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凋落的蔷薇
因为对象是议员夫人,所以杉浦碧只带了原田千绘和玖我夏树两名女警进入北条家。经验丰富的她眼疾手快脚更快,在管家来不及通报的时候,就闯入了起居室。却又在看清起居室里的人之后,倒抽了一口冷气。
在北条夫人身侧,身姿端庄高贵的女性,是公安部高级参事官水野蓉子警视正。
杉浦碧暗骂了一声,她来之前向搜查一课的课长和刑事部长进行了汇报,上面也是考虑了很久才做出决定。而没想到刚踏进北条家,却发现水野参事官已经坐在里面了,估计又是那个谄上欺下的石上管理官通风报信的吧。而水野参事官坐镇此处的目的她也猜得到,估计又是像上次那样,为了维护莉莉安的荣光,力阻她调查的。
可是,这一次再也不能退让了。
杉浦碧踏上前一步:“北条夫人,法医的验尸报告显示北条议员的死亡原因是昨天早上五点半到七点半受到严重殴击,同时我们又通过调查,有可靠证词表明,昨天清晨,您和您先生在二楼卧室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所以我们有理由怀疑,您和您丈夫的死有直接关系,还请您配合我们,跟我们回去接受进一步调查。”
对于这样冲击力极大的发言,见惯了大场面的北条夫人连眉毛也没有抬,冷冷地说:“只是凭这一点,你们就有资格带我走?”
“仅凭这一点,我当然没资格。”杉浦碧顿了一下,眼神更加明亮,“可是我们的首席法医藤乃医生正在加班工作,用最先进的科技手段还原北条议员身上的伤痕。我刚才已经接到还原的图片,北条议员致命伤处是洗手台的锐角还是人的拳头造成的,我已经能够通过肉眼分辨。北条夫人您要不要看一看呢?”她看到北条彰子哑然的样子,更多了几分自信,“而且藤乃医生还告诉我,她相信再过几个小时,她可以得出更清晰的伤痕,也就是拳头的形状和大小,可以完全分辨出来。”
北条彰子眼帘低垂,令人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向蓉子问道:“藤乃医生,是不是昨天那个京都口音的验尸官?”当得到蓉子肯定的答复后,她居然流露出一丝微笑,“没想到那么年轻,那么美丽,还是首席法医。我还以为是一个漂亮得无处安放的大花瓶。”
听到这句话,杉浦碧不满地皱起了眉头。而端坐在一旁的水野蓉子则是淡淡地笑了,直到现在,她仍是那样态度娴雅平静。
当然,如果有人仔细观察,一定会看到在杉浦碧身后的玖我夏树那又是气愤又是羞惭的神情。气愤的是有人对首席法庭如此轻慢,羞惭则是因为自己,因为她……
“蓉子,我相信他们得到的消息,你绝不会不知道。”北条夫人也在观察着水野蓉子平静到莫测高深的态度,“你今天突然造访,应该不是为了安慰一个居丧的莉莉安前辈,你也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吧。”
“是。”
“你准备如何应对呢?”
不仅是北条夫人,三位刑警也将目光聚焦到水野蓉子那始终带着从容不迫笑意的脸上。此时,水野蓉子也没有犹豫,用笃定的声音说道:“我想我会按照从小接受的莉莉安所教导的人生原则去应对——优雅从容,纯洁正派。”
“怎么说?”
“赢要赢得光明磊落,输……”她注视着北条夫人,一直以来温文的目光此时凌厉如两道闪电,“输要输得坦坦荡荡。”
可这两道电光一闪即逝,取而代之的,仍然是她平素里的沉静文雅,只是目光中多了几分让人无法违拗的期待。
水野蓉子是很有耐性的人,不过她并没有等待太久。过了一会儿,北条夫人那历经岁月和社会锤炼,一直笼罩着她的严厉冷酷的面具悄然褪去,她微微一笑,带着当年莉莉安白蔷薇的傲气和洒脱:“如果我拒不配合,负隅顽抗,一定会让后辈们非常失望,对不起莉莉安的多年教育,甚至也对不起自己,不配做一个莉莉安的蔷薇大人。”她站起身来,慢慢踱到起居室那个玻璃柜前,仔细地端详着里面一样样在别人看来也许平平无奇,对她却珍贵无比的藏品——三届全国空手道大会的奖杯、奖牌、奖状,比赛所系的黑带,还有一个个相架,相片上的她,颀长、漂亮,永远是面带笑容,朝气蓬勃。
“所以,你们去告诉那位漂亮的首席法医,不用再继续查下去了,那样的大美人为了我这个老太婆去熬夜,我于心不忍。看来从小修习空手道还是有效果的啊,虽然现在是一把年纪……”她用着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的怀旧口吻,说出的话却惊心动魄,“却没想到一个下段冲拳,居然把他打死了。”
听到这句话,前来执行任务的刑警都是吃了一惊,原田千绘甚至轻呼了一声。就在杉浦碧上前一步时,水野蓉子依然面不改色地向她一摆手。这位年轻而沉静的警界高官,有一种无形的威势,让桀骜不驯的杉浦碧也不禁停住了脚步。
北条夫人回头吩咐管家:“去楼上取我的披肩,今夜要出门,可能会比较冷。”她又坐回沙发,恢复了原有的贵族仪态,“蓉子,让我们喝完这杯茶吧,我还想和你说说话呢。”
在刑警们焦躁的目光下,水野蓉子也随之坐下,从容地从茶壶里斟了两杯热茶。
“山百合会的下午茶会是传统,记得那个时候,我还要进行空手道的社团训练,所以她们总是等我赶到的时候才会开始,那时候大家多开心,多热闹啊。”北条夫人注视着杯口如烟气袅袅而上的热气,仿佛沉浸于如烟往事,回到了那个单纯美好的岁月和那个古朴却总洋溢着青春气息的校园。她兀自这样出了好一会儿神,忽地问道:“蓉子,你在莉莉安,可曾爱上什么人么?”
“啊,我……”水野警视正没想到她会这样问,对任何事都胸有成竹对答如流的她,居然语塞了。
好在北条夫人也并不在意她是否有答案:“我爱上了一个人。不,应该说我们很相爱,从高中,到大学,我们一直在一起。”虽然过了那么多年,可是提到这段美好的爱情时光,仍能让如今深陷绝境的她尝到一丝甜蜜。可是在场的任何人,包括年轻识浅的玖我夏树都知道,这段感情的结局必是不好的,否则她不会成为如今这个杀了丈夫的豪门怨妇。
“可是到了毕业,我的家庭让我不能再任性下去。因为北条家的政治地位需要一个男性的继承人,家族需要血脉的延续,我必须接受一个入赘的丈夫。”她的每一句话,都让蓉子不由得想到了祥子,作为东京豪门小笠原家的独生女,同样也承担着这种压力,而现在还在苦撑的祥子,不知道何时会屈从。是不是屈从,会成为必然?而之前的努力,不过是徒劳?
此时她看到北条夫人神色凄然:“而我的最终选择,你也知道了。”
“那么……她呢?”也许不该问,可是蓉子还是问了,真是好管闲事啊。
“我订婚的下一个月,她做了修女,在莉莉安的教堂。”
“您说的是节子修女?”
北条彰子看着蓉子吃惊的样子,笑了:“蓉子,不愧是最出色的红蔷薇,果然对莉莉安的每一个人都熟记在心,心里放着整个莉莉安。”
“所以您一次次地去学校……”
北条彰子摇摇头:“我们分别了三十年,我再也没能见她一面。应该说,她不想见到我。可即使是见面了,又能如何呢?我一次次地去莉莉安,只是想重回那个我曾和她生活在一起的校园,走过那个她所在的教堂,在那个离她最近的地方待一会儿,现在想起来,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和虚伪的自欺欺人罢了。”
夏树看着这个女人,她已经卸下了骄矜和傲慢,告别了当年的青春,现在只不过是个悔恨的中年妇人。可是一时竟难以对这个人做出评价,这女人是可恨的,也是可怜的。
就听见她用疲倦的声音说:“生活既然如此,我也只能接受。好在我还有一成。”提到独生爱子,她的眼睛里有了母性的温情,“我只希望能够培养好他,让他继承家族的政治事业。可是,我万万没想到,昨天凌晨,我得知了一个消息。”她脸上的皱纹深刻了许多,满是怨恨,她蔑视地看向灵龛上北条议员的照片,“这样的一个人,平时花天酒地我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他居然养了私生子,曝出了丑闻,还胆大包天地把情 妇和私生子的照片放在了公文包里……我万万不能原谅!”
身为国会议员的北条晴臣,在外面养私生子的丑闻一旦曝光,不但会影响他的政治地位,玷污北条家的名誉。更重要的是,会深深地妨害北条夫人的独生子北条一成的的权益。不仅是可能有人和他争夺继承家族财产,更不利于这个马上就要按照家族惯例被安排步入政坛的年轻人的政治生涯。
一成是北条夫人在这场政治婚姻中唯一的温情和希望,这样的局面,让一个深爱儿子的母亲再也无法忍受以至于出手伤人。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或许更让北条夫人暴怒的原因,她自己都不愿意去面对——她牺牲爱情换来的婚姻,却是如今这个不堪的下场。
“我相信一成君是可以理解您的,虽然现在这个情况,对他的伤害很大。”蓉子轻声说。
北条彰子自嘲地笑了:“想要保护儿子,却给了他最大的伤害,我也没有想到啊。会在盛怒之下把那个人打成那样。也许是报应吧,我背叛爱情,却遭遇了婚姻的背叛。背叛者必被背叛,这就是报应!”
不管这是人犯下的罪还是上天的惩罚,事已至此,北条夫人也必须跟刑警归案了。
“我陪同您去警视厅吧。”蓉子接过管家递来的披肩,细心地帮北条夫人披上,“请允许我尽一个后辈的义务。”
“那就拜托了。”北条夫人没有拒绝,“还请你帮个忙,帮我告诉一成。”她低头沉思了一下,“我也想通了,不强求他一定要继承家族的政治事业。人生苦短,我不希望他重蹈覆辙,他喜欢什么,就去做吧。”
“是。”蓉子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她似乎早已了然,“我曾经和一成君的导师谈过,他说一成君在植物学上很有天赋,完全可以成为很好的学者。所以,请您放心。”
“不愧是蓉子,不愧是红蔷薇。”北条夫人看着蓉子的眼神满是赞赏,可随之转为落寞伤感,她盯着名贵的花瓶里插着的红黄白三色蔷薇,可能因为室内温度太高,两三片花瓣已经飘然落下,落在茶几上淅淅零零的,带着几分凄凉。北条彰子惨然一笑,“白蔷薇家族有我出了这样的事,不知道多久才能洗清污点。八年前,不,是九年前,两代黄蔷薇身败名裂,黄家的荣誉也荡然无存。山百合会仅剩下的红蔷薇家族的清誉,就交给蓉子你去守护了。”
说完这句郑重的交代,北条夫人便像往日赴宴时那样,昂首阔步走出了大门。她没有注意,也没有想到,当她提到九年前身败名裂的黄蔷薇时,蓉子优雅的微笑也瞬间荡然无存,这一路上,她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