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她有一個夢。
「吶、你……難道、你喜歡嗎?」
昏昏沉沉間感覺到頭上下搖晃,繪里耳邊有聲音──有人在問她問題。
「這樣啊……覺得厲害?不不不,只是雕蟲小技……спасибо(謝謝)嘿、嘿。」
聲音依舊傳入耳中,視線逐漸回復清晰──專注在一幅畫上,那是龍、一條栩栩如生的龍在紙張上優雅地起舞。
抬眸,有一抹燦金的身影舉著畫、正衝她露出羞赧的微笑,「我是繪里、絢瀨繪里唷,Как тебя зовут(你的名字)?」
簡直長得一模模、一樣樣的模子刻出來的,繪里震驚面前這個穿著不似現代衣裝的金髮混血美女。
──我?想要衝口而出尖叫卻死死卡在喉嚨,驚嚇不足以形容她情感如何跌宕起伏──劇烈動搖如同滔滔江水連綿不絕。
不等繪里在那邊像個小笨笨內心各種OS奔騰完畢,手便不受控制撿起樹枝一筆一畫刻劃自己的名字。
──ことり。
跟兩人第一次見面的狀況不同。到此,繪里猛然意識到自己在作夢。
難道……不,說不定就是──如果沒錯,這裡是ことり對祖先的記憶。
繪里在ことり的身體裡知覺她所有的一切,避免搞錯以下稱為ことり吧?她覺得很微妙,被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搭話……不不不,現在可是了解ことり過去的好機會呢。
得把握才行。正思考間,繪里的意識彷彿被推擠、推擠,滾出ことり的身體撞上樹成了夢境中窺看記憶的第三者。
「呼哇有沒有搞錯,夢還那麼痛……」
好任性。繪里哀怨著好不容易搞清楚狀況,夢中的意識卻不按牌理出牌硬讓她切換視角,撓撓頭靠近不遠處的兩人。
依她聰明又可愛的眼光判斷現在大概是日記中,祖先跟ことり第一次相遇的場景吧?
歡快的聲音打斷思緒,「ことり啊真是好名字,跟你相配的可愛名字呢!」
ことり視線往下漂移注視草皮,舉過雙手往前推擠繪里(ことり記憶中的祖先)那雙正在作畫的手,似乎在掩蓋被稱讚的羞澀催促她。
「好好好,我繼續畫、我繼續畫……那個、說來你可能不信、聽了別笑喔,老實說、我小時候真的看過這隻龍,離家旅行正在找祂喔~」不如語氣上故作興奮的逞強,繪里那表情顯得有些落寞。
ことり則是搖搖頭,手指點著那隻畫上的龍點頭。
「你相信祂存在……?」
疑惑、錯愕、不可置信、興奮、雀躍,各種情緒在她的表情上變幻。「你真的願意相信我的話嗎?」繪里看著ことり的眼神中──家族遺傳從未變過的天藍色眼眸都泛出了光亮,緊緊握住她的手。
看起來並沒有被這等氣勢驚嚇,ことり猛地點頭就像找到同好似的。
那時她是世界僅存的最後一條龍,躲在深山野嶺從未跟任何人交流,孤單寂寞之情可見一番,對繪里這樣一位相信龍存在的人……或許存有的大多是對人類的好奇心。
「休息時間結束。」塗好速寫本的畫作,繪里收好本子站起身朝ことり伸手,顯得有些害臊刮了刮臉頰,「……你要跟我一起去找嗎?」
ことり站起來,交付的雙手代表了回答。
回過頭,看得見繪里在月下聽ことり唱歌、同她告白,美好的過往如同跑馬燈閃爍。四季不停變換──樹葉焦黃艷紅逐漸乾枯掉落,又長出新芽、茂盛,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再度抵達冬末即將迎接春的到來。
落在雪景中央一棟小木屋──逐漸剝落的、刮壞的木板,判斷建好也有一、兩年的歷史,周圍放置各種器材有種生活已久的味道──位於不遠處的地方,燒著柴火的煙囪冒出炊煙縷縷上升。
「自創羅宋湯改──來來來,冬天喝這個很暖身子!」繪里盛裝一碗遞給對面的ことり,語調輕鬆地說,「經過ことり你幫忙改良,(˙8˙)牌配方一定可以流傳個千百年之類的吧啊哈哈哈、哈哈……」逐漸縮小,細如蚊蚋。
笑,想笑都笑不出來了。飯廳氣氛很凝重,裡面兩人似乎都懷有凝重的心事。
兩人互不相看,沉默許久。接著很有默契地抬頭,對上眼。
「那個……抱歉,ことり你先說吧?」
搖頭,ことり擺手讓繪里先說。
一來一往、一進一退,你來我往、相互推擠,繪里敵不過ことり提議決定先說。
「明天我要回家了……畢竟出門那麼久,家人會擔心的。」繪里放下湯碗,雙手別著後頸輕鬆地說:「回去也有工作,當個宮廷騎士……不知道會被分配到教皇還是國王那邊,反正乖乖度過一生吧~」
強顏歡笑裝不下去了,她低著頭、不甘願地絞緊雙手。「找不到龍也沒關係了~ことり謝謝你陪我那麼久、跟你一起的生活每一天都很開心、很充實……我呢、我有一個要求──ことり你、你可以跟我一起回家鄉嗎?」
垂低眼眸,ことり思考一陣搖頭,鄭重拒絕。
想滿足她的心願。臉上帶了點落寞的笑意,ことり拿起了繪里的速寫本撇過幾行字、捏了捏她的指尖吸引她陷入低落的注意力──繪里不知道的是,此時ことり趁機為她施加了「祝福」。
──謝謝你,但ことり不能離開這裡。
不能離開屬於龍的領地,但ことり想在離別前送給繪里禮物──「龍的祝福」讓她能夠心想事成,世世代代富足權貴。接著她繼續寫道:「關於龍──ことり有聽過一個傳說喔~」
大雨過後,海洋環繞天空──彩虹相接天地之時,龍就會現身。
其實龍現身根本不需要什麼條件,ことり偷偷竊笑準備給她一個大驚喜。
第二天,海邊雨過天青現出了彩虹。
聽ことり的話,繪里在岸邊等等等,焦躁地來回踱步──整顆心七上八下惶惶不安,可見一斑。
不一會兒,隱隱現出一隻白龍舒展披散純白鱗片的柔軟羽翼,蕩漾海水晶藍色的光芒,翱翔優雅的身姿於虹光後方緩緩振翅飛出。
外貌酷似始祖鳥的白龍使著那金黃色的眼睛溫柔地俯瞰大地,彷彿能感受到她的快樂與喜悅,終於見到了龍讓繪里不禁嘴角上揚、感動得落淚。
「終於找到了。」接著她二話不說,抽出腰間一把長劍。
另一方面,一直在旁邊看著一切,乖乖當夢境旁觀者的繪里回過神就發現自己的位子換了,手上多一把預示不祥之兆的長劍。
瞧著那把劍,很像祖母口中──祖先經常攜帶的屠龍寶劍……不,不是很像,就是那把劍。
該不會……不要、不要,不要啊!驚恐地望著ことり,繪里心下了然即將發生的悲劇,想丟掉劍、手指卻很僵硬、很僵硬,違反自己的意願,執行著身體主控者發號施令。
來不及了,劍毫不猶豫投擲出去擦過白龍的膝蓋貫穿了身體。
轉眼間,咚──龍應聲墜落蜷縮成一位少女。
絕望、難受千愁萬緒收攏在那一瞬間──錯愕,繪里嘴一張一闔無法動彈。不由自主地呢喃,「ことり怎、怎麼會是你……」顧不得刺激、強烈的生腥與鐵銹衝鼻,衝上前壓住那融入地上坑洞的血水來源處,。
對於那個已經知道結局的繪里──這是個真實發生過的事件,她無能為力什麼都阻止不了、改變不了。硬生生地壓住悲傷──她懂那種感覺,溫度被血液帶走一個人孤獨死去的感覺。
──如果當初知道龍就是ことり,就、就不會這樣子了吧?
腦袋閃過一個念頭,那是自己的意識、是一種潛意識脫口而出的話──原來,我就是你。
她想成為勇者不過是要幫助自己的家人,那種執念卻意外殺死了唯一的摯愛。「對不起……對、不起,我這種人是個狡猾的大騙子,不可原諒……沒資格愛你……」抱頭不停地懺悔,那種無法原諒的自我責難在祝福加持下成了詛咒。
躺倒血泊中的景象對照ことり宛如天使般平靜祥和的睡顏,令人恐懼而罪惡。
緊握的那雙手明明在夢中,感觸卻非常、非常的溫暖,溫暖到想哭。
繪里難受得哭了,淚水逐步模糊了意識將人拋離夢中。
最後的最後,她看見了──龍並沒有死。
落下日記的少女背負罪名因恐懼而逃走了,回到家鄉受到光榮的禮遇。
一開始龍無法接受,可是她很遲疑、很迷惘、很煩惱,再怎麼恨還是、還是……打從心底愛著對方。
後來龍發現了少女的日記,了解少女對於家人的愛與苦衷、懷著殺死龍的內疚發狂直到死去也無法逃離,世世代代折磨著靈魂,從而原諒了少女。
但是,生平第一次遭受的背叛深深刻印心底,無法再信任人類──隔離屬於自己的空間躲進那充滿回憶的窩,一直、一直……孤獨地生活下去。
比起背叛的那道傷痕──最終,還是想要再見你。過了好久、好久,凝望夜空的龍懷著情感深深地祈禱,與月色的光景融成一幅圖畫。
夢醒了,昨晚下雨過後的藍天很清澈。
繪里撇過外景一眼,翻身,熱流就沿著臉龐滑過。
「……こ、とり。」
剛睡醒知覺還很遲鈍、僵硬,舉起手確認實感,突然意識到指尖縫隙間──白皙到能反光的皮膚上有一道早已癒合,被凍寒的風吹拂才會顯現的紫紅色傷痕。
整齊的切割面是利刃貫穿的吧?繪里以指尖觸碰傷痕輕輕摩挲,頭下便明顯感到一陣顫慄抖動。
這時才發現頭下柔軟馨香的觸感不是床,而是ことり的大腿、是膝枕。
繪里感到抱歉剛想起身,ことり二話不說將她壓了回去、拉過棉被給她蓋好,溫柔地撥開她沾黏臉龐的髮絲、掌心輕輕覆蓋眼睛撥開了淚珠示意她休息。
不好拒絕。繪里多靠近ことり一點躺好幫她保暖,享受地喬個適合的角度,「謝謝。」繪里指尖纏著ことり的指尖不輕不重捏了捏道謝。
「你會冷吧?」微微起身,強硬地拉過被單覆蓋在ことり頭上。
現在倒像是位妖豔卻清純的波斯舞女,感覺很適合。
「……會累嗎?」
兩人的臉靠得很近,ことり趁機偷襲繪里的唇。接著害羞地別過臉,垂落空中的亞麻髮絲搔過鼻腔癢癢的。
好可愛。太狡猾了吧?「就說,為什麼是你害羞啦……這是回禮!」繪里拉低ことり的腦袋又親了回去,嘴唇拂過ことり的唇瓣趁換氣張嘴深入其中,變換角度擁吻著,感受肌膚相親的溫度。
直到呼吸不上來,才依依不捨地分離。
垂降視線,繪里撫過ことり那道舊傷。俯身,細細舔拭起那道傷痕──彷彿能分享那陣痛楚,一下又一下地絞痛心臟。
體會過相同的痛苦,才擁有了共同的溫柔。或許這個並不只是ことり的夢……也許她們那時並不是初次見面,而是好久不見。
──Вот тебе(這是你應得的懲罰)!
心中迴盪起祖母的話語。Вот оно́ что(原來如此),這原來是報應,「那、個……ことり,對不起。」
抱緊,埋進ことり的肩窩。
一切始於接受隱藏於言語中的思念。彷彿是說著:「好乖、好乖~」ことり安撫著繪里,讓她乖乖躺回去。
……是時候該解除過去的束縛,繼續往前走了。
沉溺柔軟舒適的觸感,感受著溫暖陷入睡意朦朧之時,她好像聽見了那聲救贖。
「真的,已經沒關係了喔~」
這、究竟是在回應膝枕的無禮,還是古往今來的舊事呢?
如她想像般,那聲音細細的、柔柔的──清亮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