切的生活方式的高垣枫实在是不想回到那个仿佛标示着自己的无趣与飘忽不定的公寓里。
……不,应该说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次适应那样的生活。
放在过去,这应该算是无法想象的怪事了。
但也并不怪异。毕竟跟她一起生活的这一个月,是高垣枫真正独立生活以来最轻松也最安稳的一个月了。
工作很晚回来的时候,厨房的冰箱里有保鲜膜包好的给自己留下的饭菜;晚上闲聊的时候,从她桌子上传来的各式各样的芳香味道;为了不让自己喝太多酒,她会找来配方研磨咖啡豆……
“……不赶紧做决定不行了。”
枫。枫叶。秋天里有着最耀眼夺目的火红色的枫叶。只是挂在枝头被风吹落卷走的命运每年都在重演。
咀嚼着自己的名字,她再次将身体沉入浴缸。
“如果是她的话,她会怎么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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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里叼着牙刷,在镜子前梳理着挂着香波味道的头发。
楓さん已经在这里住了一个月,不出意外的话,最多再有一周,她就要搬回到原来的住处了。
已经不知道这是今晚第几次思考这件事,应对的方案没想出来,反倒是由此而来的焦燥感搞得自己心烦意乱。对方又是那个善于读人表情的楓さん,也难怪她会担心。
眼角瞟到发梢似乎有些过于干燥,于是倒了些润发用的精油在手掌心,揉搓开来,然后轻轻涂抹上去。精油的香味瞬间散开,代替了香波。
她有她自己的生活,而我甚至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资格提出这个影响到她个人生活的请求。
……唯一知道的是,她走了的话,自己就只能重新拾起那挥之不去的孤独感了。
在像幼儿园孩子一般仔细刷洗过牙齿之后,将含在口中充满牙膏薄荷味的水吐出,看着它按着顺时针方向流入黑漆漆的排水口。
三船美优从未如此悔恨过自己不懂得如何与他人相处,但一度已经麻痹的孤独在当下看起来又是如此的沉重。
也许自己应该抱着决定踏入偶像界的勇气试试看也说不定,也许自己根本不需要也不应该有那么多的包袱,也许……对方其实也像自己一样为此而不安。
洗漱完毕。像平常那样用发圈在较低的位置将头发束成一束,披在了脑后。
随后镜子里的三船美优露出了自己还不是很熟悉的表情,仿佛是登上舞台之前的表情。
挣扎总好过自己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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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了灯,静谧缓慢的渗入房间。
窗外,即使夜晚的空气寒冷到玻璃上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月亮还是一如既往的撒下了圣洁的光芒。
我将水珠抹去一部分,月光便顺势直接钻了进来。
“今天这么晴朗的冬夜还真是不多见。”许久未见月光的楓さん看起来似乎很是开心,眯起眼睛望向窗外。刚刚瞌睡到不行的那个人已经不见踪影。
“有光照的时候往往很难睡着,但是只有它是个例外。”
“很有楓さん的风格。”
房间里的取暖设备嗡嗡作响,但是薄薄的墙壁并不足以阻挡冬日的寒气。
我躺进厚厚的被子下面,楓さん穿着白色的薄睡衣坐在棉被。
要说我这间窄小的公寓里面有哪一点比较大方,大概就要数这张双人床了。
“不冷吗?”
“还好啦~”
简直就像舞台上表演的话剧一样,两人的话题默契的结束了。沉默笼罩在欲言又止的我还是若有所思的她之间,仿佛是在给下一幕做铺垫——
“楓さん。”
“美優さん!”
……比起舞台更像是电视剧。两人几乎是同时叫出对方的名字。
“楓さん先说吧。”
“……嗯。”她深吸了一口气,把脸埋进双膝,随后抬起头。
“我要把住处搬来这里。”
——。
她八字型的眉梢和微笑的嘴角里面包含的心境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已经无心去解读了。
“和美優さん一起住的这一个月,真的是非常开心……所以,就擅自决定搬到这边了。”她有些无可奈何的笑着,仿佛在嘲笑自己在任性前的无力。“昨天已经问过了,隔壁的公寓恰好是空的。当然如果美優さん嫌弃的话那就当我没说过。”
我的答案再显然不过了。
“那就请楓さん留在这边吧。”
她眨了眨眼,然后嘴角翘了起来。
“……看来想到一起去了呀~”语尾中的那部分开心,我确确实实的捕捉到了。
“轮到美優さん了~”似乎是终于耐不住寒气,楓さん也钻到了被子下,还故意侧躺过来盯着我。
“我……我也就是想让楓さん多住段时间啦——”不自觉的就把半张脸藏在被子下面。率直的表达自己对于三船美优来说可能还是太强人所难了一点。
“那这几天美優さん一直在烦恼的也是这件事咯?”
“……嗯。”
所以说自己在她面前真的像是透明的一样。
“美優さん果然很厉害~以后就请多多指教啦!晚安~”
伴随着这句没来由的夸奖,楓さん闭上了眼睛。
“晚安,楓さん。”在心中不断的感谢着这个自己目前还捉摸不透的人,窝在被子下的我也渐渐滑入梦乡。
******
第二天下午的训练休息时段,三船美优靠着栏杆回想起今天那有些热闹过头中午。
果不其然制作人买了蛋糕来给自己庆生,结果同在一间休息室的可爱后辈们大快朵颐(唯一的插曲是闻讯而来的加奈子很快就被舞蹈老师拉回去了)。作为偶像身份过的第一个生日要比之前坐在办公室时期过的每一个生日加起来的总和还要更加幸福。
就像昨晚的那顿饭一样。
就像昨晚的所有事情一样。
可能这些事情真正说出口之后发现自己之前的烦恼全部是杞人忧天。
美优一边喝着矿泉水一边想。
“咚咚咚”,有人敲门。
美段正想回应,但门外的人明显并不需要应答就直接转动把手开了门。
敲门人探了半个身子进来,歪着头,头发由着重力垂下,但是仍然保持着很漂亮的弧线。
“美優さん今天一起回去吧!”
“嗯!”
就像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