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花洒的淋浴器是什么样子？是高压水枪的模样。

烫人的热水会从它那粗壮无比的管子里一股脑涌出来。

那时我站在下面，居然感受不到水的温度，或者说感受到了，但无暇顾及。

眼睛看向的是发红的皮肤，但它们的图像并没有呈现在我脑子里。那里的反射连接被阻断了，被纷乱的思绪阻断。它们像冬眠后刚刚复苏的小蛇群，纠缠在一起。

我想起了所有的一切，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但也从来没有回想过的那些事情。想了好久，想到鼻子一阵阵发酸。

但我要忍住，我没有资格哭。可是，过了一会，我意识到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了。那肮脏的眼泪，不要脸地同洗澡水融合在一起。

曾几何时，我也在公共澡堂的花洒下哭泣过。

只是这次，没人会问我“你怎么了”。

我也不需要回答，“我没事”。

“燕川，”宿舍快熄灯的时候，方于姝塞给我一个暗紫色的保温杯，很严肃地说道，“晚上渴了记得喝水。”

我从床上探出头去，伸手握住杯子，想说句谢谢又感到生分，正犹豫着，宿舍的灯啪一下灭了。

方于姝的脸隐没在突然的黑暗中，她没等我回复，转身回到床上去躺下了。

我也躺好，不防一股气冲向喉咙，那里又像黏了柳絮般痒起来，逼得我一阵咳嗽。

我连忙钻进被子里，害怕打扰到宿舍其余五人休息。

惊天动地地咳了一会儿，我想起方于姝给我准备的水，忙爬起来押了一口。水杯里有淡淡的花香味，不知为何我认定那是薰衣草。

抱着杯子我有点茫然，这个人也太贴心了吧。我看向方于姝的床铺——我在上铺，她恰好在我对面的下铺——她似乎背冲着外，面向墙睡着。

这个“似乎”是因为我近视度数很高，此刻摘了眼镜，完全看不清。

升入高中已经快两个月了，我已经适应了封闭式的校园生活，不会非常想念父母。但是，我却遇到了另外一个棘手的事情。

交朋友。

我的性格很孤僻，初中虽说也有很多一起玩的人，但那都是多亏了我的同桌作为中间人把我介绍进她的圈子里。

可是上了高中，我还能遇到这样愿意包容接纳并帮助我的人吗？

事实证明，我多虑了。

开学第一天我的下铺卢子涵就非常自来熟地和我同吃同行起来。她是个很话痨的女孩子，人非常亲切。

和她在一起，我完全不用担心无话可说致使冷场。因为她会非常有活力地喋喋不休。

事情如果一直这样子进行下去，将不会产生什么问题。

可是某一天——我也忘了具体是哪天，但总之是还在军训的时候吧——方于姝加入了我们这个小组合。

从此两人变成了三人。

我很开心。老实说，方于姝说话比卢子涵有意思很多。而且她会和我讨论，而不只是像子涵那样她说我听。

但我没想到，子涵和方于姝之间互相看着不顺眼。一开始，我并没意识到这个问题，直到有一天晚自习下课，子涵忽然跑来和我讲，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再带方于姝一起上下学。

我吃了一惊，疑惑地问怎么了。

子涵毫不含糊地说：“我不喜欢她。”

我更疑惑了：“为什么呀？”

“……”她沉默了一会，只是说，“反正就是不喜欢了。你以后别和她玩了好不好？”

我有些为难，方于姝也没做错什么，我干嘛好端端撇下她。再说，我怎么撇下啊，她凑过来了我还能推开她吗？

子涵没得到我的回答，脸色很不好地离开了。此后她不再和我们同来同往。

对她的反应我很紧张，我觉得又做错事了，惹得别人不高兴。

晚自习结束后子涵径自离开了。方于姝对此全然不在乎，反而有点乐在其中的意思。于是我猜她也不喜欢子涵。

我以为回到宿舍会非常尴尬，但出乎预料，子涵依旧和我说说笑笑，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过了很久我才明白，她的意思原来只是不和我一同走路而已。至于其他事情，照旧。

然而我还是觉得抱歉。这事情搞得就像因为方于姝的加入，把她排挤走了似的。而我，则是那个默许的人。

正是我这种假仁义的情绪导致事情发展到了更坏的地方。

子涵在上课时给我传了一张纸条。那时方于姝恰好坐在我的斜后方，所以她也是传递链中的一员。

我打开看了后，方于姝压低声音问我：“谁给你的情书？”

“呸。别瞎说。”我瞪了她一眼。

但这事比情书更麻烦。

子涵又反悔了。

她还想和我一起上学放学。

她在纸条——哦不这东西比纸条大多了，算是一封信吧——她在信中详细阐述了想和我一起走过从宿舍到学校这段路的强烈愿望，并理直气壮地表明了自己的理论依据，即是她先和我在一起的，凭什么方于姝要插进来一脚。

这封信让我无言以对。

虽然我情商很低，但或许作为补偿，智商还蛮高的。

信里分明是个错误百出的理论。

照这个先来后到的逻辑，你和你一个产房生下来的娃娃岂不是要做一辈子的朋友。

我也实在不明白，一起下课有那么重要吗？但一件事，假若我不明白，就变得糟糕了，因为我不知道我不明白是因为我智商高还是因为情商低。

就是说，也许这事在别人看来真的很重要，而我，又非常不愿意惹别人不开心。

左思右想之下，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中午和方于姝一起，晚上和卢子涵一起。

事实证明，这主意真是绝妙地蠢。

我在晚自习的时候对方于姝委婉地转达了我的想法，所谓委婉就是通过纸条的形式。老实说，我不敢直接和她讲，总觉得这样有点辜负她的好意。

方于姝是一点都不委婉，趁着课间（晚自习分两堂大课）的时候和我同桌换了位置，直接坐到我身边来了。

“你真的要这么做？”她问我。

我没看她，点了点头。

方于姝半天没一句言语。靠着余光，我瞥见她趴在桌子上了，于是微微转过头去看了她一眼。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我一跳，她的眼圈都红了。

有这么难过？！我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但总之是我做错了什么。

只要对她讲我在开玩笑就好了。可是我没说话，只假装没看到。因为我感觉卢子涵是个更麻烦的人，比起得罪她我偏向于伤害方于姝。

嗯……这有“伤害”那么严重吗？

所谓“更麻烦”是在说，卢子涵会偷偷和我讲别人的坏话，而我不希望自己也成为她编排的对象。至于方于姝，她也会和我说看谁不顺眼，谁是个傻逼。但她光明正大，当着人家面她也是只给个白眼——哦，除非是和她有利益关系的，比如老师。

我很羡慕她的作风。但我做不到。

于是接下来我有时和方于姝一起走，有时和子涵一起走。

日子貌似很平静，除了我感觉卢子涵越来越无聊。事情就是这样子，当我尝试给予了谁一点点好意，我就开始觉得他欠我一大笔钱。

我对子涵感到气愤的原因是，老子都陪你一起下课了，你就不能说点有意思的吗？

但其实我知道自己讨厌她的真实原因，我是讨厌我自己，从她身上看到的我的影子。

她的烦恼，令她委屈不已的是什么呢？简单讲就是，她觉得整个宿舍的人都歧视她这个从农村来的，除了我。她给大家尝东西吃，只有我肯接受。

对此我哭笑不得。哦天哪，居然有人说我是城里人，还是个好心的城里人。的确，我在城市长大，但我每年也有好几个月待在农村度假。我并不觉得两者之间有什么明确的分界线。

我想她是多心了，吃东西这种事，谁给我吃的我都会接受啊。因为不接受就会引起一长串的对话，但接受了只需要说句“谢谢”，或者再夸两句“挺好吃”。

我也是这么和她讲的，但她并不听。

于是我越发厌倦这个人了，更不喜欢从她身上看到的我自己。总是在意别人的想法，总是害怕惹人生气。我知道这点，但就是改不了，也不敢改。

我害怕和她在一起待久了，那种心理会得到滋养，茁壮成长起来。所以同她一起走路的时候我的情绪都很低落，只心不在焉地应付几声。

我把更多的情感倾注在方于姝身上。但所谓“更多”也就是比较而言，我是从来没有真心地对待过任何一个人的。

比如方于姝被我惹哭这回事，早就被我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直到她在我感冒的时候特地把水杯借给我，好解决我来回上下床的麻烦，我才重新想起那档子事来。

当时我只是疑惑这人为何对伙伴如此厚道，却并不曾预料到，那双微红的眼睛将会在很漫长的日子里，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