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益州芙蓉为深秋盛景,可惜我是看不到了,”漫步在被雨淋湿的青石板道,式薇叹息道:“此次一别,不知何时能够再见。”
阿史娜撑着伞走在式薇左侧,她的肩膀被雨淋得湿透,到了盛夏季节,她终于舍得脱去了一身貂裘,换上夏季的常服,她另一手牵着马,看了一眼满脸惋惜的式薇,笑道:“你少来,我知道你一颗心早就飞远了,若你真记挂着我,何不留下来陪我看了这蓉城十月花再走呢。”
“你又何须别人记挂,”式薇淡淡道:“若我真留在这里了,反倒成了你的记挂。”
“你总是有道理,我可说不过你。”阿史娜低下头,水面倒映出她的脸,细眉凤目,唇若丹朱,宛如罗刹。
式薇看了看悒悒不乐的阿史娜,道:“我应该留在这里陪你的,但我真的不放心小曦一个人。”
“瞧你,刚刚还说不想我记挂,现在又舍不得我了,”阿史娜笑道,转身拍了拍旁边的骏马,对式薇:“你还是快些走的好,省得在这里碍事又碍眼。”
式薇停下了脚步,此时天色尚早,往来无人,出了城之后的官道之上仍然只有她与阿史娜两人,以及掩盖了雨声的答答马蹄声。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看来是时候说再见了,”将马儿的缰绳交给式薇,阿史娜又道:“此间之事我自会处理,你不必记挂,安心去寻乐朝曦就好,待事情了结了,来年元日,我们长安相见。”
式薇抬头看阿史娜,微风吹动细雨飘落在她玄色的衣袍上,如霜如雪。
“我曾经与你有过相同的痛,我与你的立场相同,因此我无法指责你的做法,不如说把一切都推给你一个人然后撒手离去的我更为可耻,”式薇道:“但是我依然希望你尽量不要牵连到无辜之人,不管你想要做什么。”
“这世界上对我而言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你,一种是别人,”阿史娜将伞移到式薇头顶,道:“你与我是同类,而别人……在我眼里只有该死之人。”
“那良儿呢?”
面对式薇略带逼问的质疑目光,阿史娜完全不为所动,“她是你的朋友,我不会为难她,在必要之时,我也会保护她的,只要她像这样一直傻下去。”
“所以你故意撩拨她,是为了吸引她将注意力全都放在你身上而无暇顾及别的事情对不对?”
“不错,既然你已经决定她是无辜之人,那她就不该和这件事有任何关联,永远什么都不要知道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事情。”
“其实你是喜欢她的,对吗?否则你又何必苦费心机与她周旋。”
“什么时候你喜欢总是将别人往好的地方想象了?”阿史娜笑了笑,但她眼中毫无笑意:“说不定我对她其实也怀有恨意,想要将她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啊。”
式薇神情中浮现出一丝痛色,“我不想你一直活在过去,曾经我也和你一样,永远挣扎在那时的记忆里,背负着痛苦和无望日复一日。”
“然后你就丢下我,一个人走出去了,过去你和我一样,但是你不会和我一直一样,”阿史娜温柔的凝视着式薇,轻声道:“其实我更喜欢过去的样子,不止我一个人痛苦着,但是你不在,我也为你感到开心。”
但是如果能够选择,她依然希望可以回到过去。
“……”式薇摇了摇头,她从怀中拿出了一把匕首,桐木的外壳,柄的顶端镶嵌着一颗红色宝石。
阿史娜看到式薇拿出的匕首,会心一笑,道:“这是我在霸刀山庄是锻造的第一把武器,其实并不是很锋利,而且还容易生锈,没想到你还带着。”
“我……”
“你还记得那块红宝石吗?那是我们还在那个地方的时候我从一个死人身上拿到的,我向你炫耀,然后你告诉我说我们命都没有,拿这个有什么用。”
“你说好看,”式薇笑容中满是苦楚,“那时候你连钱是什么都不知道。”
“是啊,”阿史娜抬起头,雨渐渐停了,她道:“毕竟从我出生开始,我的世界就只有那么大,我所看到的天空也只有那么大。”
她用手比划了一下,不过是一个手臂合抱的范围。
“与你一同走出那里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世界是那宽广,天空无边无际的,看不到尽头。那天下雪了……后来你有再看到过雪吗?听说万花谷四季如春,从来不下雪的对吧?霸刀山庄在太行山上,常有大雪纷飞时,每次有下雪时,我就会回忆起那一天的孤灯下,我的世界终于只剩下了你……什么时候,我们能够一起再看一场雪?”
“云……”
阿史娜猛然转过身,看着式薇道:“还有名字,云这个名字……这是你给我取的名字,也只有你会这样叫我,你说你希望我能够像天空中的白云那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再也不必囚困在一方小小的牢笼之中,但是……”
她的声音突然放低,“那时候我只不过是从一个小的牢笼,走进了一个更大的牢笼而已。”
“……”
“但是如今一切都要结束了,很快我就会打破这些牢笼,永远,永远的自由了。”
式薇看着阿史娜,她无悲无喜,无爱无恨的神情,抬头看天时,在她深褐色的眼眸中,倒映出澄澈的青天。
雨停了。
……
“若你骗了我……我就高高兴兴让你骗好了。”
温良定了定神,看着拿在手中许久却未曾动过分毫的竹简,上面的字竟然变得如此陌生,让她放空的思绪更加茫然。
她放下了书卷,有些疲倦的捂住了脸,尽管不会有人看到她心中的窘迫。
她怎么能够说出那种话!为什么她会说出那种话!
对于一个明明并不熟悉的人那样说……这实在是……太不要脸了!
阿史娜会怎样看她么?不,该反过来说,自己到底是怎样看待阿史娜的?
掌心上的烧伤又开始疼起来,并且一边疼一边发痒,她有种强烈想要将绷带拆开并且往上撒一把盐的冲动,而驱使着这种冲动的是另一种莫名心绪。
因背德的情感而深感羞愧却又欲罢不能的心绪,让她不知该如何发泄,最终选择了折磨自己。
事实上在昨晚阿史娜离开只有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让自己稍微冷静下来分析自己的处境和感情,一方面来说阿史娜对她的举止确实过于亲昵,但另一方面来说那些举止却并没有超越过女孩子与女孩子之间的范围,毕竟在长歌门时,一些年轻的师妹经常如此打打闹闹,只是因为自己常年跟随上官师姐,而上官师姐素来一本正经,不苟言笑,是以自己也少有和别的是姐妹有亲密接触。
所以自己只是因为阿史娜姑娘过于亲密而感到一时无措产生了错觉,自己对她没有那样的想法,而她……对自己肯定也是没有那样的想法的。
毕竟她还和式姑娘住一间房,式姑娘那么端方,正经起来比上官师姐都吓人,肯定更不是那种人。
这是温良在睡之前得出的结论,但是显然这个结论她自己都不信,更不能让她安心入睡,在不安与焦灼与自我安慰中反反复复到了天亮,再一次见到阿史娜时,这个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结论结论更是一触即溃,荡然无存。
不管温良自己愿意不愿意,益州温氏偌大的家产最终还是落在了她这个硕果仅存的独苗苗身上,其实在接到双亲去世的第一时间里,除了悲恸,她更多的是发现自己离家多年已经无法回忆起父母的容颜,当然这种大不孝的事情只能深藏心中,对她而言更为难的事情还是要她这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呆子突然弃文从商,管理着温氏的十四家绸缎庄,两处僦柜以及四处蚕桑庄园,四处作坊,对此一窍不通的她在回到家中后在管家耿询的扶持之下磕磕绊绊的上了道。
但她确实也明白自己真的不是那块料。
不管她自己觉得自己是不是那块料,这个家依然需要她来当家做主,早上在她起床后不久绸缎庄的掌柜就来报备说江南叶商行订的那批蜀锦已经有了进展,但一时找不到阿史娜去了哪里,是以来问温良。
温良想起昨日式薇来向自己告辞说要去南诏,想必阿史娜是去送她了,应该一会儿就回来,于是让掌柜们先行离去,自己转告阿史娜,然而左等右等一直等到午后阿史娜依然没有回来,她就有点坐不住了。
这个人!说去送人,该不会自己也跟着跑了吧!
不安的思绪一旦产生,后面就会像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在经历了半个时辰的坐立难安之后,温良终究还是按捺不住,换上了出行的便服出了府门。
她知晓叶记在城中有一处商行,阿史娜最初便是在哪里落脚,虽说后来被温良邀请到温府中暂住,但阿史娜依然时常去那里,若她没有回来,最大的可能就是去了那里了。
温良也曾随阿史娜去过那里两次,是以也算熟门熟路,早上下过一场雨,一扫连日以来的酷暑闷热,雨过天青,温良也在出门之后稍微感觉松了口气,稍稍放松了原本燥郁的心情,想要见到阿史娜的心情反而不是那么迫切了,路上行人也少,她少有出门,慢慢漫步在城中,想要寻回记忆中一些儿时的光景。
然而她六岁便被青莲居士带去长歌门学艺,连父母的容貌都在遥远的记忆中变得模糊,更遑论这个自己出生的城池,每年与两亲书信来往,他们也甚少在书信中提起家中事情,甚至于在她回来之后,方才知道家中有次诸多产业,在那以前,她也不过一直以为自己不过是普通商贾之家罢了。
唯有耿询,她还是记得他是自幼便是家中仆人的,老耿没有子女,是以对温良便如同自己孩儿一般,回想起老耿每日尽职尽责的为自己捧来一大堆账簿,温良又开始觉得头疼起来。
不知不觉走到了叶商行门口,门外正有伙计们在卸货,见到温良便立刻认了出来,其中一年轻人迎来上来, 道:“原来是温大娘子,不知今日是吹了什么风,竟把大娘子吹来了,大娘子安好,不知大娘子突然造访,可有什么事情?”
温良也记得这人,只知道阿史娜叫他叶十七,是阿史娜从长安一并带来的,为人机敏矫健,深得阿史娜信任,温良对他也颇有好感,见叶十七来迎,温良亦是敛衽道:“十七郎安好,温良不告而来,还请见谅,只是有一事相询,不知阿史娜姑娘可在此处?”
“大娘子是我们商行贵客,随时都来得,何须告知,”叶十七笑道:“大管事如今正在里面,若大娘子是来寻她,径自去内便是,我等尚别的事情要忙,不能陪同,还请大娘子见谅。”
说罢他指向里面,道:“大娘子只需穿过大堂后一直往里走,到最后面的小院,有一间没有窗的石屋子,大管事便在那里了。”
“这……”温良看了看周遭,确实熙熙攘攘,热火朝天,一副繁忙景象,她难为道:“我一个外人,在你们商行里来去自如,恐怕不妥吧。”
叶十七道:“不妨事,大管事已经吩咐过了,说大娘子不是外人,若您来寻她,自己去便是了。”
阿史娜何以会知道自己回来找她?
温良暗中蹙眉,但既然叶十七已经这样说了,她也不便再推辞,像他道谢之后,便依照对方先前所说,径直穿过了大堂,到了后院。
前两次来时,她与阿史娜都是在外面大堂谈事,倒是从未来大堂后的花园,今日初见,只见后院小桥流水假山树石,倒是颇似江南景致,到让她触景生情,不禁也开始有些怀念在长歌门时与师兄师姐们弹琴作赋,书画诗酒的逍遥时光来。
虽说是流连故景,但温良脚步却并未停歇,不多时她便穿过了花园到了最后的小院,但见这方小院倒是空空荡荡,除开四方围墙,连棵树都未曾栽种,尽头孤独伫立着一幢石砌的房屋,密不透风,唯有一扇铁门,门把手上挂着数条铁链与连环锁,看起来像是库房之类的地方。
刚走到,温良便听到了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她心中更感好奇,推开门瞬间,一股凉气扑面而连,并非普通的冷风,而是彻骨的冰寒,让她都亲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定神细看,却见这前后左右不过一丈方圆的屋子内,除了进门的右手方摆了张桌子,桌子旁是个衣架子,左边靠墙堆叠了一人高的冰块——这些冰块就是室内寒气的来源,右手边是两个装满水的半人高的大水缸外,便再无其他。
而在房屋尽头的是另一道门,而她在外面听到的声音便是从门后传出。
温良看衣架上挂着一些阿史娜的衣物,便知道她确实在此。
“阿史娜姑娘?”
她试着喊了一声,但敲打声依旧绵密不绝,轻易便将她的声音掩盖下去,温良见状,只得走到了那道门前,推开了门。
刹那间,热浪铺面,灼热的气息瞬间驱走刚刚浸染的寒意,被热气灼得差点睁不开眼睛,温良忙挥了挥手将缠绕在她面前的热气挥开,定睛一看,却见里面这间屋子与外面截然相反,屋内置着硕大火炉正熊熊燃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而火炉边的台子上,阿史娜仅仅在身上围了一条鹿皮围裙,上半身未着寸缕,下身穿了一条长袴,一手拿着铁锤,一手夹着一块烧红的铁块用力敲打着。
汗水不断沿着她的脸颊往下流淌,她似乎已经进入一种浑然忘我境界,连温良的突然闯入都不能打断她的专注,她的每一下敲打都精准而用尽全力,温良可以清晰的看见她手臂上结实紧致的肌肉线条在随着她的每一次挥动而鼓起,落下之后汗水随着敲击的声音一同飞溅。
温良从未想过自己进来看到的会是这种景象,她看呆了,无以复加的燥热笼罩了她的身体,还有她的内心。